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Day 02 16:33

傍晚时分,颂然蹬着旧单车接布布放学。

布布昨天没等来家长,脚底抹油,小猴子似地从老师眼皮底下溜走了。今天有哥哥接送,他大大方方站在正门,看到颂然后,飞快往他脸颊上贴了一朵小红花。颂然问怎么回事,布布一脸自豪地说,他把花栗鼠和灰松鼠的故事讲给了其他小朋友听,广受好评,班上每个小女孩都送了他一张贴纸。

颂然惊讶于他卓越的记忆力和表达力,转念一想,贺爸爸连小Q那种变态玩意儿都捣腾得出来,绝对非我族类。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布布遗传了他的基因,肯定要比其他孩子聪明一点儿。

布布尝到甜头,晚饭后又缠着颂然讲故事,想赚明天的小红花。

颂然这回给他挑了一本《长颈鹿不会跳舞》,一大一小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只小长颈鹿喜欢跳舞,却因为四条长腿和别的动物构造不同,总爱跌跟头,闹出了很多洋相。后来,它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自然之乐,终于成为了一只会跳舞的长颈鹿。

布布听完故事,蹦到客厅中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效仿一只高挑的长颈鹿,学习踢踢踏踏的舞步。布兜兜被抢去地盘,厌弃又傲娇地站起来,跃上沙发扶手,伸了一个柔软的懒腰。

“喵呜!”

它向颂然抗议。

颂然赶紧合上绘本,挠了挠它毛绒绒的脸颊,讨好地说:“你俩都姓布,都是祖宗,我一个当奴才的两面难做人。要不你们体谅我一下,试试和睦相处?”

布兜兜用虎牙表达意见,咬了他一口。

“过分了啊!”颂然一吹手指头,愤怒道,“今天的夜宵罐头取消了。”

“喵!”

布兜兜吹胡子瞪眼。

颂然瞬间气馁:“好吧,有罐头,有罐头。”

要不怎么说脚踏两条船要遭报应呢?颂然身兼两职,一会儿做猫奴,一会儿做孩奴,在家里的地位简直低到了尘埃里。

晚上八点五十分,布布坐在餐桌边,脖子上围着小画布,胳膊上戴着小袖套,认认真真用彩铅在白纸上涂颜色。

颂然给他画了一组简笔动物,有花栗鼠和灰松鼠,长颈鹿和小蟋蟀,还有树叶、蘑菇和大树墩,让他可劲儿忙乎,而颂然自己手握一把菜刀,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剁馄饨馅儿。

哐哐哐,哐哐哐!

剁出鼓点,剁出节奏。

最开始颂然剁肉的时候,布布一直背着小手站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围观。这孩子缺爱缺得厉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耐心陪伴自己的人,如获至宝,一分钟也不肯离开颂然。

孩子太粘人不是问题,问题是菜刀剁肉太残暴,三百六十度全死角不适合幼儿观看。

颂然计上心头,花五分钟画了一张简笔动物,又奉上48色彩铅,成功吸引了布布的注意力,让他在视线范围内自娱自乐,彼此相安无事。

多好的一个孩子,四岁稚龄,安全感却差到这等地步。说心里话,贺爸爸在养孩子这科上的天分颂然能笑话一年——他养狗都养不成这样。

颂然手持不锈钢菜刀,想起那个嗓音诱人、心机深沉、热爱平地挖坑的撩汉满级选手,恨得牙痒痒,愤怒值绿转红、红转紫,再一次瞬间爆炸,刀面推拢肉糜就是一阵泄愤般的挥刀狂剁。

布布被漫天杀气吓到,伸出小手,拍了拍脆弱的心脏。

咔哒。

时钟分针跳过一格,直指上方:九点整。

“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

客厅里突兀地炸开了皮卡丘的电话铃,魔音贯耳,差点害颂然剁掉一根手指头。布布推开纸笔,跳下椅子,飞奔过去接起了电话:“拔拔!”

为表礼貌,颂然收起满腔怒火,改为慢刀剁肉,效率大幅降低百分之九十。剁到半程,布布从客厅快步跑过来,欢悦地喊:“哥哥在家的,拔拔想和他说话吗?”

还来?!

承蒙贺先生看得起,可我不想跟你说话!

颂然反手拍下菜刀,大步跨出厨房,伸出右手食指立在唇前,小声对布布说:“嘘。”

布布及时刹车,好奇地盯着他。

颂然又伸出左手食指,两根食指同时指向卫生间,用力戳了几下,然后两指交错,比划出一个拒绝的大叉。

布布心领神会,精准地向对面转达:“哥哥说,他在拉臭臭,不想跟你讲话!”

