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龙凤

桓桃走了。

立志要登青云的年轻寒士还未来得及大展宏图便摔了下来, 人生总是磕磕绊绊的, 没法一帆风顺,多少无常都要平心静气地去接受。好像无奈极了,可就是这样的。穷且益坚, 不坠青云之志, 年轻的寒士收拾行囊离开了建康城, 外头的天更广, 路更宽,他的人生到此刻才刚刚开始,从此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王悦莫名就相信, 总有一日桓桃还会回来, 带着风霜白露, 带着青云浩气。

即便桓桃不会回来了,可总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回来, 将这世道的迂腐虚华一扫而空。

王悦想,人活着要有点盼头。

他去送了桓桃,站在古渡口角落里看着桓家二姐弟,没走上去凑热闹。酒旗招摇, 秋风如刀,将他的身影隐在了昏暗处。

远远的,桓桃已经登了船,忽然又转身对向皇城,端端正正拱袖一作揖。

年轻的寒士一个字都没说。

王悦瞧着他, 心头有些热,又有些呛,他目送着小舟渐行渐远,渡口小酒肆酒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对着一江东流水。

桓桃走后,这下王悦连说话的人都没了,他好歹从前还能骗桓桃哄自己两句开心,如今一个人过日子,清冷得他连你侬我侬的册子都翻不下去。他坐在中书省院子里对着那庭中丹桂树,翻了两三本文书,叹了十七八口气。

王悦觉得真是桓桃走了才知道他的好。

桓桃政事上机灵,私底下圆滑,可真的论性情,此人真的比谢景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曾亲眼见着桓桃不知怎么的把院子里一个与他熟识的小侍女气哭了,桓桃榆木脑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人又愣,瞧人姑娘家的眼泪珍珠似的往下掉,急了,憋红了脸脱口便是一句“心肝!可别哭了!”

王悦那时躲在角落里正在看戏,一口茶直接喷了出去。

着实是桓桃与谢景的声音太像,那一句“心肝”让王悦毛骨悚然,可他又忍不住,事后又偷偷把桓桃叫进来,让他又叫了两声。

桓桃当时的脸就跟外头的鹧鸪似的。

王悦想了想,要是换成有人在谢景跟前哭,谢景估计能一声不吭地看完全程,然后喝完茶走人。从前不觉得哪里有异,如今回想起来,王悦才发现谢景这人的性子确实冷了些,血是冷的,瞧什么都入不了眼,那副温温吞吞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一副慈悲心肠,实则不然。

从前怎么没瞧出来呢?

王悦坐在树下胡思乱想了半天,瞧着空荡荡的院子,终于扔了手中的文书,抬手又去摸那副赌盅。

三两枚骰子,骨碌碌的滚入赌盅,王悦盯着他们瞧了会儿。这东西还是陶瞻送他的,说是祝他无往不胜。

王悦闭上眼后仰着靠在了树上,日头落在他脸上,什么都不去想了。

桓桃一案后,王悦手上的权柄渐渐被收了回去,他本就是白衣述职,站不住脚跟,撕开了这道口子,一下子就空了,皇帝明面上虽还站在他这头,但作壁上观的意思愈发明显了,失势总是很快的,风刮了一阵子,叶子落下来,一个秋日过去,王悦已然今非昔比,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他却越活越没出息了。

若不是王家尚未表态,众人尚不敢轻举妄动,按王悦得罪的士族之众来看,他估计自己这会儿早给人整死了。权斗是残酷的。

不过如今也差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不去看也不去提及,渐渐地将他雪藏在朝堂之中,皇帝与王家都默许了。剩下的只是日子长短问题。

王悦挣扎过,被挟制得完全动不了,建康没人敢同时得罪皇帝与士族,陶瞻已经闭门不见他多日了。

倒是郗璿与王羲之来瞧过他两次,王羲之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什么缺的,王悦失笑不已,他自认还没到靠人接济的地步,王羲之那副拘谨样子反倒让他颇为尴尬。郗璿倒是直接,坐下便骂,骂了他两个多时辰,骂他不识时务,骂他没用,火冒三丈的郗家大小姐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悦颇为烂泥扶不上墙地回了一句“凑合着过”,郗璿起身抓了王羲之便走,头也不回。

冬日又至,建康城下了头一场雪。

王悦在中书省住了好几个月,大起大落都经历了一遍,从风光到失势也不过这短短数月,下雪天,他坐在屋子里对着没生火的炉子发呆。

终于,他起身往外走。

王悦去了趟秦淮河教坊,点了酒,红烛昏罗帐,外头静悄悄的,他喝完酒裹着被子睡了一下午。外头的雪下个不停。

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都黑了,他靠着窗户往外随意地看了眼,大街小巷都是雪,隔壁有人在吹笛子,呜咽声声,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入夜了,王悦终于还是打起精神往外走,他虽然是个落魄的权臣,说到底还算权臣,公事还是要办的。

王悦忘记带伞了,拎了盏灯就走,那教坊的歌姬追上来要给他撑伞,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细眉明眸的女子望着他,一双眼亮得跟星子一样,“世子,雪大了。”

王悦消受不起这艳福,低声道:“回去吧。”

说完,他冒着雪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里头。

王悦在雪里走了一程,从暖和的温柔乡里头出来,一下子天寒地冻的,他打了个寒战,喉咙有些痒,他正轻轻拍着身上的雪,头上忽然多了把伞。

王悦浑身一僵,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谢景撑着把竹纸伞站在王悦的身后,四下无人的街,风雪一阵一阵地刮过萧索巷子,他将脱下来的外衫披在了王悦的身上。

王悦站在雪中久久都没说话。

两人一起往中书省走,瞧见牌子时,王悦停下了脚步。

谢景望着那冰天雪地,终于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王悦走投无路,听闻这一句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回身看向谢景,“去哪儿?”

