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拥抱

次日清晨,曲家别院外。

几匹高大箭马打着响鼻,一刻不停地踩着地面,皮肤在空气中蒸出腾腾热气。

箭马为各门派精细供养的马妖,比寻常马匹大一倍,耐力惊人。跑起来长鬃带火,比疾风还要快上数倍。端的是踏雪无痕,风驰电掣。

太衡的箭马尤其高壮,不见一丝杂毛。

可惜不见时掌门梦想中的马车软垫小火炉,更别提旅途点心。

马匹后悬浮着四个棺材似的法器。它们呈梭形,末端牢牢固定在马匹身上,每个刚好能躺一人有余。

时掌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脸色开始发青:“施姑娘,这是?”

施仲雨:“此乃‘护身梭’。我派箭马极快,马车有些碍事。路上疾风如湍流,毫无防护的话极易窒息。我尚能以门派宝物防身,只能委屈各位躺一阵了。”

时敬之:“……”

好消息,马很快。坏消息,他们要化身马屁股后的四个蚕茧。别说北国风光,连马尾巴都没的看。

见时敬之表情僵硬,施仲雨又补了句:“我派箭马日夜不休,我会亲自驾驭。无需担心,我以内力辅之,到北地只需一日半。”

尹辞看到那四个密不透风的护身梭,缓缓皱起眉。护身梭上带了换气机关,他们断然不会闷死,只是……

太衡着实实在,或许是考虑到视野有限,匠人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没留。

尹辞眼皮跳了跳,一声不吭。

半晌,他转过身:“既然如此,我去煮些甜汤,路上好入口。”

望着尹辞的背影,时敬之脸上的震惊和委屈没了去处,很快便褪去了。他望向施仲雨,迅速恢复往日的八面玲珑:“一日半?如此甚好,多谢施姑娘。”

他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我见这护身梭沉重,恐怕要拖慢箭马的速度。我派行李不多,四个护身梭有些多,三个就够了。”

施仲雨愣了愣:“这……”

护身梭预留了随身行李的空间,挤得下两个人。可空间到底狭小,很少有人愿意这般亲密地与人近身。

“三个就够了。”时敬之笑道,“说来惭愧,我也有些病症,须得旁人照顾,没法一人待那么久。”

说完,他还特地吐了一小口血。

闫清、苏肆:“……”

时掌门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可谓炉火纯青,要不是他们知道事实,简直要以为真有那么回事儿。

可惜两个年轻人脸皮薄,实在做不到掌门那般风淡云轻地黏人。再者,为了让马匹拖动,闫清要全程抱着慈悲剑。苏肆要真跟他贴一块儿,怕是一日半走完,苏肆也被慈悲剑揍个命在旦夕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两人呲溜钻进各自的护身梭,生怕时掌门效率优先,再省一个梭子的重量。

尹辞做完甜汤回来,见四个梭子变成了三个,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甜汤分发出去,随即安安静静地进了护身梭。

梭子关好,微弱的破空声自外部传来。启程后,果然与尹辞预想的相同,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时敬之与他背靠背躺着,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两人长发散作一处,缠绵不分,被背部的体温浸得温热。

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此明显,面前的黑暗仿佛淡薄了几分。

时敬之没有解释自己减少护身梭的缘由。他只是松散着身体,发出均匀放松的呼吸声。

说实话,时敬之若没有主动减少护身梭,尹辞不会特地吭声。他早已忘了示弱的滋味,眼下又精神稳定,咬牙硬撑也不难。

尹辞本以为这将是为期一日半的酷刑。谁料时敬之往他身侧一躺,把酷刑轻描淡写地化作旅中休憩。

是了,佛心阵的心魔使他失明,他早起时又总是确认时敬之是否在身边。自己露出过不少细微马脚,被发现“惧黑”也不奇怪。

尹辞微闭着眼,第一百次感叹起来便宜师父的脑袋。

时敬之要再笨一点,他反而更好应付。谁料此人简直是贴人心窝的天才,他才点醒时敬之一分“人心”,这人便举一反三,飞速领会了如何更巧妙地对人好。

压迫感化为熨帖的暖流,力度却依旧不减。

尹辞操纵不了、控制不得。哪怕拿出三百年的气势,也压不牢时敬之一腔染满红尘的凌人朝气。

尹辞简直怀疑这小子生来就是克他的——他早练得心硬如铁,就余了一点柔软缝隙,被此人逮住可劲儿钻,搞得他不得不漏出一点人情味儿来。

自己尚如此,别提其他寿命正常的凡人。

时敬之原本就擅于看人,眼下更是如鱼得水。他若是想,只要时间足够,他几乎能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犹如冰锥,将尹辞满脑子的温软想法生生劈散。

……就时敬之先前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所谓“真心相处”。若要做到这一点,时敬之身边必定不能长期留人。

不说血亲,连仆人、师长,都不能存留太久。时敬之就像一块被丢进激流的石头,沾不上名为眷恋的轻尘。

能做出此等事的人,必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防什么,也一开始就知道时敬之是“什么”。既然提防到对三岁小儿下禁制,为什么要留时敬之一条性命?如今又为什么放他到处乱跑?

