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水师

王悦带着温峤回了建康, 他刚一入建康, 王导就将他喊过去了。

王悦心中有些忐忑,东南战事一触即发,这关头王导找他, 必然是勘定乾坤。王导的意思应该还是先下手为强, 估计全建康如今心里头还抱着招降王敦念头便只有王悦一人了, 王悦没敢跟人说, 他其实不想打仗,少年意气激昂时,总想着西北射天狼, 可如今看得多了, 王悦又觉得尤厌言兵。

更何况, 他心里头总觉得招降王敦不是没有可能。

王导将王悦这心思压下去了, 他直言不讳,你这就是妇人之仁。

“你若是下不去手, 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揽下这事,你当这事是儿戏?如今所有人都盯着琅玡王家,你若是反覆拿不定主意,把官印交上来, 这事你别管了,你继续去当你孝顺的侄子,如何?”

王悦看了王导一会儿,开口道:“我不是这意思,我自有打算。”

“你想保王敦。”王导倾轧朝堂这么些年, 这点直觉还是有的。

王悦顿了会儿,有些哑口,半晌才道:“王敦病重……”

王悦话未说完,王导打断了他的话,“把官印交出来!”

王悦一时无话,良久才道:“我答应你。”

王导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王悦低声道:“王敦不降,我亲手杀他。”他望向王导,“琅玡王家不会受到牵连,王敦不降,我亲手杀他。”

王导闻声看了他许久,终于低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王悦没再多说什么,他退了出去。

那一夜尚书台,王悦在阶前坐了许久,正好陶家二公子听闻他回京,上门来找他,想问问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陶瞻心道,“王长豫,满朝文武盯着你王家呢!你倒是好,屁都不放一个!”陶瞻不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王悦若是不成,他抛下王悦往外走绝对是头也不回,他和王悦一开始谈的便不是兄弟交情。你王长豫要是走昏棋,余下的事便不用谈了。

王悦低头琢磨了半天,终于低头看向阶下的陶瞻,他大声喊道:“喂!陶道真!你上来!”

陶瞻朝他喊道:“喝酒去吗?”

王悦想了想,摇摇头。

陶瞻负手望着王悦嗤笑了声,看了会儿,喊道:“王长豫,你究竟打算如何啊?你要是不干了,你给句准话,我自己先回广州了!”

谁陪着你们在这儿等死啊!王敦楼船万计,兵倍王室,这仗打起来本就艰难,若再不先下手为强,胜算都没了!打个屁啊!文官跑不掉,诸位流民帅可不是傻子,谁愿意陪着你们一群穷酸文臣等死?他们有兵有粮有地盘,大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王悦坐在阶前想了想,道:“走!”

陶瞻冷不丁给王悦那狰狞样子吓了一跳,问道:“干什么去?”

王悦起身往尚书台内走,闻声回头看了眼,“进宫面圣。”

太宁二年,初夏,大晋皇帝下令讨伐叛臣。

王悦当着司马绍的面夺了讨伐诏书,他亲笔改了诏书,矛头直指王敦账下大将钱凤一人,而王敦、沈充、周礼以及王敦账下诸位幕僚大将均不在征讨之列。

受王敦授用的朝野官员,既往不咎。

受王敦裹挟的东南将士,皆不予追究。

王敦账下诸将,降者许以官爵。

诏书明言:罪止钱凤一人,绝不滥刑。

王悦想了想,又加了一条,王敦账下东南将士,抵御胡虏劳苦功高,皇帝下诏,从即日起归顺朝廷者,独子遣散回乡,终身不调,其余诸人给假三年,三年后与宿卫同例三番。

又,加司徒王导为大都督,领扬州刺史。

以丹阳尹温峤与镇南将军卞敦守石头城。

以光禄勋应詹为都督前锋军事、护卫将军守朱雀桁。

以安西将军郗鉴假节行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入京勤王。

另,以豫州刺史祖约、广陵太守陶瞻、临淮太守苏峻、兖州刺史刘暇、徐州刺史王邃东南共五路兵马入京戍卫。

东南战事一朝起,烽火狼烟滚遍江南。

箭在弦上之际,王悦忽然玩了招特别阴的。他让王导带领琅玡王家全族子弟给王敦发丧,昭告天下,王敦已死。

王敦才是叛军的军心,钱凤王含之流都不堪一提,王敦一死,东南军心全乱。

这种下三滥没路数的阴招,让温峤和陶瞻对王悦的认知大为颠覆,导致后来两人对王悦的评价直线上升,他们之前都觉得王家世子手段光明磊落,没成想王悦这人玩阴的可以玩这么阴,他直接把王敦给活活说死了。

