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漆光

八月初,飞卫军再次袭营,这一次却正好落入御剑计算之中,方纵火烧了两处马草,伏兵暴喝而出,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支三四十人的飞卫小队不及脱身,被捉了个正着。燕飞羽率余人纵出里许,勒马回望。柳狐将俘虏结成一串,在系绳上淋满火油,自己执一支燃烧正旺的火把,笑吟吟地高声道:“燕统领,路遥难行,就让在下为你照亮一程如何?”

燕飞羽肩窄腰细,头戴一顶簪缨锁子甲,头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见手下将士为人掳获,显然心绪不宁,原地叱马转了几圈,跺了跺脚,调转马头,向营地方向疾驰而来。

柳狐笑容可掬,向一旁吩咐:“弓矢准备。”

不意燕飞羽行至营地木刺前,便将身一矮,双足往下一点,人已纵跃而出,借力抖开背上鹰羽;两翼高张,如鹰击长空,快捷无伦地勾勒一条马蹄形弧形,从众人头顶往返一回,复又回到马背上。倏忽之间,竟无人看见他是如何动作的。

盟军将士瞧了,只觉得又是惊诧,又是好笑。他既不救人,也不投诚,何苦白白来这一遭呢?

却听柳狐骇笑道:“……好统领,好狠的心!”

只见那三四十名俘虏背上赫然已经燃起一线长蛇般的火光,显是有人手持火把在其背上一划而过。那鹰羽披风遇热即燃,转眼之间,烧得只剩片片灰烬。

屈方宁这时方才赶到,见此人手段毒辣干脆,不禁心中一凛:“如我与他易地而处,仓促之间,恐怕也想不出第二个主意。何况他有飞翼之利,千军万马之中,来去如履平地。若换了我……”喉头一动,冷汗冒了满背。

御剑亦从后赶来,目视燕飞羽绝尘而去的背影,冷笑一声,将他那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长弓一挽,搭箭开弦。才拉开一臂之宽,目光忽然一动,道了声:“原来如此。”弓弦褪去,手臂也放了下来。

屈方宁跟随他征战一年有余,从未见过他手下留情。一时太过震惊,反而不敢发问。直到数日后双方大军决战辰宫飞龙峡,燕飞羽故技重施,自侧翼切入盟军左路,斩断巴达玛麾下一名老将臂膀,展翅而去。此地地势奇险,两侧石林交错,好似飞龙相搏。路高危极狭,地底石乳林立,一个失足,便要穿心而死。燕飞羽动作奇快,倏然之间,已踏空至盟军箭程之外,从双方阵前一处石涧上凌空飞去。屈方宁纵马急追,见他双翼一张,已经身在半空,不及思索,一提追风,叫了声“起!”追风四蹄一扬,雪影昭昭,随之飞渡。屈方宁离鞍跃起,于空中夺然一箭,正中燕飞羽头部。

他这一箭准头惊人,饶是燕飞羽反应迅捷,也只来得及稍作腾挪,避开箭矢破脑之虞。只听一声金铁铮鸣,他那枚簪缨头盔已被屈方宁飞箭击落,余势未绝,呛啷啷滚出二三丈远。

屈方宁一箭出手,身上无可借力,向石涧中急坠。只听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涧前传来,喉音娇脆,竟似女子所发。

他心中好奇,翻身倒栽,向涧前张眼一望,不禁愣住。

只见那燕飞羽头盔落处,露出一头如云秀发,面目虽看不清楚,依稀只见皮肤白皙、眉目秀美,却哪里是须眉男儿?分明是一位巾帼红颜。

他一诧之下,顿时明了:御剑天荒手上人命累累,惟独不杀女人和小孩。他既知燕飞羽是女人,便不再动手。若换了自己呢?……

一念未毕,一长一短两支箭已到身边。短的那支劲力沉郁,乃是柳老狐狸手笔;长的那支重镞黑羽,来势稍缓,颇有转圜余地。当下足尖在短箭箭身一点,人已贴在长箭上。长箭在千万人注视之下,陡然转向,牢牢钉入石壁。屈方宁从半截箭上跃起,左手一伸,抓住一块凸出岩石,一荡一荡地从石壁上往上攀援。

