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煞

军帐中。

锦衣少年在画风筝, 笔沾了朱砂, 轻轻点着鹏鸟的眼睛。

沈充冲进军帐,望着那悠闲自得的少年,猛地吼道:“外头的水师死了过半!何康也死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的藩王抬头看了他一眼, 扑了下手里头的风筝, 低声道:“我说了, 我不会打仗。”

沈充似乎想发怒, 却又生生忍住了,他红着眼怒视着年轻的藩王,“你!”

司马冲忽然抬头看向他, 一双清幽幽的眼, 他瞧着那白袍小将灰头土脸的样子, 开口道, “你慌什么?”

“你知道什么?!”沈充一瞧自己手里头还抓着半根矛,啪一下扔在了地上, 他颤抖起来,“都完了!水师完了!消息若是传回去,我完了!”

司马冲放下了手中的笔,望着脸色仓皇的年轻将军。

沈充在地上坐下了, 一夜的混乱,他蓬头垢面,全然没有世家公子的清贵,他红着眼,嘴里咒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完了!全都完了!大将军会杀了我!我早知今日,当初不如降了皇帝!”他忽然朝着司马冲吼道:“你为何害我?”

司马冲瞧沈充那副崩溃了的样子,终于放下手中东西朝着他走过去,“我哪里害了你?吴兴周家我帮你除了,周伯仁我替你灭了他满门,你吴兴沈家如今是江左南士领袖,我何曾害过你?”

年轻的藩王说这番话时,语气低缓而平和,他静静望着那因为战败而惶然不已的年轻世家子,伸出手去扫干净了他脸上的灰,“怕什么?”

沈充猩红着一双眼,在被那只手扫过脸颊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股莫名的寒意,他咬牙道:“完了!都完了!水师完了!王敦会杀了我!何康死了!”

司马冲看着语无伦次的年轻世家子,道:“我当初告诉你了,何康他难堪大任,可你说沈家人重义气,你收了他的钱,要用他当将军。”

沈充吼道:“你没拦着我!”

司马冲一时竟也无话。

沈充缓缓低下头去,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王敦会杀了我!水师全没了!王含肯定把事栽在我头上!他们王家人一条心!这事到头要算我的。”

司马冲望着他,低声道:“那简单,杀了王敦如何?”

沈充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你说的什么鬼话?你是疯了吗?!王敦死了,我们全得死!”他自己不可自抑地低声念起来,“皇帝不会放过我!吴兴周家也不会放过我!周伯仁,周伯仁还有儿子!他还有孙子!”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司马冲的胳膊,“对对!你去!你去杀了周伯仁他儿子!杀了他孙子!”

沈充像是忽然想明白了,“对!你去杀了他们!还有义兴周家!你也杀了他们!我们再去投降!皇帝说了,既往不咎的,还能封侯!王长豫给我那招降封信我还留着!”

司马冲望着那抓着他的年轻世家公子,他垂眸看了他许久,漆黑的眸子波澜不兴,终于,他朝着激动不已的沈充伸出手去,“好了。”

沈充死死抓住了司马冲的袖子,“你要帮我!殿下!你帮帮我!”

司马冲看了沈充许久,没说什么。

军帐被揭开。

年轻的将军又恢复了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从军帐里头走出来,一旁的士兵忙走上来给他拿东西,他摆了下手。

军帐中传来少年低低的咳嗽声,沈充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可心里头却又忍不住惊惶起来。他怎么办呢?

吴兴沈家又怎么办呢?

沈充忽然很茫然,王敦若是病死了,东南必然大乱,他们这仗必然输,到时候他们这群王敦党羽的下场可想而知,他要另寻出路吗?还是说铁了心赌一把,若是赢了,东海王当皇帝,他们杀进建康去,所有人裂土封侯,一朝青史留名,祖宗面上都有光了!

要赌吗?

可若是赌,如今还有胜算吗?东南水师给温峤和王长豫一计给歼了,他求王敦饶他一命都是侥幸。退一万步,王敦饶过他了,他们如今连秦淮河都渡不过去,还谈什么夺取建康?

