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我带你去打仗

天色蒙蒙亮,依稀可见远处连绵的帐篷上空升起的阵阵黑烟。苏晏站在山头,手持从皇宫库藏中顺出来的、仅存的一个单筒窥筩,凑在眼前仔细眺望。

火是在黎明前最深浓的夜色中烧起来的,伴随着营帐间惊慌失措的叫嚷声,在寂静的山坳间传出很远。

看那些营帐的制式,应该是瓦剌的军队,深入大铭地界百余里,像是要绕开宣大防线,奔着太原军镇去。

苏晏一直尾随后军,并不清楚在敌营纵火而不被察觉,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但他知道,豫王一定使了什么计谋。

——这个猜测在战后得到了验证。

他见到了久违的故人——曾经的陕西行太仆寺卿严城雪。

因为卷入毒杀阿勒坦的案子,严城雪明面上被景隆帝斩首,是苏晏用一招李代桃僵留下性命,送去了大铭秘密部队“夜不收”。如今斯人改头换面,成为夜不收的总旗——楼夜雪。

事实证明,苏晏向朱贺霖建议将夜不收也一并交给豫王打理,是个极为明智的决策。

数日前,豫王就让楼夜雪、霍惇带着几名夜不收的精锐,乔装成逃难的百姓,被瓦剌骑兵抓进营地里,负责干脏苦累活。到了今日深夜,瓦剌人入睡后,他们悄悄纵火点燃帐篷与随军粮草,制造混乱,给了靖北军可乘之机。

当然,故人重逢这是后话了。

目前苏晏站在后方山头观战,见火势凶猛、营地惊乱,靖北军趁机对瓦剌营地发起了正面强攻。

靖北军骑兵制服以乌黑为底色,故而又称“玄甲”,此刻万骑奔驰,如同一支巨大的漆黑锋矢,直直插向起火的瓦剌营地。

领军的豫王身穿玄色精铁山纹甲,唯独一缕盔缨与身后披风色作雪白,手持长槊,凛然若神,所骑黑骐亦高大神俊不似凡马,一骑当先冲在这支锋矢的最前方。

在冲进营地的瞬间,他将槊尖一划,削断了立在营门旁的神树旗帜。这一划,仿佛蛟龙张口时利齿闪过的一道冷光,连带身后的整支队伍,也似腾转的龙身般活了过来,空气中隐隐有风雷咆哮。

马蹄踏在猝不及防的瓦剌士兵身上,利刃割裂皮肉筋骨,鲜血飞溅,惨叫声直刺云霄。

史书上的战争宏大却缈远,可当它以最真切与残酷的姿态铺陈在眼前,那种将一切生命碾压成泥的力量,足以令人心神震颤。苏晏屏息而视,一只手紧握窥筩,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荆红追的胳膊。

荆红追以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温声道:“大人别紧张,目前局势之利完全倒向我方。”

苏晏将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声带绷得有些发涩,努力放松后说:“我不担心豫王。眼下靖北军占了先机,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只是……敌方若能在猝然惊乱后迅速反应,之后未必还能有这么一边倒的局面。”

荆红追眼力过人,此刻运真气于双目,无需窥筩,也能看清营地中的战况。闻言点头道:“大人猜测的对,你看瓦剌人已经反应过来,正在整合兵马,举动之间训练有素,不知将领是谁?”

苏晏想起豫王临走前说,要去提阿勒坦的脑袋,所袭击的这支瓦剌军队该不会真是由阿勒坦亲率吧?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豫王自己对将来国之外交的设想呢!

但事已至此,战争的绞肉机开始运转后,任谁都无法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将它止住。

他只能继续观战。发现瓦剌方面顶着靖北军的强攻,很快就收拢整合了余部,并将部队分为多股,交替掩护撤退。

“敌一鼓作气,我避其锋芒,这个瓦剌主将有些门道。”苏晏怀着复杂的心情低喃,“毕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大人觉得他们避开之后会甘心退走吗?”

“换作是我……不会。”

果然,瓦剌军队交替撤退了大约二十里,就在一条河边停住了,与靖北军前锋遥相对峙,似乎想杀个回马枪。

荆红追艺高人胆大,带着苏晏骑马一路紧跟,甚至超越了后军,在战圈边缘找了个制高点,继续观战。

只见靖北军的数万人马也分为了三个军阵:刀骑兵、火枪兵与骑射手。

三拨军阵在主将的指挥下,弓箭、火器与铁骑相互配合着冲锋,以大型军鼓不同的敲击节奏为变阵节点,波浪般来回冲刷。战场上弹丸呼啸,箭矢齐发,喊杀声震天。

苏晏睁大了眼睛,忽然抓住荆红追的手叫起来:“我记起来了,这是南宋名将吴玠所创的‘叠阵法’!根据武器射程远近不同,各部交替出击,如海浪层层套叠,不给敌方喘息的机会……不,这是在‘叠阵法’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用火器来弥补我大铭骑射不如北漠的短处。”