钱凤王含在那头听到这消息直接懵了,那头拼了命地澄清王敦没死,王家这里直接给王敦把灵堂办起来了,王导亲自发丧,司马绍紧跟着给王敦写了篇诏书,王敦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江东,东南顿时乱了大半。

王悦和司马绍商量了一夜,最终敲定主意,皇帝御驾亲征以振奋士气,又诏曰,能杀钱凤传其首至建康者,封五千户侯。

战还没开打,东南大势已经去了一半。

王悦陪着温峤清点了下兵马,掂量了下双方实力,觉得没法正面打,几个纨绔子弟加个不入流的奸人商量了一番,打算继续玩阴的。

七月初,东南叛军孤注一掷,王含、钱凤率水陆共五万兵马逼至江宁南岸,矛头直指建康。

王师受挫,丹阳尹温峤当机立断,火烧朱雀桁,斩断叛军渡河之路,自己带兵移镇北岸,暂避锋芒。不日,司马绍亲率六军抵达江宁。

王悦是跟着司马绍一起来的,他手里头有王导的亲笔信,目的是劝降王含。书信一去不回。王悦在朱雀桁前头坐了大半天,隐隐约约觉出有些不对劲了。这两日东南叛军怎么打得这么顺?完全没有之前那股瞻前顾后的拧巴感。

千艘战舰一字排开,浩荡水师横渡大江,一路南下势不可挡,这打法看得王悦心里头有些发怵。他们本来就兵力不如对方,对方如今这股不要命的打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绝对能将他们磨死。王悦写信问了下家中长辈,没人记得王家有哪位将军是这种打法。

王悦思考了许久,没琢磨开。

王敦至今没露面,应该是病重卧榻不起,他本人坐镇姑孰,那如今叛军的头目是谁?王悦之前猜测是钱凤,而温峤猜测是王含,两人又互相把对方的说法给否了。

王含此人短短数日能打到江宁?王悦觉得他要有魄力跟本事,绝不至于把自己儿子害成这样。

温峤否了钱凤的原因是,钱凤此人平生谨小慎微,这种打法不像他的风格,而且钱凤此时不在此地。

一旁的陶瞻作壁上观了半天,觉得这打法不像是个会打仗的人的路数。陶瞻给王悦分析了一阵,对方的路数便是没有路数,真正闯荡过沙场的人都知道,即便是那种剑走偏锋的将军,打法也不会毫无章法。但对方这人不一样,他是真的没有章法,之前王悦那说法不对,他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为了杀敌一千,自损多少都成,完全不在乎输赢与得失,他打仗跟闹着玩似的。

闹着玩。

所有人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嘴角均轻抽了下。王悦看向温峤,“你有什么主意吗?”

温峤看了那地图大半天,道:“若是这样的话,不如试试奇袭?”他看向王悦,“夜里头派个一千多人,趁对方不备横渡秦淮抄过去,卷一波试试?”

王悦低声道:“我没打过仗,我不好说,陶瞻!你说说!”

陶瞻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千多人也不多,没了便没了,反正死的不是他家账下兵马,试试也行,纯当看热闹了,他点点头。

王悦不知道陶瞻此人在想些什么,但总觉得他没在琢磨好事,他点点头,“行,听你的,正好你父亲拨了一千水师给皇帝,皇帝刚到,要不就这一批。”

温峤点点头,“成!”

陶瞻:“等会!”

所有人一齐看向陶瞻。

陶瞻望着王悦的眼神都不对劲了,王长豫,你阴我?