沈充心乱如麻,他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忽然又憎恨起了那军帐中的年轻藩王。如果不是司马冲当日找上来说要帮自己,他怎么会走上今日这条路?那少年简直是条毒蛇,先是以利诱之,再慢慢把他往绝路上拖,咬着他的血肉不松口,等他终于想甩开他,却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和他绑在一起,被迫陪着他走下去,他有种预感,除非被司马冲活活绞死,否则他摆脱不了了。

沈充憎恶着这一切,却又从心里深处依赖着这个年轻的藩王,他也曾想过让司马冲去死,他想解脱,可他又不敢杀了他。

这所有一切都令他极度恶心。

军帐中,司马冲坐回了案前,他手里头抓着只风筝,他望着那风筝上的鹏鸟发呆。

仗打输了,他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沈充把这事怪在他头上,他也认下来了。

可沈充说自己害他。

司马冲想了会儿,把那只风筝放在怀中抱住了,竹骨断裂的噼啪声一点点传来,那风筝在少年怀中蜷缩了起来,最终被揉成了猩红的一团。

十年前的深冬,那一年琅玡王司马睿尚未登基为帝,在东海王的征召下外镇江东。

建康城建平宫,

年幼的皇族子弟从一出生起就住在偏僻的别院中,那年冬日,他跟着升迁的琅玡王来到了江南。相比较于在琅玡的日子,他更喜欢江东,换了个地方,他依旧是一个人住,不过这院子里多了颗枣树,他经常在深秋的树下捡熟烂的枣子吃。

太监宫女从不踏入这偏僻的院子,每隔半个月,膳房里的老太会拎着他半个月的吃食过来,放下便走,从不逗留,偶尔也会忘记一两次,司马冲每餐饭都省着吃,怕吃多了下一顿就要饿着。

他很小的时候就聪明,夏日天气热,面饼会发馊,他想出一个主意,将面饼放入篮子吊在水井里头,这样面饼就能吃得久一些。

老一辈的宫女太监都会让不懂事的小宫女离那院子远点,那里头住着个天煞孤星,克死了怀帝。而更多新来的宫女甚至不知道这偏僻的宫城角落里还有个小院,更加想不到里头还住着个不祥的皇子。

小皇子六七岁了,没剪过头发,也不会说话,来江东起从未踏出这建平宫一步。

司马冲是会说话的,只是从来没人教他,他学得晚,六七岁才学会说两个字。没人陪着他说话,他自己对着院子里那颗枣树说,枣子掉下来的时候,他就会结结巴巴地说“多谢”,然后张开手臂轻轻抱一下那枣树。

司马冲很想有人陪他说话,每年秋日,他喜欢站在树下看落叶,会有叶子掉到他的脸上,那样子就像是有小姑娘很温柔地摸他的脸。

那年秋日,他在枣树下捡枣子吃,外头忽然多了一阵平时没有的声音。

司马冲捡起枣子,兜在了衣服里,他朝着墙那头走去,果然听见了少年的说话声。八岁的司马冲愣了很久,枣子掉了一地,他忽然回身跑到屋子里把那张桌案拖出来,又把竹筐搬出来,他爬上去,伏在墙头往外看了一眼。

十二三岁的世家小公穿着身朱红色的锦衣,眉目清秀,腰间挂着枚白玉佩,一身的浪荡劲儿,他手里扯着只大鹏风筝,身后跟着乌压压一大群狐朋狗友。

王悦抓着手里头的风筝,抬脚踩上一块石头,他低头问身边蓝衣少年:“阮遥集,你确定这有用?”

少年阮孚忙道:“有用!这次肯定有用!我打听过了,她近日特别喜欢纸鸢!王长豫你只管放!没用我是狗!”

王悦攥着那风筝,一听狗这个字,想着这话那咋这么熟悉呢?他一把揪着人的衣领将人抓了过来,“你过来!阮遥集你上次跟我说她喜欢游湖,让我在池子里举着根莲蓬,我差点没憋断气,好不容易她过来了,我刚一冒头,她当我是鬼!”

