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绝情

比起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枯山派,施仲雨所受的冲击最大。

她跳过了两百年前的骇人历史,直奔主题:“挡灾符要以人尸为材料?那岂不是亵渎无辜逝者。这种事……”

太衡门人的执拗劲儿又回来了。

陈千帆哼笑:“符咒强大,用材要求自然高。用在人身上的,以人为材也不奇怪。丫头,你不愿冒犯死人,那就自己挑个精气足的人现杀,也能当材料——我看那狐狸眼小子就很合适。”

时敬之:“……”

他原本还在感叹秘典的怪异,这下子注意力不得不移回来。

施仲雨自然不肯滥杀:“前辈说笑了。”

“那不就得了?活人的命,怎么着也比虚头巴脑的死人颜面重。是要护你家掌门,还是给两百年前的死人保个全尸,你看着办。”

施仲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妥协了。她轻叹一声:“经此一遭,我也没有颜面斥那赤勾教为魔教了。”

陈千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迂是迂,没迂到无药可救,不错。”

这老头连夸人都带着骂人味儿。

与此同时,那模样瘆人的秘典吃完鹿妖尸体,安静地立在原地,等周遭的小妖队伍啃噬尸渣。白雪反着初春阳光,将那堆尸首映得一清二楚。

尸体相互黏连,相接处如同融蜡,像极了某种诡异的肉鳞。尸皮上的文字流速变慢,能隐隐看出内容。它并非允朝的端正字体,而是蝌蚪似的法阵符号。

“好了,接下来几日,它只会在这附近游荡。你们能撕一具尸体下来,就算大功告成。”

“施姑娘,阳火克阴邪,我去。”时敬之自告奋勇。

谁想他刚想迈步,就吃了陈千帆一记响亮的爆栗。陈千帆这一下带了内力,时敬之捂住头,被他敲得眼冒金星。

“你去个屁,这帮人里属你最危险。”

陈千帆没好气道。

“刚不跟你说了吗,这秘典要小心对待。光是一个尸块上镌刻的术法,就够人研究四五年了。这可是整个宓山宗的宝贝——还阳火,你家取千金墨宝,是用火把夹的吗?”

“可是……”可是一般人家的山水画也不会张嘴咬人,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危险。

“秘典本就是有能力者得之,只能小心点来。若自不量力,损坏了未解明的秘典,好点逐出宗门,孬点被宓山宗追杀。你要不要试试?”

时敬之噎住了。

尹辞在一边暗自摇头。

先不说秘典强弱,光是这条规矩,就把时敬之卡得死死的。时敬之对战起来好以力破巧,用阳火之势压人。如今内功轻功都像模像样了,唯有精巧细致这一点着实不行。

此事还得由他和施仲雨出手。

“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再等半柱香,你们上去试试。记得轻点上手,我会以法术辅助你们。”

尹辞挑眉:“前辈不一起?”

陈老头理直气壮:“这东西危险得很,我惜命。怎么,你们托老夫干了这么多事,该不会连丧命风险都要我冒吧?”

尹辞怀疑这老小子眼馋古尸上的术法,又无法一人对付秘典,这才抓他们来干苦力。

不过这样刚好,以挡灾符交易法术,公平公正,不欠人情。

他正想着,陈千帆摊开那本古旧的记录簿,以炭笔速记几行字。他没有避讳众人,字迹工整清晰,一眼便能看到。

陈老头三两句话记下枯山派与施仲雨的到来时间、此行所求,以及要做两套挡灾符等事。随即他瞧了眼尹辞,又特地添了几句蝌蚪似的陌生文字,这才收手。

记录完毕,陈千帆把记录簿摊在雪地上,炭笔也没收拾,直接以真气凭空结阵。

尹辞神色微动。

那是个精巧的破坏类术法,专用于破坏记忆。多年前,尹辞也曾想以此寻求解脱。他曾托人对自己施展此术,可惜它基于肉身破坏起效,抵不过尹辞的自愈能力,对他并无效果。

这术法绝对被陈千帆改良过。倘若把原始术法比作斩骨刀,他手下的更像精巧的微雕刻刀,下手快而准。

术法生效,攻击对象却是陈千帆自己。

微弱的白光闪过,陈千帆怔愣了一阵。他略显茫然地扫了眼四下环境,再低头看完记录簿上的文字。

等读完那几行字,他才直起腰杆,收拾起那厚重的书本。

除了尹辞,没人认得那术法的正体。术法完成,施于陈千帆自己,他们只当陈老头想要加强自身能力。结果陈千帆反应怪异,不像被那术法增强,反而更像被它打懵了。

战前的紧张气氛摇身一变,化为一片茫然。陈千帆坦然泡在茫然中,目光挨个扫过众人。

他的目光冷淡而干净。其中对时敬之这块“好材料”的向往没了,对施仲雨的赞许没了,甚至对尹辞那点追问术法的渴求也消失无踪。

就像昨日第一次与他们相见。

相比之前,陈老头的态度倒没有太大改变。挨个观察完,陈千帆唔了声,尖刻依旧:“行了,走吧。”

尹辞清清嗓子,代替两个混乱的同伴发问:“前辈这是……?”

