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罗

御剑信步出门,见青石桥上人声寂寂,夜色中只剩下几个零散小摊。远远看时,只见一个淡黄衫子的人影,正在伞摊旁认真地挑选着甚么。摊主打开一把,他便客气又抱歉地摇一摇头,那个慎而慎之的态度,简直不是挑伞,而是挑媳妇了。当即在桥下唤了一声:“朱少侠。”

朱靖立刻手忙脚乱地遮住伞摊,道:“喻……大当家,你好。”

御剑见他举止怪异,心里一笑:“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有些莫名其妙。”走上桥来,正巧那摊主举着一把伞,没好气地说:“红的就这一把了,你看有没有你要的那两句话吧!”

朱靖窘迫异常,连忙掏钱道:“多谢,多谢。”御剑目力过人,见那伞上绘着烟波小舟,题的是:“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即揶揄道:“这伞是要拿来送人么?”

朱靖怔了一怔,道:“不……不是。”看着伞面,神色郁郁,似乎并不怎么合心意。

御剑只道他这条不归之路,走得有些心事重重,也没怎么在意。朱靖低着头,道:“喻大当家,我师父今晚就到了。前日相救之事,师父已经知闻,说到时一定要登门道谢,请客做东。不过……我们没什么钱,要是地方简陋了些,还望你莫嫌弃。”

这样的大白话,御剑最是喜欢,拍了拍他头,笑道:“不碍的。我们早些年在山上茹毛饮血,甚么都吃得下。”

朱靖在他手掌下微微一动,抬起眼来。御剑见他这模样,显然是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问道:“想说什么?”

朱靖又酝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你跟少东家……”说到这里,又卡住了。

御剑这可猜不出了,示意:“嗯?”

朱靖握着剑柄,手指松了又紧,低声道:“是不是……亲……”

御剑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实在不晓得有甚么话如此难以启齿。忽听桥下传来一个更忸怩、更害臊的声音:“朱……朱公子!”却是晋王梁惜到了。

朱靖举目一望,见梁惜独自一人从岸边赶来,身边一个随从也无。他吃了一惊,道:“晋王殿下,你……深夜孤身出行,这……不太妥当罢?”

梁惜离他还有一丈之遥,便停下了脚步,注视他道:“我看你不太喜欢……兴师动众,就让他们都……回去了。”

朱靖见御剑就在身后,眼光中颇有笑意,尴尬难言,道:“那殿下也回去罢。我也回去了。”转身就走,简直是落荒而逃。

梁惜忙道:“我……我送你。”赶上两步,仍然跟他隔得远远地,一步也不敢走近。

朱靖脸红得几乎烧起来,恨不得跳下丹阳湖遁走才好,哪里敢让他送,顿步道:“晋王殿下,你我……身份有别,还是……别这样的好。”这话一出口,便觉得暧昧难言,简直不知御剑会怎么看,越发害臊起来。

梁惜面上顿时露出失望之意,却也不敢违拗,“哦”了一声,真的就此止步不动。望着他背影,又匆匆问道:“朱公子,你明天……还来这里么?我有些不值当的小玩意儿……”

朱靖驻足道:“晋王殿下,你的礼物,我是不会收的。跟你说了这几句话,已是……大大的不对了。”

梁惜忙不迭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求什么,每天能看你一眼,跟你说一句话,已经……已经是最大的欢喜了。”

这样一句话出口,连朱靖也知道苗头不对,只得道:“晋王殿下,这……不像是朋友该说的话了。”

梁惜深深凝视他,索性也挑开了说:“朱公子,前月江州梅园,我第一眼看见你,便神魂颠倒,意为之夺。说只想跟你交朋友,那是假的。但你心中不愿意……那只做朋友,也是好的。”

御剑见他竟在大街上表露心迹,可算大胆到了极处。一时也无处可避,只得又折回院舍去了。

朱靖听了这番直白言语,却另有一番心境。这位为自己倾倒的晋王,固然可怜可笑,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是不能够的。你别说这样的话啦。”见那把新买的伞还在手边,随手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

梁惜大喜过望,忙取了一块锦帕擦了擦手,珍重无比地接过:“多……多谢,这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宝物。”

御剑听在耳中,只觉这对少年情侣一个痴,一个呆,实在有趣得紧。正待下桥,眼前青影闪动,一个小道士踏水而来,向梁惜施礼道:“晋王殿下,可算找到您了。齐王殿下在八宝鸳鸯楼等候多时了,这就请回罢。”

梁惜刚得了心上人赏赐,哪里肯走,奇道:“思乔兄在等我?”

小道士恭声道:“是。齐王殿下说了,请您回去‘枕玉臂,品朱唇’,此事十万火急,若是回去晚了,恐怕会耽误……良辰吉时。”

梁惜立刻慌了起来,向朱靖看了一眼,怒道:“齐王在耍什么鬼把戏?多半又是在召妓作乐。都说我不跟他同流合污,还来请我作甚?不去不去!”

小道士朗声道:“齐王殿下说了,晋王殿下的意中人此时便在八宝鸳鸯楼上,玉体横陈,娇喘微微。这般良辰可是不常有,还望晋王殿下三思。”

梁惜立刻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的意……意中人?”手指朱靖,满脸赤红,道:“这才是我的意中人,哪里又多出来一个?这是……怎么回事?”

朱靖也不怎么在意,客气地点了点头,便要离去。梁惜也顾不得甚么礼节,一把拉住他,一迭声地邀请他同去,以证清白。朱靖奇道:“晋王殿下不是与人有约么?”梁惜一听,更是铁了心要他一起去,脖子都急红了。朱靖无奈,只得应允。心想:“晋王还有一位意中人,那不是很好么?多半那一位,才是他真心喜欢的。”顿时释然了不少,连脚步都轻快多了。

御剑刚下了桥,只闻僧鞋扑沓,几名僧侣飞奔而来,慌道:“喻大当家,不好了!”

