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Day 04 22:37

从接通电话到解除误会,加起来不足五分钟。这种直白高效的沟通方式让颂然心情畅快,连带提升了一大截对贺先生的好感度。

作为一名插画师,颂然吃过不少沟通失败带来的苦头。去年有段时间运气奇差,净遇到一些前期没主见,问啥啥都随便,后期吹毛求疵,问啥啥都不满意的约稿方,态度超拽,抛来一句“具体也说不上,反正感觉不对”,那真是一口老血憋在心头,吐不出又咽不回,只想抓起画笔插进对方的天灵盖。

每逢熬夜修稿,颂然都要举行仪式,把4号、6号、8号画笔并排插成三炷香的样子,虔诚地祈祷下一单能靠谱点儿,最好一口气把细枝末节全给讲了,省得再折腾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要是每个人都像贺先生这样不迂回、不客套,凡事直奔主题,世界早就太平了。

颂然心情好的时候语速也快,话匣子一打开,兔子三瓣嘴似的向贺先生碎碎念,说今天送布布上学的时候简直难过死了,早知道有一通关键的电话在等他,他一定改掉早起的坏习惯,睡够半小时回笼觉再出门。

“谁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一脸悻悻然,“我就是起太早才饿死的。”

贺致远眼中笑意慢慢,端着空杯子去厨房清洗,半路上,一个狡猾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我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可以杜绝这类情况发生,想知道么?”

颂然立刻振奋:“什么办法?”

贺致远一眯眼睛:“介意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么?”

“手,手机号……哎,对喔!”

颂然一拍抱枕,恍然大悟——知道了手机号,他们就不必再依赖那个功能简单的儿童手机,贺先生当然可以随时联系他。

他飞快报出一串数字,贺致远正在洗咖啡杯,腾不开手,聚精会神地跟着默念了一遍,直接背下了这十一位号码:“行,我记住了。你手边有纸笔么,也记一下我的号码,这几天要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及时打我电话。”

“您,您的号码啊……”

颂然支吾了一声,有些犹豫。

说真心话,他怎么可能不想要贺先生的手机号呢?但贺先生真给了他,他们就算是正式交换了联系方式,从雇主和保姆的角度来说也许称不上太奇怪,可颂然总觉得……总觉得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在里头,比如,他是不是可以借机与贺先生更进一步地……

啊,果然是春天到了,想谈恋爱想疯了,连已婚直男都丧尽天良地纳入意淫范围了!

小处男满心害臊,低头捂住了半边脸。

思来想去,他决定克制自己,把不该有的念头扼杀在萌芽状态:“贺先生,您的号码就不用给我了,我会好好照顾布布,不麻烦您的。”

贺致远闻言笑了:“我倒觉得,‘麻烦我’也不失为一种照顾布布的好方法。你看,我作为布布的父亲,天然就是一项优质资源,免费提供,还不限次数,你确定要放着我这么好的资源不用,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纵容我坐享其成?”

这理由听上去相当有说服力,但为什么怪异感更明显了?

颂然琢磨不透,苦恼地揪了揪发梢。

贺致远见他没吱声,又说:“颂然,相信我,你会需要我的。布布就算再懂事,到底年纪还小,比大人更容易出意外。急事什么时候来谁也摸不准,万一感冒发烧了,够你折腾好几天的。”

一涉及到布布的安全问题,颂然立刻改变了想法,觉得这手机号不仅给得有理有据,而且至关重要了。他为先前那一通胡思乱想汗颜,掏出手机,啪啪啪记下贺先生的号码,反复确认了三遍,然后冲着“联系人姓名”呆了一呆。

贺先生姓贺,但是叫什么?

“呃,贺……爸爸?备注写贺爸爸可以吗?”他问,“还是写贺先生?”

“贺致远。”那边大方地回答,“加贝贺,宁静以致远的致远。”

颂然手速飞快,应声删掉“爸爸”两个字,开始在满屏汉字里翻找:“致……远……啊,找到了!”

他按下“保存”,看着屏幕上“贺致远”三个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容:“您的名字真雅致,是家里长辈给取的吗?”

“‘你’。”

颂然一呆:“啊?我取的?怎……怎么可能?”

贺致远简直要被他的呆萌打败了,杯子都差点掉进水槽里:“不是名字,是称呼——不要用‘您’,用‘你’。从第一通电话开始,你就一直在用敬称叫我。我的确虚长你几岁,但从关系上来讲,我们是邻居,也是朋友,没必要这么客气。”

“喔,好……好的。”

颂然点头答应。

他以为贺先生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有社会地位,称呼一个“您”总不会出错。可关系近了再这么叫,确实显得过于生疏,反倒更不礼貌。于是他主动纠正错误,练习着说道:“你……呃,你……”

贺致远左手端着空杯,右手扶着洗碗机把手,耐心等他说下去。

颂然没想好讲什么,艰难地“你”了半天,憋出来一个简短却十分牛逼的问题:“你……穿衣服了吗?”