……

颂然石化了。

这一瞬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与其承认自己上厕所不关门,还不如承认自己公然撒谎来得不丢脸。

“算了。”他无力地扶额,伸出手,“电话给我吧。”

布布却道:“好,拔拔再见!”

不会吧,这么简单就逃过一劫?

颂然看见孩子按下挂机键,心花怒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哥哥,拔拔说不能打扰你拉臭臭,会便秘的。”布布笑出一双眯眯眼,向他奉上手机,“他让你拉完臭臭以后自己打给他。”

哐哐哐,哐哐哐!

厨房里菜刀飞舞,砧板上肉末四溅。

颂然在盛怒之下用一分钟剁完了原本要剁五分钟的肉量,接着洗葱花、切豆腐、倒料酒、加酱油、洒生粉一气呵成,手中筷子飞速搅拌,终于赶在人类解决一次生理需要的正常时间内把肉馅处理完毕,从冰箱中翻出了一叠馄饨皮子。

等准备好所有材料,他抓起手机,紧紧握在手中。

怕什么?

有形象的人才需要顾及形象,他在贺爸爸面前已经没有形象了,正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未来十天半个月,他们合作不见面,见面不合作,带完孩子一拍两散,中间隔着两扇防盗门,万事不沾边,有什么好怕的?

来啊,尽管来撩呀。

颂然给自己上好一套加强撩汉抗性的buff,按下九宫格中央那颗象征父母的大红爱心,把手机往肩上一搁,歪头夹住,相当有骨气地开始包小馄饨。

昨天经验条涨了一大截,今天百分百不会破防。

淡定。

铃音长响了几次,电话接通,贺致远的声音传了过来:“颂然?”

比昨天更倦懒,甚至也更温柔。

糟糕,耳朵有点痒。

颂然耳根微红,肩膀一缩,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怯意:“是,是我。”

“你……挺快的啊。”

贺致远笑得意味深长。

颂然脸色一白,狠狠把筷子扎进了肉糜:“我不便秘!”

还会不会好好说话了?!

贺致远又笑:“行,起码说明身体健康……你在做什么?”

“在包小馄饨。”颂然答道,“今早给布布煮了一锅,他挺喜欢的。”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短促,字与字之间不带粘音,仿佛开启了谷歌娘模式,听上去就不怎么愿意与贺致远热络。

贺致远有点无奈——他也没做什么啊,昨晚的事就真这么值得记恨?

“自己包馄饨不麻烦么?”他问,“我记得超市有现成的卖啊。”

“贺先生,拜托,那是大馄饨,布布嘴巴小,塞都塞不进去,他喜欢的是小馄饨。”颂然夹起一筷子肉馅,往盆边一敲,娴熟地敲下去小半团,“再说了,超市卖的馄饨哪有我手工包的好吃?我的馄饨可是充满爱意的,选用上等猪肉、上等葱花、上等豆腐、上等手艺,绝对不添加鲜味剂,健康美味又管饱,非常适合小朋友的口味。”

贺致远被他逗乐了:“我还没吃早餐呢,你把广告打得这么响亮,我都听饿了。”

颂然一挑眉毛,抄起一张馄饨皮,挑重点复述:“非常适合‘小朋友’的口味。”

小朋友,不是你。

听到这话,那边明显顿了顿,含笑的一缕尾音消失了。

“呃……”

颂然停下包馄饨的动作,觉得有些内疚——他的语气是不是太冲了点?

果然,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等来贺致远略显尴尬的回应:“是这样啊,那你包给布布吃吧,我这个大人就不瞎掺和了。”

颂然忙道:“贺先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方一个技术精英,态度客气又懂得捧场,特意找机会夸奖他两句。他倒好,只顾着发泄小脾气,给人家一板砖照脑门拍了回去。

人可以穷,但不能穷得粗鲁,要穷出气质和风度。

颂然盯着手中玲珑雪白的小馄饨,想出来一个补救的说法:“其实……其实我是说,今天的馄饨馅儿是布布喜欢的‘小朋友口味’,不是‘大人口味’。贺先生,您要是想吃,以后我专门给您包‘大人口味’的馄饨。”

完美!

既展现了自己的好客,又展现了自己的体贴,而且小馄饨这种做不得正餐只能做早餐的食物,是断然不可能拿来请客的——谁会请人吃早餐?