柳狐啧了一声,向御剑笑道:“屈队长真是一心向着你,连鄙人的箭都不肯碰上一碰。”

御剑不置可否,向旁道:“接应他。”

说时迟那时快,那边燕飞羽早已拨开秀发,劈手夺过一张重弓,向屈方宁攀援之处连放数箭。屈方宁听见风声,足尖一勾,将御剑那支黑箭从石壁中起了出来,单手悬挂石壁之上,返身挥动,将身后飞来的箭杆一一击落。

燕飞羽一计不成,立即向身后下令:“放炮!”

屈方宁全身一僵,心中不禁大骂:“这娘们好毒的心肠!”手足并用,攀爬得愈发快了。鬼军士兵早已在石涧边垂下枪戟、马鞭、绳索,额尔古更是连裤带都解了下来。

但明显那边的炮手动作更快,转眼间石弹已经装填完毕,燕飞羽亲自操刀,点火瞄准,向屈方宁方向一炮轰出。

屈方宁闻见一阵硝药气味,心中大叫不妙,往上尽力一跃,与手边最近那条绳索却始终差了数尺。

这石弹火炮口径不大,炮筒细长,远程攻击最为厉害,一发即可摧城陷地。比小亭郁改制后的铁臂弩炮虽远远不如,威力也不容小觑。

柳狐佯惊道:“哦呀呀,屈队长这下危险了。”

御剑淡淡道:“未必。”执枪的手微微往下一沉,流火光芒陡盛,火舌流动不止,似凶兽嘶嗥,欲择人而噬。

柳狐面上的笑陡然凝住,心道:“他想以血肉之躯……击落炮弹不成?”

果见御剑右手斜斜划出,铁臂一挥,将手中流光四溢的长枪向半空中的石弹掷去。

屈方宁只觉头顶一热,不及回头,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从身后传来,碎石、黑烟、尘雾、火光团团升腾,成为一朵方圆里许的锥形黑云,双方视线皆为之阻隔。

黑云中一朵血红枪花破烟而来,准确无误落入御剑掌中。一痕白影此时亦从黑云中腾跃而出,正是鬼军千人斩胯下坐骑、大宛神骏追风是也。

屈方宁在爆炸之前便已拉住绳索一蹴而上,一掸身上黑灰,只觉耳朵嗡嗡作痛。

燕飞羽年纪甚轻,显然对这位名动天下的鬼王殿下没甚么了解,兀自呆立在炮车旁,一双高挑凤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直至黑云渐散,才狠狠咬了咬嘴唇,将满头乱发往后一撩,猛然抱起一枚石弹,便往炮膛里填去。

此际车声粼粼,军靴响亮起落,万余衣饰贵洁、甲胄鲜明的王军亲兵列队而来。扎伊王大叔般高坐华盖之下,不时向身旁一部蓝色宝顶马车中的人低声耳语。

巴达玛一见这车子,整个魂魄都似已被夺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金边的帘幕,不能移动分毫。

众人皆知这车中便是巴达玛的前妻、大叔般的新宠了,心中万分期许,无不翘首踮足,想要看看这位妖姬,究竟是怎样一副红颜祸水的长相。

只听那车中人缓缓开口道:“燕燕,你不是他们对手,这就退下罢!”

燕飞羽对她显然十分敬爱,垂头应了一声,不甘地向对面瞪视一眼,从地上捡起头盔,退到车舆一旁。

柳狐一支錾银马鞭在手心轻轻叩动,双眼微微眯起,却向御剑笑道:“这位佳人既有绝色之姿,又能号令千军,可谓物尽其用、色艺双全哪!”