屈方宁犹自在三重煎熬之中,听见帐外脚步急促,显然有人慌忙地赶了过来。齐王嗤笑道:“这般心急,我这弟弟也真算个人物了。”向来人招了招手,道:“幼珍吾弟,好久不见。”

来人可没他这么惬意,急道:“思乔兄,你说什么意中人,什么玉体、良辰?当真被你害死了!”

齐王道:“幼珍吾弟,听说你近日深陷情网,求而不得,愚兄年长你几岁,自然要关怀照料一番。那上面是我送你的新婚大礼,自己进去收罢。”向床上一指,又打量了梁惜几眼:“几时改了性子了?穿得这等简朴。虚灵子,把那件喜服给晋王换上。”

虚灵子应了一声,上前就动手解梁惜的腰带。梁惜一边抗拒,一边疑惑道:“那是什么?”

齐王鼻中哼笑了一声,道:“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梁惜狐疑地盯了他几眼,走近帐前,伸手欲挑,又转了过来:“不是嫂夫人吧?”

齐王蓦地笑了出来:“原来你喜欢我老婆。好,下次给你换。”

梁惜慌忙摇手,道:“我……我才没有!是你这个人行事太……太匪夷所思了。我要是觊觎了嫂夫人一眼,天、天诛地灭!”

齐王无聊地挥了挥手:“你要是真跟她搞上,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示意他赶紧掀开。

梁惜床幕一揭,只闻见一阵浓香。床上一个面色绯红的少年,正满眼噙泪地看着他。

他呆呆认了半天,转过头去:“这是谁?”

齐王给他办了半天道场,就为了最后揭底时吓他一跳。见状也敛了笑,道:“不是你的风流靖长官么?”

梁惜诧异道:“你说朱靖朱公子?他正在楼下花厅喝茶啊?”

齐王斜了一眼虚灵子,道:“道长这双眼睛,怕也要请桃木剑挑一挑了。”打个哈欠,掩了掩嘴,道:“既然不是正主,就杀了丢掉吧。没有用了。”

屈方宁在帐中听见,怒气陡生:“你抓错人也就罢了,现在老子明明是无辜的,你居然也要杀?”

又听齐王道:“幼珍吾弟,你把这壶酒送下去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陡然之间,劈啦一声巨响,门板破裂声、桌椅碰撞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片。虚灵子一句“什么人!”和梁惜惶恐之极的一句:“朱公子!”合在一处,接着一声裂帛,床幕尽成碎片。御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烛光,双手把他抱了起来:“宁宁!”

屈方宁一落入他怀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眼泪哗地一声就涌了出来。御剑见他满脸泪痕,还道他受了甚么凌虐,低声问道:“怎么了?”屈方宁难受得几乎死去,却不能开口,眨了两下眼皮,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御剑眉峰一动,动手揭开绣被。见到他身上深红罗裙,眉心皱得更深。见他身上并无伤口,只是肌肤热得非比寻常,下腹之物更是涨得笔直。隔着衣服一碰,屈方宁喉中便是一阵哽咽。他嘴唇紧闭,不动声色,将屈方宁抱在怀里,站起身来。

朱靖见梁惜衣衫松褪,屈方宁又是这等无力抗拒的模样,当真是箭在弦上,险恶之极。若不是崇化寺僧人指认方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时义愤填膺,剑指梁惜,怒道:“你……你好无耻!”

梁惜完全慌了神,拼命摇头、摆手,连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要跟他……我根本不认得他!是他们……他们以为这是你……”惶急之下,口不择言,哪里解释得清?

朱靖听到“以为这是你”几个字,更是怒冲胸臆,道:“原来这就是晋王殿下的交友之道,今日领教了!”长剑一挺,便要向他刺去。

梁惜急得直叫,慌忙中向齐王大声道:“梁迁!你是怎、怎么的?你快快快跟朱公子说!这都是你的授意,跟我没有半点干系!”

齐王梁迁倚靠椅中,声音依然波澜不兴:“是么?那我问你,如果床上那人是你的朱公子,你上不上呢?”

梁惜顿了一顿,立刻叫道:“我没你这么无耻!”

梁迁淡淡道:“那你迟疑什么?”

朱靖见梁惜头脸通红,至于他想到了什么龌龊事情,连想一想都觉得恶心。只气得脸孔煞白,剑尖颤动,一招“烟霞紫英”,向他面门疾挑。虚灵子冷笑一声,手掌一错,移形换影,挡住了这一剑。

御剑缓缓转了过来,怀里屈方宁的衣裾拖曳及地:“梁叔廷在哪里?叫他出来。”

梁惜见他神色森冷,气魄慑人,自然而然就回答了:“你……识得家叔?他现下不在……”

梁迁挥手止住,望向御剑,问道:“阁下何人?”

御剑听而不闻,漠然道:“养不教,父之过,我替他管教管教。”振臂提起身侧一座铜雀灯台,劲风飒然,向三人疾掷而去。虚灵子只觉满面刺痛,如同刀削,呼吸为之一窒,不敢直撄其锋,急道:“王爷小心!”掌中柔力随之发出,那是四两拨千斤的精微招数。掌力吐出,仿佛以一人之力牵挽惊涛骇浪,只带得灯柱偏了一偏,来势丝毫未损。只听梁迁低呼一声,眉骨已被雀足划出一条深深的血口,鲜血淋漓。

屈方宁离他最近,霎时之间,只觉一股强大杀意覆压全身,连寒毛都不禁根根倒竖。只听御剑冷冷道:“小惩大诫,不用感激。”梁惜回头一看,见齐王一只左眼满是鲜血,吓得几乎晕去。虚灵子亦是大骇,双掌堪堪划个太极,便要糅身而上。梁迁伸手一拦,双目紧盯御剑,哑声道:“你……你是……”御剑截声道:“还不快滚?”梁迁不敢多言,向虚灵子使个眼色,虚灵子一手挽起一个,向窗外纵跃而去。梁惜犹自远远叫道:“朱公子,我对你一片真心,日月可鉴!真的不是我!……”