王悦望着他,许久才道:“那这样,你若是不放心,今晚那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家的水师你自己带着也顺手。”

陶瞻嘴角终于抽了下,“你怎么不去?”

王悦道:“我不会打仗啊,我刚说了!”

陶瞻:“……”

夜里头和司马绍在秦淮河边,王悦目送着憋屈的陶家二公子披甲上阵,与之同行的还有将军段秀与中军司马曹浑,三十多艘快船嗖一下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王悦看了许久,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终于敛了,他负手而立,望着那秦淮流水。

商量主意时虽然一群人都是玩笑态度,实则谁都清楚其中厉害关系,每一步都是算了又算,就怕没有穷尽机关。王悦调侃自己说他没打过仗,这句话究竟什么意味怕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若是走错了一步,他就是千古罪人。

看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头对着司马绍道:“我想和你说个事。”

司马绍点了下头,跟着他往军帐中走。

王悦在帐中坐下,给他点了灯。

谢景这些日子回了江州。王敦之乱日益汹涌,北方后赵趁机南下夺取大块州郡土地,朝廷自顾不暇,拨不出另外的兵马去抵御胡戎,众人跑的跑散的散,长江以上许多州郡长官府邸都空了,百姓民不聊生。

王悦怕边境出事,亲手将谢景调回了江州,为的是依仗陈郡谢氏的势力稳定局面,王有容私底下问他舍不舍得,他心里头自然不舍得,可他没办法,更何况其实留在建康也没比回江州要安全。

王悦收住了思绪,对着司马绍道:“我前两日收着了谢陈郡的信,边境局势严峻,东南这一战我们要速战速决。”

司马绍看了他两眼,“如今只剩下朱雀桁与秦淮河,朝廷兵力也耗损了不少,速战速决怕是不容易。”

王悦道:“我们几个人商量过了,怀疑对方阵营中换了个新的将军。”

“怀疑?”

王悦点点头,又道:“也许是幕僚。”

“能查出来吗?”

王悦道:“我猜了下,此人极有可能是王含账下前锋,何康。”他顿了下,继续道:“如果真是他,那他必须死。”

司马绍看了眼王悦,许久才道:“你作何打算?”

“今夜杀何康。”他看向司马绍,“近日何康势头迅猛,温峤和我都觉得快挡不住了,必须刹住叛军的势头,天明无论如何必须杀何康。”

擒贼先擒王。

司马绍问道:“谁去杀?”

王悦看了司马绍两眼,“还记得当年你我在太学学骑射吗?我听曹淑说,当年你差点一箭射死我,有这事?”

司马绍冷淡地望着王悦,“你那是自己找死。”

“我决定了,我打算把何康射死在乱军之中。”王悦看了眼司马绍,没再继续说下去,抬手喝了口案上的茶。

月夜中。

陶瞻与段秀率千人逼近对方船舰,火从江上南方一路烧起来,火光中,无数尚在睡梦中的叛军命丧刀下。陶瞻收了鞭子,抓过长矛往夜里走去,背后是满江冲天火光。

一千人,瞧你怎么打了。

打得好了,一千人能打出一万人的阵仗。

“传令下去,何康,砍一刀,赏一千两黄金!能杀何康者,赏黄金万两,封五千户侯!”陶瞻将长矛从叛军喉咙里□□,他朝着夜色深处走去。

反正琅玡王家有的是钱!

王悦在岸上遥望对面江火,听着夜色中仓皇的号角声与战鼓声此起彼伏。

火光中,黎明绽出一线白亮的光,江面上轻舟快船终于顺风归来,背后是穷追不舍的东南水师。王悦眺望着江面,身后温峤缓缓抬手,无数雪亮的箭头对准了那片水域,早已埋伏好的王师从黎明的晨曦中浮现出来。

江面上,一字排开的大船劈浪而来,裹挟着敌方主将毫不掩饰的怒意,秦淮河被犁出道道白条。

王悦站在高台上盯着那片水域看,江面上有浩渺水雾,大船前方,十几艘快船飞快地穿梭在雾气中,朝着北岸掠来。

一旁的温峤看了那一字冲来的大船许久。

东南水师,腾蛇过江,怒而化龙。

温峤终于叹了口气,看向王悦,“可惜了,全是你王家家当啊,这一夜过后只怕是要没咯。”

王悦望着那江上的船舫,快船靠岸,他只说了两个字。

“放箭。”

火团朝着江面上大船疾射而去,万箭呼啸如鹤唳。

乱军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叛将何康何在?!”