御剑淡淡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柳狐将军心细如发,连邻国王妃绝色与否,也记得如此清晰。”

柳狐回以一个假笑:“在下别的本领不佳,但见过一次的美人,倒是从不忘记的。非但诸国王妃公主,就连贵军那位屈队长,数年前央轻匆匆一面,在下铭记至今。”

御剑目光微微一动,亦笑道:“看来柳狐将军这双妙目,倒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日后敝国兴建金仓玉府,搜罗奇珍异宝之时,一定不忘于此。”

柳狐讶道:“只听说过有因言获罪者,不想还有因眼肇祸的。鬼王殿下爱子之情,实非常人所及啊。”忽向屈方宁一探身,关切道:“屈队长,腿不要紧吧?”

屈方宁左大腿为碎石锋利边缘划过,一道伤口深达寸许,鲜血淋漓。方才一心上来,未觉疼痛。一站稳脚跟,只觉整条腿痛得钻心,几乎站立不住。乌熊忙一矮身,让他扶住肩头。

御剑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命工事营前往涧左,铺桥架路。柳狐目光从他身上扫到屈方宁脸上,嘴角一勾,眼底却颇有沉思之意。

他们这边的暗潮涌动,巴达玛一点也没瞧在眼里。他痴痴望着那车子,忽然目露恨色,纵马奔出几步,至涧边又生生勒住,腮颊咬得铁紧,显然在强忍愤怒。

大叔般在对面华盖下向他身后盟军望了一眼,嘿然一笑:“王弟,你到底来了。”

巴达玛冷冷道:“怎么?不希望看见我?这三十年来,我每一次班师回朝,你都是洒道相迎的啊,敬爱的兄长!”最末二字咬得字字崩隤,已经难以自控。

大叔般轻轻叹气,道:“王弟,你为一己私怨,竟借夙仇之手,向族人举起屠刀。扪心自问,就不会觉得良心难安么?”

巴达玛放声大笑,声音里却了无笑意:“我为臣为弟,从无逾矩;你为君为长,贪图我爱妻美色,竟不顾人伦,强取豪夺!你怎不扪心自问,看良心能平安否?”

大叔般哼笑一声,道:“你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为臣,当格杀勿论;为弟,应大义灭亲。莽察尔,放!”

一名四肢粗短、颟顸大耳的红衣弓箭手应声开弓,箭如闪电,厉声凄凄,向巴达玛劲射而来。

巴达玛身在涧前,无所遮拦。此际猝不及防,一戟挥出,箭头只偏了少许,血光一射,左上臂已被贯穿。

只听对面马车中一声惊呼,金边的帘幕微微一颤,似是车中人想一窥究竟,却是辄动即止。一个充满关切的声音在帘幕后响起:“你……你不要紧么?”

这声音婉转柔腻,比之前向燕飞羽下令,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所发。盟军最外沿一圈士兵听在耳里,心中均是一荡。

巴达玛满面痛苦之色,右手紧紧捂住左臂伤口,指缝中血流如注,忍痛向大叔般道:“王兄,你……你竟下得了如此毒手!”复向那马车低声道:“楚楚,你别担心!我马上就来接你回家!”

帘幕又是一颤,传来一声轻轻的、美丽的叹息:“不,不成的。他是君,你是臣,你……怎能反他?如今我的身子,已经……你又何必要来?”

她的叹息如受伤的白鸽轻轻颤抖,又宛如稚嫩的羔羊般胆怯天真,叫人一听就忍不住热血上涌,想要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胸膛替她遮风挡雨。年轻一点的士兵,连脖颈都已经涨红了。

屈方宁先前在爆炸中未闻其声,此时一听这声音,心中宛似打了个响鞭:“这女子的声音好生耳熟,我一定在甚么地方听过的。”脑中混沌一片,一时却想不起来。

大叔般面有不快,阻道:“爱妃,别跟这反贼说话。”

巴达玛脸上肌肉剧烈颤抖,忽然反手运劲,拔出肩上箭杆。一旁亲兵忙上前替他包扎,但见巴达玛双目赤红,举戟指向华盖,嘶声叫道:“乌赫尔般!你做出这等灭绝人性之事,不配再当我的兄长,也不配再做我的君王!往日情义,就此一刀两断!”啪的一声,将箭杆折为两段。

禾媚楚楚在帘幕后垂下了头,轻轻道:“你……这又是何苦?我是天下最苦命、最不祥的女子,你为何要为我……唉,咱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屈方宁听到后一句,一颗心突突地狂跳起来,脚底发软,手心冒汗,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这么巧合。绝不是她!”