阮孚立刻道:“不会了!这次我们肯定不会把人吓着。我打探过了,庾家小姐她这两日入宫陪郡主聊天,傍晚才回去,你就在这儿放纸鸢!她一走过来,你就站……”阮孚刷一下扯过王悦的胳膊将人拽到了树下,“你就站这儿!叶子一飘下来,你就看她,然后她一过来,你就这样啪一下抱住她!懂吧?”

王悦示意阮孚把放在他腰上的手挪开,阮孚刷一下把手松开了。

阮孚道:“我就是给你意思意思,你就这样抱上去,一把搂着腰抱住,低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王悦想了半天,又道:“那万一她不乐意呢?她不乐意我抱她呢?我倒是一抱上去,那她不得打死我!”哥哥们,那可是庾文君啊!她真能打死我。

一旁另一人忙道:“那你就亲她!”

“对对对!抱住了亲上去!她要是推你,你就一把抱紧,她用力你也用力,就亲她!”

“亲完了,她要是还打你,你就继续亲!最好说点什么,说,我心悦你!好妹妹,她别推开我!就这么说!”

“她要是跑,你就把她抱起来!拦腰抱起来!把她弄不好意思了!”

王悦嘴角抽了很久,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他抓着只风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怎么听怎么感觉这群人是教他上赶着找死,还又亲又抱的,又不是山大王抢压寨夫人!

不远处的小院,建平宫三个字模糊不已,司马冲趴在墙头看着外头那群锦衣少年,好久都没能眨一下眼睛。他看着被一群人围在中央的少年,少年一身朱衣像火似的,他手里头拎着只青色的风筝,往那儿一站,久未有人烟的宫道忽然鲜活了起来,满地草木青翠欲滴。

王悦在那建平宫外放了整整一个月的风筝,别说庾文君了,除了他们自己这一帮纨绔子弟,他们连鬼都没见过一个,这地方连狗都不往这儿走!

放了一个月风筝的王悦终于怒了,他蹲在那石头上感觉自己像个傻子,风筝还在天上飞,他直接把线筒一扔,朝着阮孚就扑了过去,“阮遥集!”

阮孚立刻蹲下抱头道:“汪汪汪!”

外头的少年扭打成了一团,趴在墙头的司马冲望着他们,心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心似的,又痒又疼。他紧紧地盯着他们,他想喊一声,让他们回头看向自己,可他不敢,他躲在那墙头,望着那群少年在暮色中逐渐远去。

然后他慢慢地从竹筐上爬下来。

王悦放走的那只风筝飘了一阵,打着旋落在了建平宫里头,司马冲忽然冲过去把风筝捡了起来,他小心地把上头的灰吹去了。

那是只青色的鹏鸟风筝,羽翼画得精细无比,几乎欲振翅而飞。司马冲抓着那只风筝看了很久,喉咙发紧。

夜里,他抱着那只风筝,对着院子里的枣树一遍又一遍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你掉、掉的吗?还、还你。”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嗓子发出来的声音沙哑极了,完全不像是个小孩的声音,他一点点练习着,想把这句话说通顺,“这是、是你掉的吗?我、我捡到了,还、还你。”

第二天,他趴在墙头等了一整天,外头静悄悄的,再没人过来。

王悦感觉自己是个傻子,他竟然真的听阮遥集的话在那鬼地方放了一个月的风筝,王悦从没感觉自己这么傻过,他要再放风筝,他就是狗!

三日后,王悦果断滚去当狗了。

庾文君和郡主请他去宫中做客,说是听他很会玩风筝,两个小姑娘想见识一下。这事王悦后来才知道,是小郡主听说他王家世子混得太惨了,决定撮合两人一把,这才把他喊去的,不过那都是后话。

总之王悦去了,放风筝要挑个空旷的地方,王悦又想同庾文君私下处处,又回了建平宫门口。

屋子里司马冲听见那动静,刷一下就起来了,他急急忙忙地搬了箩筐出去,蹬蹬蹬踩着爬上去,趴在了墙头,果然他瞧见了好久没见的王悦,王悦手里头拎着只白色的风筝,像是一簇雪。

司马冲紧紧地盯着他,有什么东西几乎是呼之欲出,他攥紧了手里头的那只风筝,浑身都开始抖。

一直到那三个人离开,他都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他只是扒着墙头看,望着他们渐行渐远。一直到什么都瞧不见了,他才终于低声道:“这是、是你掉的吗?我捡到了,还给你,你……你能教我吗?”