朱靖这才回过神来,追至窗口,见三人早已踪影杳杳,只得作罢。见屈方宁四肢僵硬,只有眼珠能够转动,道:“少东家像是被人封了穴道。”御剑嗯了一声,问道:“你能解么?”朱靖运功一探,只觉一道阴阳交济的内力,浸透他膻中、肩井、伏兔、列缺诸穴,自忖没本事解得,摇了摇头,道:“我学艺不精,恐怕……”忽然灵光一闪,喜道:“对了!我师父片刻即到,她老人家内力精湛,必然能够解开。”察觉他哑穴点得甚浅,便抵住他背心,送入内力,运劲冲穴。少顷,屈方宁咳出声来,低低叫了一句:“大哥。”声音嘶哑变形,显然身负极大痛苦。御剑目光一沉,抱紧了他,问道:“宁宁,怎么样?身上痛不痛?”屈方宁睫毛颤动,连完整一句话也说不出,喘了几声,低声道:“衣服。”御剑见他目光中大有厌恶之色,知道他不愿意穿这身红裙,四面一张,不见他原来衣衫,只得道:“一会儿大哥给你换。”又向朱靖道:“你师父到了没有?”虽是问话,却完全已经是一副命令口吻了。朱靖大感陌生,怔了一下,才慌忙道:“立刻就到。我们先回客栈等候?”御剑对这中原武林的点穴手法,也当真无计可施,当下道:“你带路。”朱靖应了一声,施展身形,向自己投宿的客店奔去。初时怕他二人追赶不及,未尽全力。路途过半,回头一看,夜空中一朵红云,灿若流霞,倏忽而来,比自己快得多了。心中骇然,当即发足狂奔,御剑亦半点不落于后。

客店中空无一人,御剑踢开最近的一扇门,将屈方宁放在床上,俯身抚上他额头,摸到满手湿汗。又见他眼神湿润,渴求地望着自己,低声问:“想喝水?”屈方宁双眼一眨不眨,嘴唇微微一动,不知说了个什么字。御剑向桌上水壶茶杯一指,朱靖刚刚踏入房中,见状忙倒了杯水送去。

屈方宁一离开他的手臂,只觉难熬之极,全身都不得意,只想让他再抱着自己。水送到嘴边,哪里晓得喝,嘴唇闭得紧紧的,眼睛却几乎又要哭了。费了半天力气,只叫出一声:“大哥。”声音比蚊虫振翅还要低微,御剑几乎贴到他嘴边才听到,应道:“嗯,在这里。”屈方宁近距离闻到他的气息,全身热意更浓,急得睫毛直闪,只盼他识情达意,伸手抱过来。偏偏这时候一点灵犀也无,御剑见他眼神热得几乎烧了起来,闪烁不已,却不解其意,捧着他的脸颊,道:“宁宁,说话。你这样看着,我也不明白啊。”屈方宁刚从冰火之症中狼狈脱身,对这春药的抗拒力正是降到了最低,看着他充满担心的深邃眼睛,终于抵抗不住,极低极低地在他耳边道:“抱……抱我。”神智却是清清楚楚,晓得这句话不该说,脸上的绯红色更深了。

朱靖在旁见他泪光闪动,眼角泛潮,连喜服中伸出的手指都泛起了粉红,心中讶异,问道:“少东家这是怎么了?”

御剑眉心深蹙,道:“他中了春药。”双臂一揽,将他紧紧地抱了起来。

朱靖听杨晏说过这春药的厉害,说只要服下少许,立刻全身燥热,如痴如狂,连自己在做甚么也不知道,须男女交欢才可解。听说屈方宁中了这等奇毒,心中不禁暗暗发愁:“怎么办?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请一位侠女,替少东家解了此毒才好?”

却听御剑开口问道:“你师父能解么?”

朱靖“啊”了一声,想到崔玉梅颇通药理,平日师兄弟有个头疼脑热,中了什么迷药毒箭,都是她老人家一手医治。但要说妙手回春,手到病除,也并无十分把握。御剑听了,只道:“聊胜于无,只得让她试一试了。”将屈方宁衣裾翻起,抱在膝盖上。屈方宁如愿被他抱紧,满足地叹息一声。可惜这杯水车薪,难以止渴,不到片刻,体内又疯狂叫嚣起来,指尖直到头顶,都急切地渴望更多触碰。只是身体不能动弹半分,一切都要靠别人恩赐。他靠在御剑肩上,抬眼正对上他嘴唇,心中炙热渴求之极,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放。御剑觉察他目光,低下头来,“嗯?”了一声。这一低头,嘴唇离他只有半寸,气息都喷到了他唇边。他此刻意志力比宣纸还要薄,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又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他此刻声音沙哑之极,御剑费尽全力,只听到一个“我”字,问道:“你什么?”屈方宁急得要命,不肯再说,泪水又在眼眶里积了起来。好在御剑眼神也不差,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嘴,总算明白了一点,虽在情急之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屈方宁眼神立刻变得十分精彩,示意:“我都这样了,你还笑!”御剑笑道:“好,不笑了。”把他抱在胸口,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

这般隔靴搔痒,屈方宁哪里能够满意,立刻使劲地看着他。御剑嘴边带着笑意,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见他急得眼波都皱了起来,指腹在他唇上抚了一下,问道:“这里?”屈方宁眼睛立刻眨了好几下。御剑摇头笑道:“不行。”屈方宁差点给他气死,眼睛倏然变得十分凶狠。御剑把他抱住,在他耳边道:“一会儿你醒了,就该后悔了。说不定还要找我算账,说我欺负小孩子。”

朱靖在旁瞧得分明,见他们在床边搂搂抱抱,完全把他当成了人形的摆设,心里也是焦急万分,立刻找了个话头:“喻大当家,那位齐王,你是认得的么?”