颂然被自己的机智深深折服,心情奇佳,掂了掂手里的小馄饨,放进了提前抹匀面粉的盘子里。

那头贺致远淡淡一笑:“好,有机会一定尝尝你的手艺。”

颂然炸起毛来像一棵仙人球,顺平毛以后就是一盆多肉,态度良好,手里一只只包着小馄饨,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贺致远闲聊。不一会儿,盘子里的馄饨就码了两圈。

“……不止不止,蔬菜算什么,我炖肉更厉害!”他眉飞色舞,自夸厨艺,“我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油颤颤,亮汪汪,还有蒜蓉蒸虾,蛤蜊炖蛋,沙茶牛柳,白切鸡……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基本都会做……菜谱?看菜谱多没意思啊,我一般都自己琢磨!”

“白切鸡的酱汁?这有难度吗?不瞒您说,我可会调酱汁了……蛋糕?蛋糕就算了吧,布布吃多了蛀牙,而且我也不太会弄烤箱,总怕给人家碰坏了……不是我吹牛,诚实的说,十八般厨艺里面,只剩西餐这一棵技能树我还没点了……”

颂然挑起一筷子肉馅,愉快地裹进了面皮里。

“哎,对了,贺爸爸,布布平常喜欢吃什么呀?……您不知道?这可不行喔,当爸爸的怎么能不知道宝宝爱吃什么呢。这样吧,我帮您做一份布布的小档案,该记的都记下来,以后您找了新保姆,把小档案给她看就行了……”

贺致远听得兴味盎然:“你带孩子很有经验?”

颂然响亮地“嗯”了一声:“当然啦,我家里弟弟妹妹一大堆呢,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小档案。带孩子是我的老本行,比您家消极怠工的黄桂花靠谱多了。我要是去应聘保姆,每个月保准能多赚好几千……”

他提到收入话题,贺致远才想起了今天的正事:“颂然,我们商量一下这半个月的薪水吧。”

颂然很诧异:“薪水?”

帮忙带个孩子还要付薪水?

贺致远大方报价:“我按市场价给你开,半个月八千,你看可以么?”

咚!

颂然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掉了下来——八千?当保姆还是抢银行?!

贺致远又道:“八千是人工费用,不涵盖消耗材料支出,你把菜钱、奶钱单独记个账,回头我另外付给你。”

“不……不至于吧?”颂然一脸如梦如幻,“我就包个馄饨,值八千人工?”

还一个个包得那么磕碜,看着像在地上滚过了十来圈,一点也不体面。

贺致远反问:“你收多少?”

颂然数学奇差,手指在流理台上比划两下,犹豫着报出一个数字:“八百?”

“免谈。”贺致远直接驳回,“低于最低工资标准。”

颂然抗议:“我只能算打零工!”

“也低于最低时薪标准。”

贺致远滴水不漏,颂然哑口无言。

两个人对着手机开始扯皮,土豪那边有钱给不出去,穷逼这边没钱还不敢乱收,久久僵持不下,最后扯出了一个全新报价:一万二。

颂然有气无力地挣扎:“贺先生,您讲点道理行不行……”

“一万三。”

颂然严肃脸:“我真生气了!”

“一万四。”

颂然:“我……”

“一……”

“一万四一万四一万四!”

颂然打断他,高高举起小白旗,泪流满面地挥来挥去。

鉴于贺致远开出的价码太高,颂然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觉得自己应该提供一些主营业务之外的VIP服务,比如为远在异国他乡的雇主先生送去一阵关怀的春风。

首先进行第一项——嘘寒问暖。

颂然笑容满面,露出八颗大白牙:“贺爸爸,您起床了吗?您那边现在几点啊?”

贺致远打了个惬意的呵欠:“六点多,还没起。”

他望向窗外,黎明前天色灰暗,颂然的声线却很清爽,像一束提前降世的曦光,让他心情明朗。

“……喔。”

颂然点点头,脑海中浮想联翩。

还没起床的话,贺爸爸现在应该正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和他讲电话吧?布布那么可爱,贺爸爸长得肯定也不差,三十岁上下的男人,成熟初显,活力未褪,两种气质糅杂在一块儿,正是最具魅力的时候,如果身材再棒一点,那……那简直……

啊呸!

颂然唾弃自己——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敢意淫贺爸爸,对得起英菲尼迪男神吗?

他把失控的思绪从腹肌和人鱼线上硬拽回来,尴尬地找了个话题,试图掩饰自己龌龊的内心:“那个……贺爸爸,我听出您有一点鼻音,是感冒了吗?”