他说完了,忽然一声低吼,低头埋在了墙头,整个人颤抖不止。

那宫道上又没了人,有一群少年曾经在上头放风筝,青色的像雾,白色的像雪,他们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表情,不是十年如一日的漠然,少年的声音一直在司马冲的脑海中回响,轻快的,疑惑的,漫不经心的,他终于低声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怪物,铜皮铁骨,无根无心。

正是因为如此,当那院子的门被少年敲响,有人把锁砸了,走到他面前诧异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他会露出像怪物似的冷酷表情。

对方问他,“你谁啊?”

他摇摇头,手里头紧紧攥着那只风筝。

对方看了他半天,问道:“前两日外头有人掉了块玉,碧色的,上头有个刻字‘文’,你见过吗?”

他盯着那蓝衣少年看了很久,没说话没应声,抓着风筝的手却不自觉紧了,指节一阵发白。

一旁有少年盯着他手里头的风筝看了会儿,“你手里的玩意哪里来的?”青衣少年回头看向蓝衣少年,“这不是前两日王长豫那纸鸢吗?”

“这眼神怎么回事?阮遥集,你问问不是他偷了吧?”

对方低下身看了他一会儿,“你见过那玉没?”

司马冲望着他,没说话。

对方看了他许久,终于道:“你有没有见过那玉?”

司马冲终于开口道:“是我偷的。”话一出口,他猛地吼道:“是我偷的!”

那沙哑而粗糙的声音吓了对方一跳,他额头的青筋顿时暴涨了起来,他紧紧抱住了那风筝。

阮孚退了两步,随即反应过来了,“偷东西还有理了?信不信我打死你?把玉拿出来!”他估计这也就是个小宫人,建康宫城里多得是,他压根没往别的地方想,想着王长豫给庾文君找玉都快找疯了,赶紧把玉弄回来算完!他喝道:“把玉拿出来!”

司马冲摇了摇头,一双眼阴冷地盯着他。

阮孚头一回遇上这状况,回身对青衣少年道:“去跟王长豫说一声,玉找着了,给条疯狗叼走了!”

王悦闻讯过来的时候,一推门就瞧见阮孚在往死里踹地上一小孩,他想也没想就把人喝住了,“阮遥集!你干什么?”

阮孚差点没给司马冲气疯,他让司马冲把玉拿出来,结果这狗东西扑上来就咬他,差点没把他咬下根手指头。他怒极哪里管你是谁,踹死再说。他回头对着王悦道:“来得正好!玉给他偷了!王长豫你问问!”

王悦一愣,给偷了?

他走上前去,司马冲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瞧见是他,眼里闪过了一丝疯狂,王悦冷不丁地给他那阴狠眼神吓住了,他问道:“你偷了玉?”

司马冲盯着王悦良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是我偷的!”他死死盯着王悦。

王悦顿住了,他朝着司马冲伸出手去,“把玉拿出来,我不同你计较。”

司马冲的眼神阴冷起来,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却是由于兴奋,他冲着王悦摇头。

王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挑衅了,他一字一句低声道:“把玉拿出来。”

司马冲也不跑,站在原地杵着,手里头捏着那只快给阮遥集踹散的风筝。

王悦失了耐心,在宫里头手脚不干净的人死的最快,这小小年纪就会偷鸡摸狗,谁教出来的?他最后冷冷说了一遍,“把玉拿出来。”

司马冲忽然朝着王悦扑过去张嘴便咬,王悦抬脚直接将人踹了过去。

被踹中的司马冲重重他摔在地上,一双眼却是熠熠,疼痛感刺激得他血脉贲张,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所有人都没办法再忽视他,他重新活了过来,浑身的血都在叫嚣,王悦那一身朱红就像团火似的在他心里头发烫。

他想被人看见,他想被人重视,他觉得王悦踹死他也无所谓。

阮孚在一旁直接拍手称好,“王长豫你跟他废什么话?宫里头偷窃要砍两只手,还要上两百板子,没人能活!他不是嘴硬吗?弄他!”

