第十六章

Day 06 18:00pm

贺致远半夜下班,按例在公司健身房做了十二组卧推,顶着一身汗臭味开车回家,冲了个简单的热水澡,然后抄起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厨房倒红酒。

天气寒冷,他想喝点热的,便拿出汤锅和肉桂,切了几片鲜橙,开始煮橙子红酒。

家里没有别人,他未披睡袍,只穿了一条深灰色内裤,赤裸着上身,露出臂膀与胸腹处一块块健硕的肌肉。两条长腿笔直站立,呈现流畅而性感的线条。

长达五年的空窗期里,贺致远一直保持着规律运动的习惯。运动对健康大有助益,却也有麻烦之处——它会促进荷尔蒙分泌,让性欲始终维持在旺盛状态。贺致远忙于工作,无暇恋爱,空有一具精力无限的体魄,却没有肉体契合的床伴共享欢愉。

忙碌的白天过去,待到夜晚,他总会感到寂寞。

内心自律,身体饥渴——这就是贺致远目前的真实写照。他像一根锁在保险箱里的炮仗,明明引子上泼了热油,一点就着,却只能发出憋屈的闷响。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恋爱,也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结婚。

不婚,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有那样一个温暖的人在傍晚等候他回家,为他准备好沐浴换洗的衣物,给他无言的拥抱与安慰。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在哄睡了布布之后走出房间,被他按在墙上深吻,吻得情潮涌动,彼此谁也控制不住,双双滚到床上裸裎相见。皮肤贴着皮肤,肌骨蹭着肌骨,在疯狂的律动中共同抵达高潮。

他拥有大部分人所没有的东西,譬如实现自我价值的事业、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和不断增长的财富。但是,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他反而没有。

比如家庭。

锅里的红酒开始冒出气泡,香味四溢。贺致远倒出小半杯,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胯间的情欲反应还未消去,内裤隆起,鼓鼓囊囊一个大包。他望着那处,颇为无奈地饮了口酒。

家庭?

年轻时他无畏无惧,一个人、一台车、一只单肩包走南闯北,而现在……竟也到了渴望安定的年龄。

红酒慢慢见底,摆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起了提示音,屏幕右上角随之弹出一条消息:安全到家啦!(\二哈)

贺致远看到那几个字,唇角扬起,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

紧接着第一条消息被刷去,屏幕上蹦出了第二条消息:布布刚洗完澡,现在抱着新玩具睡着了,请贺爸爸放心!【消息图片.jpg】

贺致远移动鼠标,点开了那张图片。

画面中,布布怀抱一只兔子玩偶,正在颂然的床上熟睡。小脸蛋陷进枕头里,嘴巴微启,半咬不咬地叼着兔子耳朵。他的面颊红润,乌黑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模样稚嫩而安宁。

贺致远笑了笑,掏出手机,给颂然拨了个电话过去。

国内这时刚好傍晚六点,颂然叼着一块苹果在厨房炖汤,见贺致远的电话拨进来,忙不迭吐掉苹果,按下了接听键。

他对“贺致远主动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一直怀着小小的执念,大概是因为之前被挂了三次,心理不平衡,总觉得要贺先生主动打给他三次,这笔帐才能真正勾销。

这回是第一次。

颂然在幻想中的小账本上打了个勾,顺手把火苗调到最暗,奔向客厅,跳上沙发盘腿坐好,开始向贺致远汇报今天的趣事。

兴致勃勃聊了几分钟,电脑上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林卉发来的欢乐谷照片压缩包。颂然看也没看,问来贺致远的邮件地址,直接转发了过去,打算与他一起边聊边看,挑几张布布最可爱的照片做成相册,今后摆在家里当装饰。

解压进度条飞速推到最末,颂然愉快地点开文件夹,扫了一圈缩略图,突然愣住,表情一瞬变得特别尴尬。

“贺先生,我……我好像发错了,你先别点那封邮件,删掉删掉,等会儿我给你发一遍对的!”