问完就甩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巴掌。

纵然贺致远见多识广,这回也着实错愕了一会儿,然后就笑出声来,准备回答一句“没穿”逗逗他。没等开口,对面传来了一阵天塌地陷的崩溃嚎叫:“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我就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你,你,你起床了就得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呃,就要吃早饭……你,你吃早饭了吗?!”

高音喇叭停止广播,两边同时落入了尴尬的静谧。

起初贺致远还没觉得多尴尬,仅仅是对颂然飘忽的脑回路产生了好奇,等这欲盖弥彰的一嗓子嚎完,每个字都像火上浇油,以至于现在隔着电话都能嗅到火辣辣的尴尬气息。

这邻居也太有个性了。

贺致远君子操行,向来能给台阶就给台阶,从不做揭人短、驳人脸的事。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假装相信了颂然的解释:“公司提供早餐,我一般去公司吃。”

“那……好,好吃吗?”

尴尬持续发酵,为了强撑颜面,颂然硬着头皮找话题。

贺致远对此持否定答案,耸了耸肩:“品种倒是很多,蜂蜜吐司,可颂,燕麦,煎蛋,熏培根,蔬菜汁……好处是营养均衡,热量充足,缺点是过于美式,论口感,肯定比不上你包的小馄饨。”

“真的?”

手工馄饨小作坊被贺先生评为五颗星,碾压现代化标准大厨房。颂小主厨受宠若惊,飘飘然不能自已,残留的那一点尴尬霎时烟消云散:“您要是喜欢,等您回国了,每天早上都可以来我家……”

贺致远再一次指出:“‘你’。”

“啊,抱歉抱歉!”颂然轻轻一咬舌尖,以作对自己的惩戒,火速修正了口误,“等‘你’回国,每天早上都可以来我家……吃小馄饨。”

“好。”贺致远欣然应邀,“我很乐意。”

收拾完厨房,回到客厅,贺致远扫了一眼墙壁,突然脚步一顿,露出了几分讶异神色——监控画面不知何时已经换了,颂然清晰的脸庞投影在墙上,正认真地盯着他,不,盯着小Q的前置摄像头看。

青年颜值上乘,因为年岁不大,眉眼间带着少许活泼的稚气,看起来神采奕奕,但在镜头中,他略微有些滑稽。

为了扩大监控面积,小Q配备的是广角鱼眼镜头,画面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畸变。工程上采用了成熟的校正算法,畸变通常不严重,但颂然离镜头太近了,鼻子几乎要贴上来,导致五官扭曲,整张脸肥了一圈,瞧着圆嘟嘟的。

但即使是这样变形的一张脸,也充满了明朗蓬勃的朝气。

颂然睫毛密长,尾端天然上翘,底下一双眼眸乌黑而澄澈,在柔光下比琥珀还要清透,让人联想到初生的幼鹿。因为不知道摄像头开着,好奇或惊叹的神采从这双眼睛里毫无遮拦地淌过,尤为率真勾人。

被这样的目光径直望着,贺致远一瞬间恍了神,胸口闷滞,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却几乎要压不住某种萌生的、久违的情绪。

他问:“你在干什么?”

画面里的颂然歪头一笑:“你猜。”

贺致远装作猜不着:“在阳台看星星?”

“雾霾这么重,哪儿还有星星给我看啊。”颂然笑得更灿烂了,“我在看你家的机器人。”

刚才小Q巡视完客厅,慢悠悠移到了房间门口。林卉离开时没关严实房门,留了一道缝,它大大方方就进来了。颂然正好揉枕头揉得无聊,见它白白圆圆像只剥了壳的水煮蛋,玩心大增,伸腿截住小Q,蹲在它面前,打量起了这个人畜无害的萌物。

贺致远问:“印象怎么样?”

“唔……”颂然眼珠微动,上下扫视了小Q一会儿,又往后跳开几步,曲起指节轻轻敲打下巴,认真端详着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机器人都像科幻片里那种,呃,有人的样子,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一张僵硬的仿真脸。”

“你比较喜欢人形?”

颂然闭眼想象了一秒钟,突然汗毛倒竖,摇头道:“不喜欢!家里放一台人形机器,大半夜看到吓都要吓死了,瘆得慌。还是小Q这样招人喜欢,造型简单,像只大蚕茧,怎么看都萌萌的,是吧?”

说着伸手在小Q光滑的外壳上摸了一把。

贺先生于是讲给他听:“机器人学界有一个理论,叫做uncanny valley,指的是人类对一台非常像人的机器会产生强烈的惧怕心理,进而感到排斥,所以做外观设计的时候一般分为两种流派,一种走极端仿真路线,做到真假难辨为止,另一种彻底摒弃人类外观,走极简路线,就像小Q这样。”

颂然大致听懂了,对贺致远又多出一份崇拜:“贺先生,您好厉害啊。”

贺致远第三次纠正:“‘你’。”

“啊,对不起!”