但他怎能记错呢?在莫离关最大的那架黑篷马车里,正是这么一个既美丽、又柔媚的女孩的声音,在一片死一样的沉默中,冷静地开口:“二十年后,却又如何?”

那声音苍哑的男人没有回答她。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不是少女天真的娇笑,是惯于绝望的、过于早慧的讽笑。

她第一个摸索着起身。临下车前顿了顿步,道:“还没请教怎么称呼您?”

那苍哑的声音缓缓道:“……就叫‘九州老人’罢。”

她略一点头:“我是办不到的,不必指望我了。九州老人,后会无期。”

他抬头望向对面,只觉心在腔子里跳得越来越快,一个念头在脑中不断盘旋:“是不是她?到底是不是她?”

大叔般皱眉道:“楚楚,你累了。”向舆驾上的卫兵吩咐:“送贵妃下去歇息罢!”

卫兵叱马回舆,驾着那车子转头奔去。

巴达玛痛呼道:“楚楚!”

车中人回眸凝睇,目光中似有万千眷恋不舍。帘幕为风起处,但见美人独坐水晶帘中,一头漆黑的长发逶迤及地,长近八尺,光可鉴人。日光映照之下,好似一匹缠绵的黑缎,比得世间的文彩都失了颜色。

连柳狐的眼睛都有些发亮,忽而笑道:“在下总算明白,亲王为何如此锲而不舍了。”

御剑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楼头韩擒虎,门内张丽华。”令旗一张,命工事营抓紧铺设最后一段绳桥。王军十门火炮齐发,盟军亦以弩炮、箭雨回击。

巴达玛情不自禁纵马上前,左肩伤口牵动,黄豆大的冷汗沁出额头,一手颤抖着伸出:“楚……”

冷不防一箭破空飞来,只见燕飞羽驻马涧前,手执铁弓,冷冷道:“她说了不想跟你见面。耳聋了听不见么?”

巴达玛紧紧捂住伤口,难以置信地望一眼斜斜掠过身边的羽箭,嘶哑道:“燕飞羽,当年是谁从蛇神地窟救你姊妹二人性命?谁予你偌大权力,许你护驾领兵?你恩将仇报,与禽兽何异?!”

燕飞羽嗤地一笑,搭箭道:“恩将仇报?你要不是见她年轻貌美,哪有这般好心!你从地窟里救走了她,却以此为挟,让她永远困在你的床上、你的帐里!这叫什么恩情?这是该叫你全身鲜血流尽而死的恩情!”

她语气中充满恨意,箭矢也是又快又狠。只听一声惨呼,白石军一名亲兵额头中箭,箭镞贯穿脑骨,血溅三尺。

屈方宁听了这几句话,更是万念丛生:“她们是从甚么地窟出来的,身份卑微,来历不明,都对得上。怪不得这位燕统领……一心要杀了我,原来……我们动的心思都一样。”忽然之间,眼底一阵湿热。

乌熊半搀扶着他,只觉他背心颤抖,忙给他抚背顺气。

柳狐啧了一声,道:“亲王未娶,美人未婚,两个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又怎谈得上挟持市恩?人说最毒妇人心,果真不错。”

御剑面具下的目光也是微微一沉,道:“柳狐将军见识不俗,此女多留一日,便多一分隐患。将军何不替我出手,挑了这根黄蜂尾后针?”

柳狐谦道:“那在下就班门弄斧了。”于硝烟黑雾中一箭飞去,将燕飞羽干脆利落地射落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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