“豫州。”

王悦抬头看了会儿谢景,忽然笑了声,他抬手抱住了谢景,在他吻上去的那一瞬间,谢景将他揽住了。

伞和衣服落在地上,王悦感觉到谢景的力道,他一点点吻着他,终于,他低声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景垂眸看着怀中的王悦良久,眼中瞧不出情绪。他极力控制着,才能将心头上涌的怒气压下去,他望着王悦,抬手摩挲着他的脸,一点点摩挲着,眼中晦暗一片。

王悦别过了谢景往外走,入了中书省,在谢景瞧不见的地方,他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风雪吹在脸上,他脸上冻得血色全无,心里头有块地方像是烫着了,翻滚的血气冒上来,他将那股血气压住了,平静地抬腿往院子里走去。

推门进入的那一刹间,他愣住了。

炉子的火噼里啪啦地往上冒,曹淑坐在树下,貂裘如雪浪,她喝着茶望了一眼王悦。

王悦忽然愣了,他望着曹淑半晌。

“母亲?”

“跟我回家。”曹淑没说废话,撂下了手里头的青瓷杯,茶水泼出去半杯。她望着王悦,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

王悦怔住了,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曹淑很少管权场上的事,她自知自己不懂,王悦离开王家的时候,她只当王悦是置气,又加上王导对此事三缄其口,她想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劝。今日郗璿上门在她跟前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一通,她这才得知王悦究竟是个什么境地。

曹淑起身,瞧王悦愣在原地没动作,她一把抓住了王悦的胳膊,“跟我回家!”

“母亲……”

“什么都别说了,先回去!”曹淑打断了王悦的话,她今日过来便是将王悦拖回王家的,管王悦乐不乐意,她一定要将人带回去,王悦再在外头待下去,他要死在外头!

两人走出去一程,一到街上,曹淑的脚步一顿,眼神忽然整个都变了。

王悦不解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视线顿住了。谢景竟然还没走!

曹淑盯着站在原地没走的谢景半晌,出门前,王导与她把话说清楚了,她看了眼一旁的王悦,又看了眼谢景,忽然笑了声。她出身将门,自从嫁入王家后,相夫教子,二十多年了,她怕人笑话王家不知礼数,她端了二十多年贤良淑德。

“我养了你二十年,你就为了他,不回王家,不娶妻,不生子?”

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瞧曹淑神态尚平静,他低声道:“母亲,我……”

王悦话音未落,曹淑已经走上前去对着谢景扬手扇了一耳光过去。

谢景站在原地没动,王悦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清脆一声响。曹淑手上没留劲,王悦没躲,那一耳光直接见血了。曹淑一见着王悦嘴角的血,呼吸瞬间抖了起来。

“王长豫!你要气死我?”

王悦擦了把嘴角的血,低着头回身对着谢景道:“你回去。”他推了把谢景,回身对着曹淑,抖了下衣摆直接屈膝跪下了。

曹淑的眼神一变,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人,这是她亲生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她久久说不上话来。

谢景下意识想伸手去扶王悦,刚一碰着王悦的肩,王悦低声道:“谢景,你先走吧,我求你了!”

“夫人!”

“你别喊我!”曹淑猛地喝断了谢景的话,“你算什么东西?滚!”她一把从地上将王悦扯了起来,拍去了他身上的雪,太多的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抓紧了王悦的胳膊盯着他瞧,终于忍不住道:“王长豫,你怎么变成了今日这副样子?!谁教你的?”

王悦说不上话来,她一把拽住了王悦往回走,“跟我回家!”

谢景站在原地看着,王家人都走了,雪下得愈来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却仍是站在原地,眼中照不见任何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袖中的手终于一点点攥紧了。

曹淑拖着王悦回了王家,推门一进去,里头的下人瞧见她手中的王悦皆是一愣。

曹淑冷冷扫了眼院中的人,“愣着做什么?大公子回来了,还不去给大公子收拾院子?”

“是!”下人们忙低下头去,压住了心头的诧异。

曹淑抓紧了王悦的手拉着他往里头走。

王悦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母亲,我……”

“别说了!”曹淑打断了王悦的话,“你是我儿子!王家的世子!我儿子回自己的家谁敢拦着?”

侍女走上去将门替曹淑打开,一瞬间,大门次第打开,熟悉的景象又浮现在了王悦的眼前。

曹淑拉着王悦大步往里头走。

王悦不知为何曹淑绕了个远,这条路一直通到了王家祠堂,列祖列宗前头,曹淑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那黑魆魆的祠堂。

王悦以为曹淑要罚他,没说话。

一辈子没服过输的王家主母对着王家列祖列宗一字一句道,“我儿子是人中龙凤,他没什么丢人的!更没丢你王家人的脸!”她像是忍住了许多情绪,仰头对着那尊牌匾,一点点抓紧了王悦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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