颂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浑然不知自己暴露在镜头之下的颂小主厨兴致高昂,盘腿而坐,对大蚕茧展开了骚扰,这里摸摸,那里敲敲,东边问一句,西边问一句。贺致远见他喜欢自己的作品,也相当有耐心地一样一样回答,不论问题多么外行。

“这儿有一排蓝灯,在LOGO顶上,隔几秒暗下去,再亮起来,有什么用处?”

贺致远回答:“那是呼吸灯,代表摄像头正在工作。”

“摄像头啊……”画面里的颂然左看右看,像是四处寻找着摄像头,忽然墙面一暗,一根手指从摄像头前方划了过去,又飞快地划回来,“是这个吧?”

下一瞬,颂然脸色蓦地一变,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整面墙都黑了。

贺致远将手机拿到远处,抖肩一阵大笑。

投影画面再度亮起来的时候,镜头上蒙着一层浓重的水汽,待水汽消散,画面中早已空空如也,只看得到山茶红的布沙发、厚织窗帘、曲面木墙、壁凹灯带——颂然藏了起来。

贺致远抱臂而立,淡定地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监控画面开始自动旋转,镜头大幅扫过180度,定格在原先小Q背后的位置,颂然呆若木鸡的脸再一次出现在画面中央。

“怎么还带转的啊!”

颂然羞耻地咆哮,伸手一捂,又牢牢挡住了镜头,两片耳垂迅速烧成红色,脸颊烫得能烙一锅葱油饼。

贺致远乐道:“藏什么,多大了还害羞?”

颂然从乱哄哄的思绪里揪出一根线头,觉得是有点反应过度,再这样下去,对贺先生的非分之想就要暴露了。他冷静下来,默念了N遍“睦邻友好,和谐邦交”,慢吞吞松开了手。

于是贺致远就看到颂然靠墙而坐,怀里揣着一只大抱枕,脸颊通红,非常恼火地盯着镜头:“我,我也没害羞,就是觉得有点丢份……你,那什么,大家邻里之间的,摄像头开着,好歹提醒我一声嘛。”

贺致远笑吟吟向他道歉,他忿忿地搓了搓脸,依旧怨念深重:“贺先生,这儿是你家,你想开摄像头我肯定不会拦着,再说,我,我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但你这样是不是……是不是特别不好?”

“是,特别不好。”

贺致远顺着他的意思承认错误,态度诚恳,还带了一点哄孩子似的小宠溺,弄得颂然都不知道该接什么了。他局促地捋了两把头发,又扯了扯领口,想尽量把自己打理得好看一些。

冰蓝色指示灯明暗交替,缓慢,轻柔,如同涨潮时一遍遍冲刷沙滩的海水。

在指示灯的另一端,是贺先生注视他的眼睛。

看到他现在窘迫的样子,贺先生会笑话他吗,会嫌弃他吗?

他似乎是不太上镜的——下午套了一件皱巴巴的T恤就跑去杂志社交稿,晚上回来顺路买了份炒面,胸口不当心蹭到几滴菜籽油,头发被风吹成了鸡窝状,盘腿的坐姿也太随意,还幼稚地往小Q背后躲……第一面就见得这么乱七八糟,以后怎么挽救啊?

喔,还有那一通长达1小时39分18秒的电话。

颂然想到电话,郁闷地垂下了双肩——算了,不救了,他现在的形象跟个傻逼也没多大区别,想比这更糟也有难度,除非他别出心裁,在镜头前裸奔。

等一下,裸奔?!

他猛地抬起头来,磕巴着问:“刚才,在,在布布房间里,这个摄像头是不是就,就一直在……”

贺致远:“是。”

颂然一脸天打雷劈的烧焦表情:“所以我脱……脱脱脱脱……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身材不错。”贺致远淡定自若地耍流氓,夸奖他,“规律锻炼是一个好习惯,今后也要保持。”

颂然呜咽着栽了下去,抓起抱枕使劲按在自己脸上,恨不得按个窒息而亡。

贺致远在言谈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哄了两分钟,颂然就忘记了尴尬,转而介绍起自己的锻炼方式来,并且危言耸听,以“三十岁以后男人可容易长小肚腩了”为由提醒贺先生注意锻炼,不能因为工作太忙而放弃身材。

贺致远笑而不语,善良地给他留了面子,没点破他的班门弄斧。

他们热切地聊了好一会儿,颂然忽然撑着下巴,朝着眼前闪烁青紫光芒的镜头叹了口气。贺致远问他怎么回事,他没留神,一句盘桓已久的小怨念冒了出来:“只有你能看到我,我却看不到你,多不公平啊!”

说完他整个就懵了,哑巴似地愣在那里,只想时光倒流,把这句话咬碎了咽回去。

贺致远低头笑了。

他发觉自己并不介意颂然这一句近乎撒娇的抱怨,也不介意这一句抱怨背后近乎鲁莽的请求,甚至觉得这个请求来得妙极巧极,令他愉悦。

“只要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看到我。”贺致远说道,“这个房间是我的小影院,也是一间远程会议室。荧幕在你的正前方,投影机在你的正后方,你头顶二十厘米处有一个开关,按下去,默念到十,我们就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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