御剑抬起头来:“哦?何出此言?”

朱靖道:“我见他对你似乎怕得厉害,你一提到他……父亲,他就吓得飞一般逃走了。”

御剑道:“他爹见了我都避之不及,何况这群不成材的后生小辈?”

朱靖若多得半分江湖阅历,便该知道这话不对了。安信王梁叔廷是何等身份,纵是当今天子,也未敢如此断言。但他天真得厉害,只点了点头,又道:“喻大当家,方才你在八宝鸳鸯楼的模样,当真……”不知该用个甚么词,思忖了一下,才道:“……有些怕人。”

御剑扫了他一眼,道:“想是在山上呆久了,有些草莽气未除。事发仓促,还望朱少侠不要介意。”

这两句话,已恢复成那位无声无息的福建商人了。朱靖虽觉得不太像,也只好信了。

屈方宁体内药力正是熊熊燃烧,盼望抚慰到了极致,眼睛里别的一概看不见,只充满诉求地望着御剑。见他一直跟别人说话,不看自己,万分的不满,非要把他的目光夺回来。他在这方面天赋过人,纵然处境不妙,也颇有些手段,在御剑怀里哼哼了几声,哑声道:“我……好难受。”

御剑果然低下头来,问道:“哪儿难受?”屈方宁睫毛闪个不停,却不肯开口。御剑这一次却很懂他的心意,估计他也撑不住了,一臂抱着他,一手伸到他小腹下。越过团团簇簇的红罗,握到一条热得烫手的硬物,翘得高昂笔直。心中一念转过:“这孩子器物倒也不俗。”隔着裙子,给他握在了手里。听他呼吸陡然变调,下体又挺翘了几分,轻笑道:“帮帮你?”

屈方宁动手给别人研磨套弄,大大方方,一点忸怩也无。轮到自己落到御剑手里,却羞得背都要熟了,闻言马上闭上了眼睛。御剑又何曾这样伺候过人,琢磨了片刻,才将整根环住,套弄起来。他常年戎马生涯,掌中满是硬茧,十分粗糙。这罗裙偏又质料细腻,两相激发,屈方宁腿间之物又被药力刺激,胀得筋脉勃发,如何能忍,立刻呻吟出声。

这呻吟就在御剑耳边发出,撩拨入骨,暗哑难耐,又带着三分天真的艳丽。御剑瞬间脊尾骨一麻,手臂都颤动了一下,在他耳边警告道:“别叫!”声音也有些哑了。屈方宁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在说“我忍不住”,又像在恳求他快一些。御剑无奈,只得帮他继续套弄。屈方宁全身快感都凝聚在他手里,爽得眼泪直流,喘息声忍都忍不住。御剑听着这沙沙的艳声,身上也热了起来,自知不妥,将他往膝盖外推了推。屈方宁哪知道他的煎熬,只恨他抱得不紧,睁开乌黑的眼睛,满眼渴慕,示意催促。御剑见了这个眼神,恨不得咬他一口。这个念头一起,目光顿时不听使唤,落到他两片嫣红的嘴唇上。心中也不禁想:“老子亲上去会怎么样?”

朱靖在客店门口来来回回,望眼欲穿,只盼崔玉梅早一刻赶来。听房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危险,急得团团直转。忽然望见远处人影起落,其中一个藏青长袍、发髻高绾的身影,最为醒目。登时大喜过望,高声呼道:“师父!”头也不叩了,上前挽着崔玉梅的手,立刻带去救人。见崔玉梅双眉微耷,从御剑手里接过泪眼汪汪的少东家,简直欣喜若狂,连忙赶去端茶倒水。

崔玉梅眼力非凡,一见屈方宁红潮满脸的模样,脸色便沉了下来,一只瘦削的手搭上他炙热手腕,口中问道:“多久了?”御剑谨慎地打量她一眼,道:“约莫三刻。”朱靖忙问:“师父,来得及么?”崔玉梅怪道:“有什么来不及的?”袖口微挽,在屈方宁身上探了几指,蹙眉道:“这是蜀中云台观独门点穴功夫‘四象鸣蝉’。净灵子下山了?”指风拂处,解了他身上穴道。屈方宁血气一通,全身剧痛,手指顿时攥紧,腿也曲了起来。只听金铃声一动,御剑不动声色,把他两条赤裸的腿按了下去,握住了他的手。屈方宁下体胀得难受,眼睛渴求地看着他,也不管旁边来了甚么人,便是要他抱着继续。御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行。”

崔玉梅这才看到御剑,催促道:“你,出去!”御剑沉声道:“我在这里看着他。”崔玉梅不悦道:“你是谁?”周默上前一步,道:“这位喻大当家,便是当日力破南海派,相救弟子四人性命的恩人。”崔玉梅脸色立转和缓,点了点头,道:“失礼了。老身要替令公子运功驱毒,逼出药性,望大当家回避一二。”

御剑倒也没在意她胡乱称呼,见她目光澄然,行动时袍袖若有风,料想武功不差,道了声:“有劳崔掌门。”便即起身。屈方宁委屈万分,拉着他不放,低声叫道:“大哥。”御剑俯身摸了摸他额头,哄了一声:“宁宁,乖。”放开他手掌,走了出去。

周默几人也随之退出。朱靖为师兄师姐一一奉茶,见御剑在客店外背身而立,也替他倒了一碗清茶。见他望着苍茫夜色,道:“少东家必然无碍的。”御剑微一点头,却不接话。朱靖将茶递给他,跟他并肩站了片刻,又道:“他们本来要抓的……是我。少东家这番罪,是为……为我受的。”想到自己交友不慎,误信奸人,满心愧疚,头也深深低了下去。

御剑这才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怪你。”见他十分自责,拍了拍他头,道:“抓的是你,我也要救的。那有什么差别?”