王悦起身看着司马冲,“听清楚了?”

司马冲盯着他,王悦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抖,那是在对他说话,对着他一个人,说这一句话。

匆匆忙忙赶到的老太监一瞧见院子的场景就愣住了,建康城最有权势的几个世家纨绔全在院子里头,他得知了来龙去脉后当场便决定将人按例拿办,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这司马冲算哪门子天子,若不是怕被人说杀子,皇帝巴不得他死了干净。他也没提这些,只让人将司马冲拖下去。

在在这时,王悦抬手将人拦下了,他忽然狠狠踹了脚司马冲,“不想死把东西交出来!”

司马冲蜷缩着,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阴狠。

王悦直接抬脚又踹了出去,“拿出来!”

“我的。”司马冲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那样子疯狂而猖獗,他抓着风筝望着王悦,一字一句道:“我的。”

王悦这一脚直接将人踹了出去,“你的?”

司马冲忽然朝着王悦吼道:“我的!我偷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还!”

王悦被激怒了,他冲上去又是一脚,这要是他弟王敬豫,他今天能活活把他踹死,“你再说一遍?”

“我的!”

阮孚忙上前来将真火了的王悦拽住了,“别别别,你别动手,脏了你的手!这种人你看都别看一眼,直接交给宫里头掌事的处理……”

司马冲忽然暴怒般地冲上来扑向阮孚,王悦想都没想下意识又是一脚踹出去,这脚没留劲儿,司马冲飞了出去,哗一口血喷了出来。

摔在地上的司马冲猛地大声嚎了起来,他抱紧了那终于摔烂的风筝,大声地吼,大声地嚎,他努力拼着那风筝,风筝骨架已经被王悦彻底踹烂了,他从地上的泥灰里扒着碎片,八岁的小孩,嘴里全是血。

他说:“我、我只想玩、玩这个!”

他甚至不知道手里头的东西叫什么,不明白在王悦手里头它为什么可以飞起来,他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他只是想玩风筝。

他哭吼道:“没有偷!没有偷!”他抓起那风筝冲着王悦吼道:“你赔!你赔!”

阮孚在一旁都看呆了,“赔个屁!”

王悦看着司马冲那满嘴血的癫狂样子,饶是他胆子大,他心里头也寒了下,一愣神的工夫,他的腿给扑上来的司马冲抱住了,王悦差点没跳起来,抬腿就踹他,下意识喝了声“滚!”

司马冲嘴里的血溢出来,他跪在了地上死死抱住了王悦的腿,“你赔!你赔!你赔我!”怒吼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走!”

王悦这时候哪里听得见司马冲说什么,直接一脚将人踹飞了,这一脚没留劲儿。

司马冲蜷缩地上,浑身抽搐。

王悦低头看着他,眉头轻抽。

司马冲瞧见那群人转身离开,他想起来,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又走远了,也没人把他拖去问罪,好像所有人又把他当了个物事。他趴在地上大声嚎叫着,手里头紧紧抱着那风筝,直到眼前一阵发黑。

司马冲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了屋子里头,这是间干净而整洁的屋子,点着安神香,大夫来瞧过了,有宫女在屏风外头忙碌。

王悦临走的时候,瞧着司马冲年纪小,终究忍住了和他计较,对那掌事太监说了句“算了”,他给司马冲喊了两个大夫再走的。

后来庾家小姐的玉佩找着了,她说是自己弄错了,没丢,又道,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世子费心了,轻飘飘的几句话落下来,郡主闻声都皱了下眉,问道“不重要你让人家连夜帮你找?”没日没夜找了好几天的王悦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忙拦下了郡主,打圆场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郡主当场给王悦翻了个白眼,全是眼白的那种。