北漠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天生骑射,弓马娴熟,可谓全民皆骑兵,而且还是一支来去迅疾、进退自如,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大军。

大铭对抗北漠的办法从来都是以守为主,沿着边境修建长城,构筑军镇,每个军镇下辖几十上百个边堡,星罗棋布地遍布在各个关隘。可惜这种“连点成线”的防御策略,在抵御北漠骑兵时并未起到很好的效果。

因为对方实在是太灵活了,不等大铭边防卫所出兵拦阻,就从边堡与边堡之间的空隙里快速切入中原腹地,如游刃入牛身。待到大军集结完毕准备开打,他们也劫掠得差不多了,骑兵队转头就跑,谁也追不上。

朝廷对此一直头疼得很,兵部那么多大佬,也没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制敌之法。毕竟人家的优势与长处明显地摆在那里,祖先曾经就是靠这样的骑兵队伍,几乎打下了半个欧罗巴大陆。

包括前世的苏晏自己,跟几个军事发烧友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更好的应对之策。

但豫王此役,仿佛在他眼前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原来与北漠还可以这样打!料敌先发,主动出击,以快制快,以骑制骑!

以一人血勇带动全军,是猛将;

以一人谋略指引全军,是智将;

以前人阵法融会贯通,是名将;

而开创新的战略思路,各种战术运用就像指间的魔方一样任意组合,信手拈来——是将战争化为艺术的天才军事家。

在靖北军进退有度的冲杀与轰鸣呼啸的火枪弹丸下,瓦剌骑兵纷纷落马,伤亡无数。

这场仗,我方边进边打,敌方边打边退,从山坳到河边再到谷口,整整打了三个时辰。双方五次接战,靖北军节节破竹,却始终没能攻破对方核心,取得决定性胜利。

荆红追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一边将干粮硬塞给苏晏,一边皱眉思考,明明占了上风,为何就是不能彻底击溃敌军?

苏晏追着战圈跑了三四个时辰,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精神状态中,莫说不思睡眠,连吃食也不想进一口,最后还是荆红追硬逼着他吃了两块饼子、一壶水。

“因为瓦剌的那个主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用窥筩极目而望,可惜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对方将领的模样,“此人对战况判断精准,总能在最劣势时扭转局面,可以说是把草原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发挥到了极限。换个稍微弱一点的将领,早就被豫王重创了。”

“倘若此人真是阿勒坦呢?”荆红追问,“战场对决,刀枪无眼,他与豫王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兵刃之下。”

苏晏心猛地一沉,忽然打了个寒噤,咬牙道:“这场战役,靖北军必须赢,否则我大铭军威尽失,更无士气对抗北漠诸部,后患无穷!”

他长长地“嗳”了一声,像矛盾过后松口气,又像沉重的叹息:“阿追,我很清楚,在家国大义面前,没有私情可言。”

说话间,战场局面又生变化。

瓦剌大军边打边撤退,眼看已至两国交界之处,再往北就是茫茫荒原。

地势逐渐开阔,两边军队打着打着,也逐渐散开来。苏晏催促荆红追带他追上前军,一路击落近身的流矢,还不时击杀几名落单的瓦剌骑兵。

依稀看见前方疾驰的队伍中豫王那身玄色盔甲,头盔的白缨成了红缨,背后白披风也早已被血污染红。

苏晏忽然领会了,豫王为什么要用白缨、白氅。

或许是因为只有用敌人的鲜血将它们染红,才能让这位绝世之将感受到一场胜仗所要付出的生命代价。

那一瞬间,他想亲手为豫王解下染血的战袍,告诉对方——

“前方有一支战败溃逃的瓦剌骑兵队。”荆红追忽然开口,打断了苏晏的思绪,“豫王率部追去了。”

苏晏迅速调整心态,说道:“阿追,我们再找个高处仔细看看。”

但前方逐渐进入草原地貌,周围地势平坦,制高点不好找了。荆红追略一思索,往北又疾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光秃秃的断崖底部,接着弃马,携着苏晏以轻功跃升至崖顶,四面扫视后,找到了前锋军中的豫王身影。

这里离交战的中心很近了,荆红追叮嘱苏晏:“大人步步紧随我,不可稍离。万一有险情发生,哪怕大人不同意,我也会直接将大人带走。”

苏晏盯着白霜草原上那道黑色蛟龙般的身影,喃喃道:“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荆红追道:“敌军大败,我军乘胜追击,有什么不对?”

苏晏缓缓摇头:“溃败的那支瓦剌骑兵人数有点少,而且败逃得太仓皇,总觉得不是很自然。”

“莫非……”

荆红追眼底精光闪过,与苏晏异口同声说了句:“诈败诱敌?”