“感冒倒不至于。”贺致远说,“昨晚开车忘了闭篷,一路80迈开回来的,风照着脸吹,早上起来有点头疼。”

颂然赶忙说:“这就是感冒的前期症状啊,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变严重的。您那里有老姜和红糖吗?”

“老姜和红糖?”

“对啊,可以煮一杯姜茶。”颂然语速飞快,“先烧一锅滚水,切四五片老姜扔进去,然后转小火焖十分钟,再加一勺红糖,没有红糖的话黑糖也可以。记得用老姜,别用生姜,生姜效果不太好……”

贺致远笑着问:“白糖可以么?我只有煮咖啡用的白糖。”

“可以可以。”颂然连连点头,“关键是要有姜!”

“没有。”

颂然一下愣住:“呃……”

姜……姜也没有?那怎么煮姜汤?

他没意识到贺致远是在故意逗他,还拧起了眉头,认真地思考解决办法,后来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败下阵来,沮丧道:“那……那您多睡一会儿吧,睡觉能增强免疫力,挺管用的,我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贺致远不知为何有点心慌,怕他下一秒真把电话挂了,立刻改口:“没事,我经常忘记闭篷,已经吹习惯了,等会儿冲个热水澡就能缓过来。”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捞起搁在一旁的睡袍披上,光脚走出了卧室。

“颂然,跟我讲讲布布这两天都做了什么吧,我挺久没陪他了。”

厨房里,蒸汽咖啡机再一次发出了清晰的滴答声,微波炉的数字时钟规律闪烁着,显示出当前时刻:06:32。贺致远与昨天一样靠在流理台旁,听那个比朝阳还要温暖的青年告诉他关于布布的情况。

布布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讲了花栗鼠的故事,得到了一沓小红花贴纸。

布布对路边的涂鸦充满兴趣,正确辨认出了长方形和三角形。

布布胃口很好,晚饭吃了一碗牛肉丼,还不挑食,把胡萝卜和西兰花也吃光了。

布布听故事的时候非常专心,很少走神,提问时会先举小手,还会活灵活现地模仿长颈鹿跳舞。

……

贺致远心情不错。

他不在的时候,布布依然过得很好,即使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照顾,也像在他面前一样大方又乖巧,从不给人添麻烦。谁养着都轻松,谁看着都喜欢。

有一个如此懂事的孩子,实在是值得庆幸的。

但就在他这么以为的时候,颂然支吾了一下,说:“贺爸爸,除了这些,我还有几句别的话想讲,您听了千万不要不高兴。”

贺致远转动小银勺,语气如常:“不会,你讲吧。”

颂然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布布,见他在专心画画,没注意到自己,就低声说:“贺爸爸,布布他……其实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乖。这两天他在我身边,一直表现得很黏人,也很爱撒娇,像只没断奶的小猫咪,偶尔还会闹脾气使性子。他真的淘气起来,我也有点儿吃不消的。”

“是么?”贺致远眉头一皱,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住了,“他从前不这样的,大概是你脾气太好,不懂拒绝。你把手机给他,我叮嘱他两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啊!”颂然赶忙纠正,“我是说,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成天折腾才是对的,折腾是他们的天性,像布布那样什么都乖乖的,反而才有点……不太正常。”

贺致远没明白:“不正常?早一点懂事,哪里不正常?”

“嗯……”

颂然噎住,接着就摇了摇头。

这位迟钝又不开窍的父亲,一点儿也不明白孩子的玲珑心,该怎么办才好呢?看来是时候轮到颂然哥哥出马,认真与他谈一谈了。

“您等一等,我去房间里和您说话。”

颂然飞快冲干净双手,把小馄饨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一路小跑奔进了卧室,反手带上房门,蹦上床,两只脚一阵乱蹬,踢掉了拖鞋。

他盘腿坐好,习惯性地抓过一只枕头塞进怀里拢了拢:“贺先生,我跟您说,越幸福的宝宝,其实懂事得越晚。布布只有四岁,家境又那么优渥,根本没有必要赶着长大。他应该快快乐乐地成天闹腾,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以后岁数到了,自然而然会懂事起来的。”

“我不否认你的观点。”贺致远平静地说,“但布布的早熟是天性使然,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不幸福。”