朱靖心里顿时乱跳起来,偷偷看着他侧脸,不自然道:“啊,嗯,多谢。”想到崔玉梅错认屈方宁是他儿子,暗暗地想:“他们要真是父子,那……那就好了!”

屈方宁这厢被崔玉梅强扶着坐起,身上酸软无力,只能靠崔玉梅一双手支撑在背后。忽听崔玉梅“咦”了一声,似是遇到了甚么奇事。又听她开口问道:“你练过甚么功夫?”自是无力回答。崔玉梅便不再问,掌力激发,一阵清冷之意从他身后绵绵传来,体内燥热顿减。片刻,身上大汗淋漓,连裙襦内衬都汗湿了。那清晰无比的触感也渐渐转为模糊,脑中也昏昏沉沉,不知是睡是醒,抑或是一场大梦。

少顷,他眼睛涩然睁开,见崔玉梅在床边端坐,脸色甚是凝重。对上他的目光,开口道:“你三焦失调,六脉虚空,心络浮涩,气格不通。自己知道么?”

屈方宁冰火之症发作之后,总有一两天四肢艰涩,走路发虚。此刻春药药力甫去,更是疲乏之极。闻言只哑声回了一句:“知道。”凝望崔玉梅片刻,问道:“……还有治么?”

崔玉梅缓缓摇头,道:“脉象动止畸乱,气不能相续,乃是无可救治的死症,顶多……还有十年之命。”

屈方宁目光微动,复望向破旧帐顶,喃喃道:“十年,那可不够啊。”

崔玉梅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将生死看得轻如鸿羽。见他贪生怕死,心中鄙夷,推门走了出去。

御剑随之进房,见他脸色苍白,红潮已褪得干干净净,目光也恢复了澄明,即唤小厮送上衣衫。屈方宁一见他,立刻把脸埋进了床褥。御剑拍了拍他汗湿的后颈,道:“又闹什么?起来,换衣服。”

他声音如此正经,倒是出乎屈方宁意料。偷偷将脸孔露出一边,不相信地瞟着他,道:“你……你怎么不笑我?”

御剑失笑道:“我为什么要笑你?”顺了一下他脸边落下的碎发,俯身看着他,正色道:“你被人下了药,我心疼都来不及呢。”

屈方宁刚被人算定了十年之命,着实高兴不起来,此刻只得强颜欢笑,伸出一个手掌,道:“那我们做约定,刚才……你不许告诉别人。”

御剑有些诧异:“你是清醒的?”见他脸上又要红了,笑了出来,伸掌与他一击。屈方宁这才放心了,躺在他的膝上,三两下把皱成一团的喜服扯了下来,套上自己的中衣。刚刚把亵裤穿好,见御剑目光含笑地看着自己,结巴道:“你、笑什么?”

御剑道:“笑你可爱。”捞起他腰边中衣的带子,系了起来。

待他穿戴齐整,诉说来龙去脉,朱靖才如梦初醒:“我确是错怪了晋王。”又是一阵内疚,低头只是想:“怎么给他赔礼道歉才好?”

屈方宁嗓音沙哑,身上乏力,说了一阵,声音越发微弱了。御剑把他抱着,给他拍拍背,阻止他再说话,又低声道:“今天你受苦了。那两条小狗现在不好动,等……以后,再把他们脑袋割下来,给你踢着玩。”

屈方宁心中一颤,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十分温柔,眼底却是一片森冷肃杀,只得故作欢然,道了一声“好”。

崔玉梅却在对面要了一间房,向一众弟子问起当日破庙之事。听到后来,两条耷眉紧紧皱了起来,道:“石净光本性未必有如此邪恶,多半是受了小人挑唆。那个第三代弟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南海派养虎贻患,恐怕不日之间,便有大难。”

御剑见她从三言两语间推测当日情形,竟然分毫不错,心中暗赞。听了这句评语,不禁向对面望了一眼。屈方宁见他眼光甚是凌厉,忙问:“大哥,怎么了?”

御剑道:“没什么。这位崔掌门厉害得很。”让他靠在手臂上,端了水来喂他。

屈方宁怔了怔,道:“是……啊。”想到这位厉害的崔掌门铁口直断自己十年性命,甚么宏图大业,恐怕都只能临表涕零了。心情低落到谷底,喝了一小口水,便喝不下去了。

崔玉梅一一查看众弟子伤势,又详细问了那“海香佛陀”的解法。杨采和道:“弟子曾以龙脑、麝香熬制配药,未见成效。目前看来,只有浸泡一途可解。”崔玉梅摇头道:“大敌当前,哪有那个闲工夫?头目晕眩属肝,是风热之毒,须以肺金之力克制。”沉吟片刻,似在思忖破敌之法。周默见师父风尘仆仆,打了清水来,替师父拧了手巾递上。

崔玉梅接过手巾,却不拭面,转向周默,缓缓道:“阿默,镇派之宝被盗一事,是谁透露出去的?”

周默全身一颤,立刻跪了下去。杨采和却抢着跪下,道:“是弟子。”周默叩首至地,道:“不,是我。”杨采和一眼也不看他,径直望着崔玉梅,语气中已有了恳求之意:“师父,是弟子。六师弟、八师弟他们,都可作证。”

崔玉梅淡淡道:“那两件乐器,想必也是你说的了?”

周默刚要开口,杨采和已经截声道:“是。弟子愿受师父责罚。”自己解散了发髻,摘下铜蜻蜓机关,连那块凤凰木的铭牌一起推向崔玉梅脚边。

周默本来也不擅说话,见杨采和脱簪认罚,也默默地取下自己的白驹剑,并铭牌放在地下。

崔玉梅目光冷峻,向周默道:“阿默,你随采和认罪,可是为管律不严,不堪为我派弟子表率?”