王悦这头给庾文君赔笑,心底却是突然咯噔一声。

那天司马冲醒过来的时候,床边放了只崭新的青色风筝。

建平宫里头多了人,王悦来的时候司马冲还在睡,王悦从那大夫嘴里知道了这就是那位天煞孤星的三皇子,闷了半天倒也没说什么,把上下打点了一番后就走了,都走出去大老远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又给司马冲床头放了只风筝。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王悦是个过脑便忘的人,如今和他说庾文君那块玉他说不定还有些印象,要是和他说司马冲那风筝,他估计要想半天。

王悦从始至终都没明白司马冲究竟恨他些什么,恨他当年踹了他又打了他?那他在不久之后也还尽数还回去了,可司马冲在这之后依旧恨着他。他想不明白。

司马冲这辈子杀过许多人,有的是当年得罪过他的,有的是他看不顺眼的,前者的人头算在账上,他一个个慢慢算清楚。按计划来说,王悦死后便轮着阮家那位小公子阮孚了,当年的人,谁都别想跑。

可他在王悦这里收住了手,不是他不想继续,而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是真的恨王悦,当年那只留在他床头的风筝早已经化为了齑粉,他曾抱着那只风筝坐在建平宫门口满怀憧憬地等王悦来,他想跟王悦还有大家一块放风筝,可王悦再也没有来,那条宫道上再也没少年放风筝,每日嘘寒问暖的宫女和太监又渐渐地在日复一日中变回了刻薄的嘴脸,所有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此生怕极了孤独,王悦曾给他一时的希冀,最终却让他在孤独中万劫不复。

司马冲若是能回到过去,他会在见着王悦的第一天起,杀了他,把那团火熄了。

沈充。

司马冲想起了沈充,那是个和王悦很像的人,他在晋陵时,年轻的沈家公子为了彰显自己沈家清端门风,当众喝退了那些欺侮他的人,又给他换了新衣裳领到堂前,装模作样地请他吃了顿饭,还亲自给他敬酒。

司马冲知道沈充不是心肠多恶的人,沈充并没有什么心计,也谈不上虚伪,他只是单纯地爱装,装豪勇,装大方。正如他如今似的,结交钱凤,结交王敦,说白了就是爱装,从前是爱装好人,如今是爱装英雄。

他帮了沈充,沈充是个什么样的人无所谓,狼心狗肺他也乐得养着,想杀自己那也凭他本事,可唯有一点,沈充不能离开他。

他懒得找下一条狗。

何况找个对他好的人并不容易,这么些年,也就一个王悦一个沈充,反正他也不打算活了,就这样凑合着把剩下的日子过下去得了。

天煞孤星,祸害完人当然要回天上去,这人间有什么好留的?他日杀破狼三星入庙,月恒日升万里苍穹亦不过如是,你区区两指人间,算什么东西?

司马冲想,这人间,算个什么东西?

另一头。

王悦给王含又寄了一封劝降书,又是一去不回。

王敦听闻王含战败的消息后大怒,却又因病不得起身,派钱凤等人领兵来江宁支援王含。王悦一行人正盼着他前来,只怕他来得不够快,王悦写信给各州郡将领,直言王敦已死,东南旧部已散,钱凤大势已去,不信诸君看今日朱雀桁!

风向顿时扭转,王敦任命的多位州郡太守被杀,江东伪朝廷全盘崩溃,从南至北全成了一盘散沙。人心动荡之际,王悦当机立断,他以王导与他的名义,许以王敦账下多位将士重金与爵位,策反了王敦账下一大批将领。

钱凤到了江宁,他已经顾不上王悦玩阴的了,东南已经全路崩溃,如今一举拿下建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王悦觉得他这想法不错,温峤、陶瞻亦很是赞同,三人坐断东南,每日和钱凤玩阴的。

手头兵太少,没法爽快打,只能玩阴的。

王悦觉得钱凤这两日估计心态已经崩溃了,东南战局本来就不稳,钱凤和他们不一样,他不能输,更不能拖,否则军心一乱,自己的阵营先分崩离析了。王悦也清楚这一点,这两日他没少煽风点火,他一口咬死了王敦已逝,又天天拿高官厚禄钓对面的将军,眼见一个又一个咬钩的,王悦觉得钱凤不疯才怪。

果然这两日对岸打得有些乱了,温峤天天就跟在王悦后头等着,眼见着乱鱼扑过来,他一兜一兜地收。

王悦怕钱凤疯得不够快,又给他写了封信,大意是:

东南将士服的是王敦,信的是王敦,追随的也永远只有一个王敦,你钱凤算什么?