颂然感到这对父子的误会有些棘手,因而焦急起来:“贺爸爸,如果天性使然,布布就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另一副样子了。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知道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在哪儿吗?在孤儿院里。孤儿院的孩子是不会撒娇不会闹的,因为笑也好,哭也好,摔跤也好,生病也好,没有人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所以慢慢的,他们就不撒娇了,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听话,可在他们心里面,其实比谁都更想撒娇。”

银勺落入瓷杯,溅出了几滴深褐色的咖啡。

孤儿院。

习得性无助。

颂然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将他的布布和孤儿院的孩子相提并论,即便是出于善意,潜台词里对于他忽视孩子的指责……也严重越界了。

在与颂然的对话中,贺致远第一次露出了微愠的神色。

而颂然毫无觉察,还在一厢情愿地念叨:“昨天晚上,您让布布一个人回家睡觉,他很乖,当面答应了您,可您不知道,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哭了,是我给哄回来的。贺先生,您看,布布不是真的想回家,他想留在我这儿,但为了给您留个好印象,他只能说违心的话。”

“颂然,请你不要……”

“贺先生,您家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机器人吧?”颂然说,“我听布布讲过,小Q是您最好的作品,又能防盗又能监控,特别厉害,可它再厉害,也没法代替您啊。您才是孩子的爸爸,布布最需要的不是保姆,也不是小Q,而是您,拿小Q充数是不可以的。我这样讲,您……能明白吗?”

贺致远沉默了片刻,突然捏起银勺,用力扔进了水槽里。

他抄起咖啡走向客厅,打开手机的免提模式,屏幕朝下按在茶几表面,手指向前一推,手机滑向了茶几另一侧,险险地停在边缘。

他坐进沙发,打开笔记本开始办公。

“贺……贺先生?您还在听吗?”

因为距离变远了,颂然的声音有些模糊。

贺致远:“在听。”

颂然又问:“那您明白了吗?”

“大概吧。”

“大概怎么行呢?想做一个合格的爸爸,必须弄得很明白,比如说……”颂然话语一顿,感觉贺致远的声音好像变轻了。他以为是儿童手机出了问题,啪啪摁了两下音量加号,依然雀跃地说:“您要读幼儿心理学,陪布布玩亲子游戏,给他讲童话故事,还要每天都亲亲他、抱抱他。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样,他们内心可敏感了,要是不多花点时间陪伴,很容易就会受伤的……”

贺致远打断他:“颂然,我没那么多时间。”

这一次,他语调中的不耐烦过于明显,一下子刺痛了颂然。绚烂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颂然僵住了,不确定地问:“您刚才……说,说什么?”

“我说,我没时间学习怎么做一个好爸爸,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更重要的事情?”颂然猛地坐直身体,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混账话,“布布是你的儿子,你的家人,难道……难道照顾好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事吗?!”

“不是。”

贺致远直白地承认了,因为无意遮掩而显得分外无情。

他敲打键盘,一行一行回复邮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屏幕,语气也显得淡漠:“我猜你不喜欢听到这样的回答,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布布是我的儿子,却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颂然,繁衍是一种普遍行为,也是一种生物本能,任意两个异性结合都能创造下一代,我不认为这样平凡无奇的行为有什么特殊价值。如果你认为有,我不反对,我愿意尊重你的看法,但同样希望你能理解我。”

颂然怔住了:“贺先生,你在说什么啊?”

“还有家庭。”贺致远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人的生活型态有上百种,家庭只是其中之一,广泛,但不独特。我认为它之所以广泛,不是因为它本身具备多高的价值,而是因为它适合作为基石,辅佐一个人追求其他更高的目标。”

“不对不对,贺先生,您的想法有问题!”

颂然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本能地抗拒贺致远的观点,伸手在空中比划,努力想要诠释自己的看法:“家庭本身当然是有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成家了!它……呃,它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根基,是一种归属感,父母、孩子、亲戚,都是幸福的来源。我觉得,它肯定是比事业更重要的……”

可令颂然惊恐的是,他无法说服自己了。

也许是贺先生的语气太冷静,陈述的节奏又太稳定,对比之下,他这边只剩明显的慌乱与词不达意。他赖以生存的信仰在这一刻受到了强烈冲击,变作一层单薄的玻璃纸,也变作一句只能在口中反复叨念却难以令人信服的空话。

颂然深深感到害怕。

贺先生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怎么会有人这样想呢?难道有家的人…就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家的珍贵吗?

他紧紧抱住了枕头,想从温暖的羽绒里汲取一点力量。

“颂然,我认可你是一个好邻居,但在家庭观念上,我们的人生经历不同,不可能达成一致。我们给予彼此一些尊重,暂时求同存异,可以吗?”