周默道:“乐器之事,是弟子……是罪徒亲口告知他人的。”

杨采和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大师兄,你身负师门重任,不可一时意气行事。”复向崔玉梅跪道:“一切都是弟子傲气妄言,与大师兄没有半点干连,望师父明断。”

周默不言不语,神色却极为坚决。

崔玉梅目光沉了下去,在跪着的二人身上左右巡视。宗言、杨晏见师父脸色不善,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立刻就要跪下求情。崔玉梅右手在扶手上重重一叩,顿时甚么也不敢说了。朱靖却在旁急道:“师父,大师兄是见那位南海派的小姑娘要砍二师姐的手臂,才抢着开口的。否则就算万刃加身,他们也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崔玉梅“哦”了一声,道:“原来还是共犯。嗯,门派戒律第三条是甚么来着?”一指周默:“你说。”

周默正待开口,朱靖已忍不住道:“师父,师父,两件冷冰冰的东西,比师兄、师姐的性命还要紧吗?”

崔玉梅斥道:“没大没小的,乱嚷什么?”目光落到杨采和身上,道:“采和,你包庇同门,犯下欺瞒不实之罪。即便事发有因,也是罪无可恕。你可愿受罚?”

周默叫道:“师父!”崔玉梅手掌一抬,神色严厉。杨采和道:“弟子情愿受罚。”声音冷傲如昔,却隐含安心之意。

只见崔玉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罚你……包庇他一辈子罢。”

此言一出,房中人人张口结舌。宗言性子最快,已经跳了起来,道:“师父,你、你是说……二师姐、二师姐……”指着杨采和,又指向周默,又吃惊,又欢喜,几乎不能相信。

朱靖还未反应过来,忙向杨晏询问。杨晏握着他的肩头,喜得嘴都合不拢,道:“大师兄和二师姐……要成亲啦!”朱靖一双眼睛立刻睁大,叫道:“那……那太好了!”见崔玉梅神色如常,嘴边却有一丝笑容,忙上前问道:“师父,真的吗?”

崔玉梅道:“你们那些小心思,做师父的岂有不知?武当、峨眉那几个老家伙,早就对我颇有微词,说我不近人情,耽误了少年人终身大事。我也就是顺水推舟,不落人话柄罢了。”

周默心中欢喜无已,恭恭敬敬跪道:“谢师父赐婚。”宗言与杨晏早就扑了上去,向他祝贺心愿完成,又向师姐要喜酒喝。杨采和一贯冷冰冰没有表情的脸,也不禁飞起一抹微红。

朱靖见了,自然为他们欢喜。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涌了上来,胸口也是一阵深深的疼痛。他擦了擦眼角,连自己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崔玉梅目光此时正好越过众人,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道:“靖儿,那晋王梁惜,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出口,房中气氛立刻冷却。杨晏头一个心惊肉跳,连忙手足并用,把晋王如何恬不知耻、小师弟如何严辞拒绝,大大渲染一番。崔玉梅神色不为所动,看向朱靖,问道:“他这番做作,当真是要跟你交朋友么?”

朱靖跪得笔直,目光注视地面,道:“不是的。他说一见到我,就……神魂颠倒,意为之夺。但只要我不愿意,只做朋友,也是好的。”

杨晏几人听了这几句大胆言语,无一不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连御剑都不禁在心中摇了摇头:“这孩子也太老实了。这话怎么说得?”

崔玉梅面沉如水,道:“你明知他心怀不轨,还敢与他往来?”

朱靖怔了一怔,抬眼道:“他对弟子,似乎并无恶意……”

崔玉梅大怒,右手重重一拍,扶手顿时碎裂:“并无恶意?那晋王伙同一干匪类,掳人下药,手段之下流,禽兽不如!你要是被……被……,日后在江湖上该如何自处?靖儿,你好糊涂!”

朱靖从小深受崔玉梅喜爱,从未见她如此盛怒,吓得嘴唇都白了,却仍是坚定道:“不……不是他。是齐王指使别人干的。”

崔玉梅怒不可遏,陡然站了起来,身周真气鼓荡,连袍子都激得猎猎飘扬。周默几人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跪了一片,道:“师父息怒!”杨晏更是将朱靖挡在身后,向他连使眼色,让他低头认错。

崔玉梅厉声道:“他与齐王两个下流东西,臭味相投,串通一气,为的就是诱骗你失足,毁你一生清白!你还要替他分辨?”

朱靖回想梁惜在桥上诉衷肠的情形,心想:“那是骗人的吗?不,不会的。要是说谎,不会说得那么真切。”见师父气得浑身颤抖,不敢开口,低下了头。

崔玉梅见他目光甚是坚决,显然对自己说的并不相信,极怒之下,又复心痛如绞,颤声道:“靖儿,师父问你:你当真……对男人……动了心么?”

朱靖双肩微微颤抖,头垂得更低了。杨晏急得几乎冒出火来,拼命示意他开口,朱靖始终看着地面,一语不发。

崔玉梅心中痛楚万分,手快如风,十二品剑寒光闪闪,便要向他头顶劈落。

屈方宁身上疲乏,已经靠着御剑打起了盹,听见喧哗,又醒了过来。见朱靖跪在地上,崔玉梅大发雷霆,不解道:“崔掌门为什么生气了?”

御剑道:“大概朱少侠交了些不该交的朋友吧。”膝盖给他枕麻了,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屈方宁眼中一亮,道:“是那位送白象的朋友吗?为什么不许交?”

御剑嗤道:“无事献殷勤,还能存着甚么好心思?”