苏晏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因为靖北军开始躁动了,有些后方队伍为了抢功,竭尽全力策马狂奔,连阵型也不再保持住。

也难怪,眼见胜利在握,却始终不能完全拿下,如此反复再三,令人心生烦躁——此乃人之常情。更何况不休不眠、水米未进的长时间鏖战,也会严重影响人的判断力。

“……不行,我得去提醒豫王一声,穷寇莫追,当心敌方的诱敌之计!”苏晏一拍荆红追的胳膊,转身寻找下崖之路,“阿追,我们下去!”

荆红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大人不可!战中危险。”

苏晏用力握住荆红追的手:“阿追,你是知道我的。当我决意要做什么事时,谁能劝得住?我知道这么做是以身涉险,但又不能置豫王、置靖北军数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阿追,我就把这条命托付给你了,带我去吧!”

荆红追哪里禁得起这般哀求。自家大人哪怕坚持要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陪同护送,战场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揽住苏晏的腰身,三纵五跃地飘下断崖,找到正在啃草根的马儿,两人共乘一骑,向着队伍最前锋的豫王狂飙而去。

越是接近,越是一番凶险景象,荆红追抽出腰间长剑“誓约”,不仅将流矢、敌骑不断斩落,还要控制马匹避开火枪弹,终于接近了豫王。

豫王缨氅皆红,槊头长刃血滴不尽,脸上也溅射出一串血迹。

他猛地回头,见苏晏在荆红追的护送下飞驰而来,先是一愣、一皱眉,继而舒展剑眉,洒然生笑。

他没有命人阻拦,也没有出言赶苏晏回安全地界,而是朝苏晏伸开臂膀,叫道:“乖乖,过来,我带你去打仗!”

苏晏被蛊惑似的,做了个向他扑去的动作,若非荆红追揽住,恐已摔下马背。

荆红追怒视豫王,以利剑般的眼神骂道:大人关心则乱,你不劝阻,不为他安危着想,瞎闹腾什么?!

豫王权作看不见他,朝苏晏展开的臂膀像一团狂烈燃烧的战火:“过来,到我的马背上来!”

苏晏求荆红追:“阿追,送我过去吧!枪弹声这么大,离远了我说话他听不见。”

荆红追气得暗中握拳,险些把剑柄捏碎,没奈何地运掌一送,将苏晏轻轻抛了出去。

豫王伸臂轻松接住,将人揽在身前的马鞍上。苏晏后背骤然贴到冰冷的铠甲,打了个哆嗦,匆匆说道:“穷寇莫追,谨防有诈……”

“唔,”豫王低头,用冒出胡茬的下颌磨蹭苏晏的额角,“清河信不信我?”

“信是信,可是——”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与我在一起就好,且看我如何……”迎面一支箭矢射来,豫王挥动槊尖轻易击落,随即纵马抢身,一槊将那个偷袭的瓦剌骑兵刺了个透心凉。槊尖从胸口拔出时,喷射出的鲜血被飞舞的披风挡住,一滴也没有溅到苏晏身上。苏晏用力抓住豫王揽在他腰身的手臂,紧张又安然,他听见豫王迟来的后半句,“看我如何为你、为大铭赢得胜利!”-

瓦剌军中,一名骑兵飞驰而来,操着北漠语大声禀道:“尊贵的台吉,敌人中计了!敌将率部突进,追着我们诱敌的残兵进入草原!”

瓦剌主将那张粗犷强悍,而又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好,下令伏兵合围,歼灭他们!”

话音刚落,又一名骑兵狂飙而来,身未近而声先至,嘶声大喊:“报——我军两翼突然出现大股铭国骑兵,正向我军发动攻击!”

瓦剌主将一惊:“靖北军大部人马都在这里,两翼哪来的伏兵?”

“是……是黑云突骑!曾经横扫乌兰山的黑云突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豫王以长槊指向前方左右两侧,对怀中的苏晏说道,“他诱敌深入,我佯装中计;他伏兵合围,我两翼包抄。将其中军拦腰斩断,使首尾不能相顾,再逐一击破。清河,我们赢了!”

马背上,苏晏心脏狂跳得厉害,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他急促地呼吸着,指尖深深陷入豫王的手臂。

豫王似乎感受到怀中人此时海沸般的情绪,伸指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扭向侧方,低头深吻的同时,以长长的披风覆住了两人的头脸。

披风一股子血腥味,但苏晏并闻不到。他目眩神迷,神魂飞出躯壳,盘旋在这片属于英雄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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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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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种情况 豫王还能拥吻苏苏 真的是绝了¯⁠\⁠_⁠(⁠ツ⁠)⁠_⁠/⁠¯

    匿名 2023/10/18 18:55:14 回复
  2. 不愧是豫王~ƪ(˘⌣˘)ʃ

    死系统我不快 2024/02/23 15:21:0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