他握着鼠标,慌乱得不知点哪里才好。

可惜家里网速太快,他一句话没说完,另一边贺致远的屏幕上已经开始一排一排地刷新缩略图。

看到那些照片,贺致远马上明白了颂然为何紧张。

百余张照片,布布当主角的仅有稀稀拉拉十几张,剩下90%全是颂然——林卉用充满爱意的镜头拍摄的颂然。

第一张,容貌俊朗的大男孩望着远方,唇角浮现一抹笑意。他的睫毛纤长,向上翘起一道弯弯的弧,眼神也温柔,瞳仁里落入阳光的炫彩,皮肤边缘笼着一层柔淡光晕。

贺致远知道,颂然视线所至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布布。

照片切换到下一张,颂然半跪在地上,布布裹着一块拖地的大浴巾站在他面前,衣服裤子全湿透了,脑袋上还竖着几根被水打湿的呆毛。颂然的表情担心又无奈,布布则抓着自己的头发,对他咯咯直笑。

顽皮孩子,才被宠了几天就牛气到天上,净给人家添麻烦。

贺致远笑了起来,随手又切一张。画面跃入眼帘的刹那,他的目光猛地凝住,下腹处陡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燥热感。

照片内容非常简单,只有颂然的侧脸——他在吃一支蛋筒冰激凌。

镜头拉得很近,碎杏仁与白奶油沾了一点儿在唇边,嫣红的舌尖伸出来,碰到了香草球的边缘,一层将落未落的奶油随之融开,覆在舌面上。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劲。

贺致远被撩得更硬了。

发觉这个尴尬状况的时候,他低头看向自己被性器顶出形状的内裤,着实怔愣了好一会儿。

“贺先生,贺……贺先生?”电话里传来了颂然的声音,“你该不会已经打开了吧?”

“嗯,打开了。”

贺致远依然盯着内裤,目光幽深。

颂然一把捂住面孔,崩溃道:“别啊!”

林卉,你看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你喜欢我没问题,偷拍我我也不说啥,但偷拍照片不都应该藏起来的吗,为什么你会发给我?发就算了,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现在我手一抖全转给了贺先生,老脸往哪儿搁?

透过指缝,颂然看到自己神采飞扬的笑脸,羞耻得只想挂电话。

而另一边黑暗无光的客厅里,贺致远独自靠在沙发上,仰着头,一次次调整呼吸的节奏——他的情欲被颂然的照片撩起,又因为颂然的声音变得更加汹涌。这是预料之外的,也是绝对不该发生的。

颂然是一个男人,一个与他还不算太熟的邻居大男孩。

这个大男孩的确可爱,也很善良,性格温暖直率,从各方面来讲都合他心意。隔着电话,他们的相处过程也非常愉快,但他不该因此就产生歹念。

因为所有迹象都表明,颂然应该是一个直男。

下一秒,指尖不经意扫过触摸板,邮件页面往下滑动一大截,躲在几十行空格后面的一段正文跳了出来-

To又帅又萌又可爱的颂然:

虽然表白被拒,但我依然喜欢你。附件是我今天为你拍的照片,各种风格,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只要Po到朋友圈,直男也会被掰弯喔!

祝亲爱的番茄酱早日找到一根大大大薯条!

From林卉-

直男,掰弯,番茄酱,大薯条。

四个关键词一齐跳入视野,贺致远几乎惊愕。他下意识按了按鼻骨,又揉了揉眼窝,逐字逐句来回读了三遍,才揪出林卉这段话的中心思想。

颂然喜欢男人。

他的心脏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堵塞之物被一铲子清除,思路变得无比通透。

颂然不知道邮件正文的存在,见贺致远许久不回话,还以为他真生气了,忙说:“其实里面也有不少布布的照片的,林卉这份不够的话,我手机里还有很多,我……我现在给你发过去吧?”

贺致远却答非所问:“那个小姑娘今天又向你告白了?”

颂然一愣:“是,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

“答应了吗?”

颂然摇头:“没答应。”

贺致远顿了顿,又问:“她看起来确实很喜欢你,怎么没考虑一下?”

颂然不明白话题怎么就拐到林卉身上了,紧张地搓了搓手,解释说:“她挺可爱的,没哪里不好,我没答应和她交往,主要是因为……呃,因为……我,我是……”

他支支吾吾,“我”了半天也没憋出结果。

贺致远问这一串话,原本是出于私心想诱颂然出柜,可一看到颂然挣扎的样子,他立刻于心不忍了。出柜要背负多大的压力,要提前做多少心理准备,他完全可以想象,在短短几秒内把颂然推入“要么撒谎要么出柜”的两难局,他觉得太残忍。

“颂然,抱歉,这是你私事,我不应该擅自越界。”贺致远道,“你不用回答,我们换个话题,接着聊游乐园的事吧。”

颂然却轻声说:“不,贺先生,这件事……我应该早一点向你坦白的。”