一刹那间整个江面上全是回荡不息的怒吼,“何康何在?!”

郗鉴的京口水师乘着快船从侧边斜射而出,雾气弥漫,回神后慌忙想撤退的东南水师一转身,望着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后方江面雾气中的百艘战船,所有人均愣在了当场。

声音越来越响彻整个战场,从水路到陆地,全是越来越声势浩大的怒吼,“何康何在?!”

年轻的东南将领站在船头听着那声音,握着刀的手终于轻轻抖了起来,仿佛天地间全是这巨大的声响,回荡不息。他猛地骂道:“撤!”

王悦眼见着一艘漆黑的船横冲直撞,竟是有隐隐突围而去的势头,忽然他回身往高台下走。温峤瞧见了,忙喊道:“王长豫!你哪儿去?”

王悦正好撞上半死不活烧得都满脸灰的陶瞻往高台上走,他顺手从他手中捞了弓箭,“借我。”

他转身往下走。

夜色中,大船突破了重围朝着对岸飞驰而去,船篷已经被整个烧成了一团火球,浓烈的黑烟滚滚而上。船上的人都从着火船篷里跑出来,尖叫声不绝于耳,着火的大船终于停在了水中央,年轻的东南将领何康欲跳下水游回去,他脱了甲胄。

郗家水师船舰上,王悦缓缓搭弓对准了东南方向,大雾弥漫,他食指勾着弦,一双眼望着那雾气。

他是见过何康的,王悦注视着那团变幻的雾气,一点点移着箭头的方向,一闪而过的稀薄雾气,王悦松手放了一箭出去。

一声破空的呼啸。

入水的那一瞬间,何康被一箭贯穿胸膛,他面朝着水直接沉了下去,汩汩的血色从水中缓缓腾上来。

王悦看了那平静江面许久,终于缓缓放下了手里头的弓。

……一直到了中午,战场才基本平静下来,江上飘着百来多艘安静燃烧的大船,士兵拖着尸体去埋葬,天气转暖,及时处置尸首是怕惹出什么瘟疫来。清点战利品的时候,一行人又坐在了堂前。

陶瞻问王悦:“王长豫,你瞧见你王家水师就这么在你眼前烧没了是种什么感觉?”

王悦老老实实地喝着茶回道:“爽!”

陶瞻又问道:“是不是后悔了?当年你若是娶了郗璿,你如今还有郗家一支水师在手。”

王悦看了他一眼,道:“我要兵马有何用?我是个文臣。”

陶瞻笑了,“你会后悔的。”

没了兵马,便相当于自剪羽翼,琅玡王家之所以是江左第一门阀,凭借得不是王导的名气,是王敦的兵马。陶瞻看着低下头继续喝茶的王悦,眼神漫不经心了起来,他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王悦今日做得过绝了。王悦是故意而为。

陶瞻很欣赏王悦这种败家的劲头,王家大公子这手笔确实是潇洒,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才把事做得这么绝,总之他做了,说明他真的有魄力。看热闹的人看到这儿,已经很满足了,这真是出好戏。

外头脚步声响起来。

温峤清点了东西,将名单呈给了皇帝后,他也寻来了这大堂,一进来就瞧见王悦与陶瞻在喝茶。

温峤道:“查了一遍,没找着何康。”

“死了。”王悦放下了手里头的杯子,神色不变。

温峤一愣,“什么?”

王悦没多说什么,问道:“找着王含了吗?”

“没有,他没有追过江。”

王悦点了下头,“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后期被谢家和王家压着打的时候,确实后悔了

不过没事,世子后期是高玩,啥都没有他也能玩~

等王敦死了,后期修罗场就开盘了,就可以开始各种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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