钱凤还不能骂王悦,天天在对岸憋着火气骂温峤,骂他小人骂他奸佞,扬言要拔掉他的舌头,将他碎尸万段,把温峤祖宗十八代轮着骂了个遍。

温峤一声不吭,静悄悄地把钱凤往死里整。

朱雀桁这边的战局就此胶着了,而东南无声之处正起雷霆与狼烟。

在这乱局中,王悦最关注的东西不是江宁战场也不是东南州郡,他在意的是,王敦的病。

常年打仗的人会落下很多病根,王敦也不例外,骁勇死战这四个字的背后是无数次生死关头的考验。东晋很多将军都是病逝,当年南征北战的祖逖将军便是如此,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将士死在征途与战火中。

王敦年纪确实大了,旧疾发作,一下子便倒了。

王悦总觉得这事冥冥中有天意如此的感觉,有些人这辈子偏偏就是过不去这一个槛。

他写信给王导说起这件事,心里头有些不知什么滋味,他想让王导劝劝王敦投降,他上次听过温峤所言,知道王敦心里头是有投降的意思的。

王导很快便回信了。

“生死有命,无须强求。”

那八个字是王敦的笔迹,看得王悦眼前一阵恍惚,他看了眼落款,这还是去年秋日王敦寄给王导的。

王敦去年便知道自己病重,他将信寄给了王导,如今王导又将这封信寄给了王悦。

王悦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救不了王敦了,王敦不是死于叛乱后的清算,他死于旧疾。他可以想办法把王敦捞出来,却不可能挡得住生老病死,这世上没人敌得过生死。

司马绍来找王悦的时候,王悦正在给寻阳太守周光写信。

“干什么呢?”司马绍在王悦身边随意地坐下了。

“给周光写信,让他帮着劝降周礼,周光是个明白人,他会站在朝廷这头的。”王悦正好将信写完封好,他抬头看向司马绍,忽然道:“我向你求个职位如何?”

司马绍问道:“什么职位?”

“司空。”

朝廷三司,司徒、司空、司马。司空这个职位的分量有多重呢?这么说吧,王导是江左丞相,人称司徒王导。

司马绍看了会儿王悦,终于笑了,“真敢说啊?”

王悦道:“那肯定不是我当啊!我知道我哪里配当司空!”

司马绍闻声挑了下眉,“不是你?那你要把司空给谁?”顿了下,他道:“不会是谢陈郡吧?”

“不,他不稀罕这些。”王悦笑了,“他稀罕我,他有我就够了。”王悦这话说得很顺嘴,司马绍又不是不知道他和谢景之间那点事儿,他也没打算遮掩。

司马绍望着王悦一时顿住了,过了许久他才道:“那你要给谁求这职位?”

“沈充。”王悦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想招降他,前两日我觉得那给的东西不够好,司空之位,我觉得可以试试。”

“沈充不会降。”

“为何不会?”

“他不敢,他之前犯下的事太多,得罪的人遍布朝堂,他和钱凤绝不会投降。”

王悦笑了,“不一定,他胆子小,可以试试,吓一吓兴许就诈出来了。”

司马绍望着王悦,“你随意,想怎么弄怎么弄吧。”他静静望着王悦。

王悦立刻去抽纸写信,一抬头发现司马绍盯着他,他被司马绍这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着我做什么?又想我给你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司马绍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低声道:“此事之后,杀东海王司马冲。”

王悦闻声一顿,他轻点了下头。

国无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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