贺先生带着一点淡漠的嗓音飘进了颂然的耳朵。

他在求和。

但颂然坚决摇了摇头:“不可以,不求同存异,因为……我才是对的。”

他抿了抿嘴唇,固执地强调:“孩子、伴侣和家庭,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它,什么都比不上……”

大约静谧了五秒钟,他听到贺先生笑了。

“颂然,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擅长烹饪,喜欢小孩,无炭出行,养名贵的猫,单身,独居,不缺钱,还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你具备一个心态良好的乐活族的大部分特点,应该从小就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但你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你的条件,在很多人眼中,家庭不代表幸福和安全感,比如……算了,旧事不提,邻里之间没必要掏心挖肺,总之家庭与事业不可兼得的时候,我会选择事业。”

他这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导火索,颂然脑子里轰的一声,理智炸成灰烬,血气冲头,眼前一片模糊:“不可兼得?不可兼得你生布布出来干嘛?!有人拿枪逼你生吗?家庭不重要,你别生啊,繁衍那么低级,你别射啊!跟我一样做个单身汉,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你追求事业!”

贺致远脸色蓦地一冷,“啪”地合上了笔记本翻盖。

“我的确不是自愿当父亲的。”他沉声道,“我根本没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一个纯粹的意外。”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核弹当量飙升成氢弹当量,颂然抄起枕头猛地砸了下去,弹起足有两米高:“意外?什么叫意外?你是做爱不知道戴套,还是套子也管不住你那根屌?”

“颂然!”

贺致远重重一拍茶几,厉声警告他。

颂然充耳不闻,继续骂:“我管你想几岁生孩子,布布生下来了,你就要担起父亲的责任!你呢?你连给他找个妈都找不到!四岁的小孩,一会儿扔给保姆带,一会儿扔给机器人带,这是正常人类干出来的事?你以为拿技术管孩子就能体现事业价值了?布布那么爱你,那么懂事,我现在把电话拿给他,你敢亲口告诉他他是你打炮打出来的意外吗?!”

“颂然!”贺致远猛地站了起来,“注意你的措辞!”

但颂然已经没有理智了,他的眼眶里覆满了泪水:“注意你妹的措辞!信不信我还有一肚子脏话没骂出来!就你这种人,赚再多钱也是个败类!”

“Don’t judge me!”

贺致远怒火中烧,撑着茶几倾身过去,一把抓起手机吼道:“没人教过你吗,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不要凭借一点点片面消息作主观臆断!”

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见忙音的同时,颂然用力一挥手臂,卡通手机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滚进了远处的圆沙发里。

“操你妈。”

他垂头坐着,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人渣,傻逼,滚你丫的!”

嗒,嗒,嗒。

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颂然胡乱抓起一块枕巾抹了把脸,擦干眼泪,跳下床去开门。布布和布兜兜正并排站在门外,一起仰着小脸蛋看他。

“哥哥,你刚才在和谁吵架呀?”

布布非常担心。

大毛团子也蹭了过来,用脑袋轻轻拱他的小腿,给予体贴的安慰。

颂然吸了吸鼻子:“没事,哥哥好着呢。”

“可是,可是哥哥明明哭了呀。”布布才不相信呢,“哥哥刚才在和拔拔打电话吧?是不是拔拔他……”

颂然怎么敢让布布猜到贺致远身上,慌忙摇头:“不是的,跟布布的爸爸没关系。你爸爸那么好,怎么会和哥哥吵架呢?”

“对呀。”布布连连点头,“拔拔那么好,不会和哥哥吵架的。”

他眼眸一亮,扭头跑向餐桌,把刚涂好的画纸扒拉下来,又飞快跑回,双手捧着递给了颂然:“哥哥快看,我已经画好了,送给你!哥哥不哭了喔。”

颂然接过画纸,看到上面有一只棕褐色的花栗鼠,一只土灰色的灰松鼠,一只橘黄色的长颈鹿,还有一只草绿色的小蟋蟀。树叶金灿灿,蘑菇白嫩嫩,低矮的老树墩长出了一圈圈的年轮。

四岁的小布布,送给了他一份暖心的礼物。

颂然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着说:“布布,谢谢你。”

谢谢你,好孩子。

你放心,就算事情变成了这样,我也不会轻言放弃的。你的颂然哥哥很厉害,一定会帮你找回世界上最好的那个爸爸,让你摘下假面具,再也不必委屈自己扮演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我一定不会让你……变成当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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