屈方宁奇道:“甚么心思?”见御剑语焉不详,在他膝盖上滚了几下。御剑只得给他打个譬喻:“凤是男人,凰是女人。从来只有凤求凰,晋王却要……凤求凤。男女阴阳之交,是为天道。他逆天而行,自然是不对的。”

屈方宁恍然地点点头,心中暗笑:“朱少侠中意的那头凤,可不是晋王啊。”又问道:“那你说他求得到吗?”

御剑眉弓一蹙,道:“求到又如何?姓梁的有家有室,还能明媒正娶不成?最多不过砌一座燕子楼,把朱少侠关在里面养着。”

屈方宁信以为真,同情道:“朱少侠太可怜啦!”

御剑看着他笑道:“怎么可怜了?我给你起一个高楼,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一抬手就有人给你送来了。你闷了,就请人来给你跳舞、唱戏。这还不好?”

屈方宁认真地拒绝道:“不好。”靠在他肩上,双手张了张:“我要在你身边呆着,哪儿也不去。你在天上,我也在天上。你在水里,我也在水里!”

他气息尚虚,一句豪气之言说得直喘。御剑往他汗湿的蝴蝶骨上比了比,笑道:“答应你倒是不难。不过你的小翅膀,可得快点长起来!”

周默几人见师父拔剑,大惊失色,忙上前求情。崔玉梅怒容满面,剑尖不断颤动。见朱靖身上的那件旧衫,还是下山时自己给他捡在包袱里的,十八年师徒之情历历在目,这一剑如何刺得下去?

御剑料得无虞,也不再理会。与屈方宁一路走回院舍,夜已极黑。见他仰面一躺,一点也没有后怕,给他拔了一个草叶来,道:“再有人来,你就吹这个。”屈方宁鼓着脸吹了吹,含混问道:“你就会来吗?”御剑笑道:“嗯,我来收钱,一起把你卖了。”屈方宁立刻吹了一声又尖又高的,意示不满。等御剑回房,刚刚躺下,就听他在那边嘀嘀呜呜地吹起来了。仔细一听,居然还是很有音韵的,依稀是一个耳熟的曲子:“河流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

心中忍不住一笑,嘱人守在西厢门口,就此睡了。

屈方宁在一片漆黑中缓缓吐出草叶,目光停伫帐顶良久,翻身下床,将那双虎头鞋捡起,握在了手里。

“花间一壶酒”后劲十足,屈方宁一觉醒来,全身懒散如绵,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无聊得死去活来。听御剑说九华派为寻回镇派之宝,正暗遣人手,把江南织造府监司钱雅和府中每寸地皮都翻了过来。车卞乐得占这个便宜,也随之潜入,见缝插针,四处寻觅织造秘册。回来跟他说起钱府奇事,说那位按察使王斯远大人,最喜欢用妓女的绣花小鞋盛酒,简直不知他如何下得了这个口。当即心生一计,让他连夜将王斯远的枕头偷来。第二天一早,又派他送了回去。如此再三,车卞一一照办。见屈方宁拿着那个满是头油、汗臭的如意枕,凝目出神,心中惑然不解,也凑过来使劲看了几眼,看不出甚么特别宝贝之处。忽然大悟:“莫非这是御剑将军的机密物事?”

屈方宁立刻对他嘘了一声,偷偷道:“这件事绝不能向他提起。”又和颜悦色道:“二哥,辛苦了,最喜欢你了。”

车卞心惊肉跳,立刻逃走了。

到了第三次,屈方宁却难得慎重,亲自上门交还。问明王斯远住处,向内窥视一眼,见一位油头凸肚的大官人,正唾沫横飞,谴责钱府家丁无用,心中大喜,一猫腰,将枕头从窗中抛了进去。

这番响动着实惊人,不但房内之人立刻惊觉,连门外鸟雀都惊飞起来。车卞暗暗叫苦,赶紧拖走了这位败坏行规的小祖宗。

王斯远一连三夜被人盗枕,早已满腹疑云。捡起一看,见一只四四方方的漆木如意枕原样未损,底下却被人刻了一个“文”字,字上血迹宛然,打着一个红叉。他大吃一惊,忙用袍子掩住。心中惊疑不定,沉吟片刻,急道:“备车!备车!”连行李家眷也不要了,立刻登车北去。

屈方宁藏身天井一隅,见他匆匆离去,心中稍安,吮了一下咬破的指头。

车卞唉声叹气,等几队家丁侍卫惶惶跑过,带他落地藏好,叮嘱道:“打架你是行家,做贼可要听二哥的!”

屈方宁嘴上答应,等他一转背,马上就不老实了。胡乱走了几步,胸口忽然一阵悸动。他一惊止步,便恢复如常。再走几步,又是一阵悬空般的心悸。愈往西南,这心悸就愈加厉害。转墙过院,见一栋小小院舍掩映在几树春梅后,形貌破败。待他靠近院门,整颗心几乎无处可去,悬若游丝,极不好受。胸腔更是嗡嗡地振鸣起来,似乎一座九重铜钟正在他胸口被人狠狠撞动。

他心中疑虑:“那是什么古怪?”推门而入,双足自然而然就往一只灵芝莲纹扶手椅走去。这椅子背板厚重,异乎寻常。他伸手一掰,背板松脱,露出两件古意淋漓的乐器来。一件是一支七孔玉笛,枯瘦如竹,清润如脂。另一件却是一张古琴,繁弦细密,漆黑如墨。

他一见这张琴,心中顿时蜂鸣起来,一瞬间,仿佛饱尝了人世间的生之欢乐、死之哀伤,既想欢喜大笑,又恨不得痛哭一场。指尖一碰焦木色的琴身,泪水便忍不住洒落下来。脑中昏昏然不解:“我为什么要哭?”