“删去不必要的记忆罢了。”

陈千帆像是早已熟悉这种场面,目光都懒得挪过来。

“成仙成仙,七情六欲得断绝。不该生出的缘分,留着只会碍事——行了你们几个,赶紧滚过去弄尸体。狐狸眼小子,正好给你瞧瞧,去除记忆就这么简单。”

尹辞了然。

怪不得陈千帆不问他们的名字,原来打一开始就准备忘掉。

如此一来,他们于他,只是初次相见的三个小辈。陈千帆对他们一无所知,哪怕他们在他面前头破血流、肠穿肚烂,他也不会有半点私心上的波动。

将世间相遇化为纸面上几句文字,这不失为一种冷心绝情的方式。

也无怪乎陈千帆一个多情种子,能在北地隔绝人世三十年。

尹辞不算意外,这手段残酷却有效。他早已送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从少年鲜衣怒马,看到老人入土燃香。多少淋漓的爱恨情仇灰飞烟灭,无人铭记,只在他心底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象。

再大的惊涛骇浪,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确有其事”短短四字,生不出半点眷恋。

可惜他与陈千帆到底有差别,光阴没有术法那般立竿见影。岁月冲淡记忆之前,他不得不将它们铭记在心。

尹辞拔出吊影剑,有意无意地扫了时敬之一眼。几步之外,时敬之定定看着陈千帆,连对秘典的恐惧都散了,一脸若有所思。

百年之后,时敬之也会是他的“确有其事”么?

尹辞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出了口气,抛下满脑袋纷纷杂杂的念头,冲向不远处的骇人秘典。

……

说实话,秘典比尹辞想象的还难对付。

如今蜜岚国土一片荒芜,它身体庞大,能量来源不怎么充足,行动不算快。尹辞的扫骨剑剑式精准,本应刚好克制这东西。

可惜一有施仲雨在旁,扫骨剑不好施展。二是此物法术实在奇诡,他与施仲雨忙活了半个时辰,硬是没能擦到它的油皮。

秘典身周似乎敷了一层看不见的粘稠精气膜。每当尹辞的剑尖扫过,附近的尸首便抽搐起来,法术符号登时聚作一堆,闪起亮红色的光。

尹辞只觉得戳中了什么软而韧的玩意儿,剑尖直打滑,连尸体都碰触不到。秘典脚下都是扰人的小妖怪,他不能在地上停留太久,无法慢慢磨它。

于是尹辞当下决定集中攻势,直攻一处。

他盯住秘典腰侧的一具尸首,黑剑映回雪光,快如闪电,如同要绞碎寒风。

然而秘典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精气在尹辞的攻击点附近聚集,浑浊的液体自尸体缝隙中渗出,两者混成一个软绵绵的脓包,表面变得更加湿滑。

面对巨型妖物,没有内力永远是最致命的弱点。别说去肉扫骨,尹辞只觉得自己在切割一团泥水,留不下半点伤痕。

不远处,施仲雨虽然有内力,却比尹辞还要狼狈些。

几条蛇一样的术法文字顺着青女剑的剑身缠上,将好好一把青女剑腐蚀得坑坑洼洼。

若不是施仲雨及时弃剑,她差点丢了右手——一条术法已经触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指尖几乎立刻化成不自然的青白。

施仲雨当机立断,掏出小刀,将小半个指尖削下。鲜血飞溅,那条术法满意地收回,那一小块指尖很快被卷入秘典之中。

“唔。你俩的路数,我差不多看出来了。”

整个过程中,陈千帆老神在在地旁观,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时敬之则双拳紧握,脸色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丫头诚意还不错,只是天资有限。死人脸小子,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留力?”

尹辞收了剑,半空中一翻,稳稳落在雪地上:“稍作试探罢了。”

施仲雨也闻言收手,她没来得及包扎伤口,血点在雪地上甩出一片乱梅:“还请前辈指点。”

陈千帆摆摆手:“先歇息一阵,它不会立刻走掉。你们先理清自己的破事——各位心不在焉、束手束脚,可对付不了秘典。”

“老夫看三位的水平,要想要对付它,须得全力以赴。”

陈千帆一双眼扎向尹辞。

“尤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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