他的身体一阵发僵,手指抓紧抱枕,几乎戳穿亚麻布,双眼也恐惧地闭了起来。酝酿良久,他硬着头皮,咬牙说:“我不接受林卉的告白,是因为我对女孩子……没有感觉。”

贺致远听得心头一紧:“颂然,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你喜欢……”

“我喜欢同性。贺先生,我是个同性恋。”

说完这句话,颂然整个人仿佛一根崩断的皮筋,向后跌进沙发里,颓丧地用手背捂住了眼睛。

又是这样。

又吐露了根本不必说的话。

他与贺先生的关系才恢复两天,他就再一次失去控制,把藏得最深的秘密主动捅了出去。第一次的争执是小事,无非情绪问题,贺先生已经大度地包容了他。可这一回,贺先生不见得就胸怀广阔到能包容他是个同性恋。

为什么非要说实话呢?

拒绝女孩子有那么多理由,眼缘不够、个性不合、观念不同,哪一个都说得过去,甚至连吃饭一个偏甜口一个偏辣口都能拿来做挡箭牌。随便找一个理由搪塞,不是明明很简单吗?

颂然揣着怀里的抱枕,指尖发颤,心中慌乱,根本不敢听电话那边贺致远的回复。片刻之后,他逼迫自己面对事实,把听筒放回了耳边,才勉强捕捉到几个字眼。

却并不伤人。

贺致远用温柔的语气说:“颂然,我知道,人群中的同性恋比例大概在7%左右,但是在我身边,这个比例似乎高得诡异。当年在学校读书,我的室友、助教、导师是同性恋。后来开始创业,初期团队一共五个人,三个是同性恋。现在搬回国内住了,遇见一个合得来的小邻居,碰巧也是同性恋。你说,我们是不是挺有缘的?”

这番话说得沉静而平和,没有一丝不愉快。

颂然听得出来,贺先生是在想方设法安慰他,一时感动得想哭,嗓子眼湿漉漉的,也不敢答长句,小声说:“嗯。”

贺致远笑了:“怎么,听着好像快哭鼻子了……怕我因为这个反感你?”

“嗯,有点怕。”

贺致远于是又笑了:“看来我有必要向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叫Carl Kraus,是我在伯克利九年的朋友。他和你一样,性取向也是同性,每年夏天都要参加旧金山的彩虹游行。大一大二那两年他是单身,就拉着我扮演他的“同性伴侣”。以此为契机,我那两年参加过几十次LGBT活动,当过志愿者,还做过宣讲。以前我对这个群体认知不多,后来,多元性向的朋友交得多了,我才慢慢知道,每个人的天性和选择都值得尊重,对于任何性取向,我都不会抱有偏见。”

“彩虹游行啊……我听说过这个。”颂然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勇敢,相互鼓励打气,大方承认性向,也不怕别人的眼光。”

贺致远笑道:“颂然,你也很勇敢。”

“不不不,我一点也不勇敢。”颂然连连摇头,“其实刚才一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根本不该讲实话,应该编一个什么别的理由骗你,我……我是特别懦弱的一个人。”

贺致远摇了摇头,淡淡道:“比勇敢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这是谨慎,不是懦弱。每个人肩头的担子重量不一样,有些人大胆出柜,是因为所处的环境足够宽容。如果出柜要冒着被伤害的风险,你就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那么做,尤其是对亲人之外的人。任何时候,安全总是第一位的,记住了吗?”

“嗯,嗯。”颂然抿着嘴唇,忍不住用脸蹭了蹭手机,耳语一般轻声道,“贺先生,你人真好。”

这一句不自知的撒娇说出口,直接害贺致远打了个激灵,耳根麻痒,身体的反应更剧烈了。他伸手摁了摁眉心,脸上的神情起先有些无奈,后来干脆笑了。

颂然这无心一撩,他真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反撩成功的颂然这时也不太舒服。

他赤足窝在沙发上,皮肤微微发冷,还有一点难耐的空虚,搂紧了抱枕却不能满足。

贺先生那些安慰的话就像一只温暖的、值得信赖的玩偶熊,让他放松地陷了进去,将之当做可靠的港湾,享受被包容、被保护的感觉。

如果贺先生不在电话那头就好了。

如果贺先生在面前,他一定要松开抱枕,去讨一个安慰的拥抱,肌肤相贴,内心才满满当当。

分享到:
赞(13)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