泪水越流越多,从木板的纹理中缓缓浸入。他捋了一把眼泪,啪地折断背板。见断口处藏着一个暗格,一本素绢小册子赫然在目。随手一翻,密密麻麻,全是绫、罗、丝、缎织造之法。

他捧着这本册子,心念转了千千万万遍。只要双掌一拍,这薄薄几张绢页立刻碎成粉末。忆及御剑所言,却是犹疑不决。左思右想间,眼泪掉得更多了。

忽听门外一个怪异的尖声冷冷道:“给我!”

他一惊抬头,见一名黄衣头陀正在梅树上恶狠狠地盯着他。心知来者不善,问了句:“什么?”

那头陀嘶嘶道:“东西给我!”

屈方宁哪里肯给,将绢册往怀里一揣,抱起两件乐器,向门外急跃。未到门口,只见一大团浓黄色烟雾,轰然炸开。他见机最快,知道这烟雾一点沾染不得,硬生生煞住脚步,转身踢开西窗,向外疾奔。途中遇到两名守卫,立刻一掌劈晕。那头陀追得十分迫切,这么缓得一缓,他禅杖尖端的劲力立刻扫中背心,疼痛异常。

他心中害怕,径直向北面院墙奔去。钱府距崇化寺尚有三条街之远,他一心只想向御剑求救,逃得唯恐不快。到院墙前一看,顿时大叫一声苦也。眼前一堵红墙,竟有两丈多高。自忖攀爬不上,只得转身凝气,准备一搏。

那头陀嘿嘿笑了两声,道:“九华派的小狗,留点力气伺候你家亲亲小王爷罢。”禅杖一伸,便来夺他手上古琴。屈方宁五指一拢,反用其力,探向杖头。那头陀“咦”了一声,颇为诧异。屈方宁运劲如绵,黏得他踉跄了一步。那头陀更是惊异,叫道:“这是甚么歪门邪道?”屈方宁两下试探,晓得他功夫不如自己,便不忙逃跑了,见他禅杖扫来,反而欺身去抓。那头陀三番两次被他带得杖法偏离,不愿纠缠,左手向怀中一摸,一团黄色浓烟向屈方宁挥去。

屈方宁见他目光闪烁,已知不对,见黄雾袭来,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一劫。其时天色灰蒙蒙的,不时飘洒几点牛毛小雨,地上满是泥泞。他这么一滚,满身都是污泥。可惜天公不作美,雨丝正斜得飞起,带着黄雾向他扑来。

眼见逃无可逃,背心一紧,腾云驾雾般被人提起。一名女子冷道:“石潮音,你看看这是谁?”却是“飞花点翠”崔玉梅到了。

石潮音眯眼一望,尖声道:“这不是我的好师叔嘛。怎么,落这老娘们手里了?”

崔玉梅脚边一人,满脸血污,奄奄一息,正是南海派门主石净光。崔玉梅听他言语无礼,暗暗皱眉,道:“你们设下毒计,暗算我门下弟子,心肠之恶毒,手段之龌龊,比魔教尚且不如!首恶已经伏诛,你还不跪下认罪?”

石潮音哈了一声,满不在意:“你要杀就杀,啰嗦甚么?莫不是看我师叔长得英俊,要留他做个面……”一言未毕,崔玉梅长剑颤动,已刺向他眉心。石潮音料不到如此快法,慌忙中禅杖一挡,嚓的一声,杖头削去半截。见钱府守卫向这边聚拢,心知不妙,运起“云山普渡”,向院墙外逃去。崔玉梅冷哼一声,如影随形,跟了上去。

屈方宁悠然作壁上观,见崔玉梅剑光闪处,石潮音左支右拙,毫无还手之力,看得十分无趣。不过三五招,石潮音额头中剑,满脸鲜血,滚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

他这才拽了身边半死不活的石净光,纵跃而下,向崔玉梅道谢。崔玉梅正要开口,一眼看见他怀中的古琴、玉笛,眼神陡然一亮,颤声道:“你……这是从……”

屈方宁见她激动得厉害,忙将手中物事递给她,道:“我在里面找到的。”笛子也就罢了,那古琴离手之时,却是万分不舍,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崔玉梅强自镇定,道:“这是我九华山镇派之宝,久觅未果。全赖小公子寻回,敝派上下,感激不尽。”又取出一块布帕,细细地擦拭着玉笛上的雨水污泥,对古琴却是一眼也没有多瞧。

屈方宁见古琴琴轸上沾了许多污秽,莫名的一阵难过。见石净光远远的手足摊开,躺成一个大字,走去踢了踢他脑袋,随口问道:“崔掌门,他死了么?”

崔玉梅抽出一张蓝布,爱惜地将玉笛裹好,闻言头也不抬,道:“死不了!”

屈方宁点了点头,全不在意。倏然,背后一线杀气如凝冰般刺来,却是石潮音诈尸偷袭。他一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把提起地下的石净光,阻挡石潮音这破釜沉舟的一招。眼前青光闪烁,却是一把分水钢刺。石潮音来势汹汹,面对这位师叔,竟无一丝一毫犹豫。手中钢刺刺穿石净光胸口,来势不绝,眼见又要将屈方宁捅穿。

崔玉梅见变故突生,十二品剑剑鞘一甩,便向石潮音头颅击去。剑鞘尚未飞至,只见屈方宁左手向外一绊,牵引得钢刺向旁一偏。右手却笔直伸出,五指如钢爪,戳入石潮音心口。石潮音胸前登时激起一蓬血花,双目死死睁大,极为狰狞。剑鞘飞来,在他头上重重一击,登时便倒地气绝。

他推开石净光尸体,心中暗叫一声好险。见自己满手是血,正寻思找个东西擦一擦。突然之间,一股山崩地裂的大力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登时眼冒金星,头顶砖末簌簌而落。只见崔玉梅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的脸,齿缝中一字字咬出五个字:“——六指天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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