尹辞可不认为那是出于单纯的“仁慈”。

时敬之显然对自己的身世有一定了解,并且有所顾虑。他没有带着过往擅自缠上来,而是让尹辞亲自选择“去他身边”。

可惜,便宜师父自以为出了道岔路似的题,他能给出的答案却只有一个。

希望此次破禁制之行,能让他捉牢此人的狐狸尾巴。

尹辞翻了个身,靠得近了些。时敬之原本体温就高,他鼻尖贴上对方的黑发,微眯起眼,被那股热度烘得很是受用。

时敬之察觉到了尹辞的小动作,他笑着开口:“原来阿辞如此畏寒。”

尹辞坦荡承认:“不错。”

他得寸进尺,挨得更近了些。黑暗贴住他的双眼,过去与现在混成一团。尹辞几乎要伸出双臂,搂住身前的热源,可碰到属于成年男人的腰身,尹辞又收回了手。

当初小哑巴小小的个头,尹辞随随便便就能抱个严实。小哑巴爱极了趴在他胸口睡觉,口水横斜,把尹辞的上好衣衫糊得发皱。

那孩子体温也很高。尹辞将他护在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柔软的太阳。那份温度让人舒心,尹辞也就默许了那个小崽子糟蹋衣服。

现今时敬之块头比他还要大些。幸亏此人没长成虎背熊腰的壮汉,单搂个腰,尹辞还是搂得过来的。

可惜当年的小哑巴已经长大成人,两人挤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这动作有些轻浮了。

尹辞收回双臂,另起话题:“说到‘畏’,我很早之前便想问了,师尊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里,无论是小哑巴还是时敬之,胆子一直都很大。哪怕面对神佛,也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可便宜师父睥天睨地,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实在让尹辞百思不得其解。

时敬之整个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很怕。”

他相当严肃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见的异常之事,怕怕也无伤大雅。为师惜命嘛,总该多注意一下这种,咳,细节。”

尹辞好笑地盯着时敬之的后脑勺。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该怕。”时敬之嘟哝道,“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声音里的轻松突然消失了,尹辞心中一凛——

时敬之平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体也微微发抖。

“师尊?”

“唔。”时敬之恹恹地回道,“没事,我睡、睡一会儿就好。”

尹辞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手腕,果然,时敬之心跳杂乱无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不似往日的发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发作。

“怎么回事?”

“头痛而已。伤不到性命,我有数。”时敬之有气无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好说。阿辞,咱们还是睡吧,多存些体力。”

好好躺着,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只是时敬之明显不愿说,尹辞只好动动身子,将人揽进怀里。他掌心盖住时敬之冰凉的后颈,另一只手按揉此人头上的穴道。

时敬之半痛苦半解脱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尹辞胸口。

禁制之痛,犹如撕开未长好的伤疤。时敬之只觉得脑仁里有千万把锥子乱戳,戳得他脑子快要停止运转。

觉非方丈不愧是一代大师,当即劝他去宓山宗。当初他要坚持找视肉,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自从贪蝶激活禁制,禁制的发作就变得毫无规律可循。一个词语、一点气味,在他还没意识到它们与过去的关联时,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辞的手指温暖有力,穴道也揉得准。时敬之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鼻端埋入尹辞衣服的布料,又仔细嗅了嗅。

尹辞的气味有些清苦,但不似药味。他闻起来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的血腥,两者混成一股阴森的暗香,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然而时敬之觉得这股味道安心至极,甚至让他双眼有些发酸。

头更痛了。

一边是头部剧痛,一边是体内经脉惯常的胀痛。两者相叠,终于给他添了点垂死之人的模样。时敬之紧闭双眼,努力搜集脑海中纷乱的回忆碎片。

他的痛苦彻底惊动了尹辞,后者不容分说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忆了。”

可他想回忆。

虽然很痛,但时敬之总觉得指尖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病痛,他还不想停。

这大概算自伤,不过没有伤口,尹辞就算因此发火,也不会气得太厉害。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继续嗅着尹辞的气味,一边在脑海中深挖。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间,那座火红的枫林再次出现。时敬之刚想要深究,却被腰上传来的触感惊得头皮一炸。

尹辞空出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那点回忆幻影般散去,头痛也轻了几分。时敬之摸到对方揽住自己的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但每一次拥抱都有理由。

保护、抑或是做戏,要不就是事态危急,求一点肌肤相贴的抚慰。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们谁都不需要身体上的保护、也不需要做戏,更没有危难环伺。尹辞的呼吸变快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他抱过来的手也很紧,时敬之不敢用内力去拆。

身边贴着另一个人,果然很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这回岂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的情绪让他汗毛倒竖,后颈发麻。

“现在老实点。到了宓山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尹辞沉声道。“怎么,合着头疼我看不出轻重,你又要钻牛角尖?”

“不钻不钻,下次不会了。”头部余痛还在,时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谁知这份紧贴的温暖又触碰了什么,禁制在他脑子里飞起一脚,时掌门嘴没来得及闭上,嗷地叫了一嗓子。

尹辞:“……”

时敬之:“……”他冤枉,真的冤枉。

尹辞冷笑一声,松开了搂在时敬之腰间的手。他也不顾什么师徒礼仪,一只手撑住梭底,整个人半压在时敬之身上,冰冷的气势自上而下涌着:“师尊的‘下次还敢’来得挺快啊。”

长发水流般垂下,发梢在时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凉滑的发丝拂过空气,尹辞那股清冷的气味更浓了几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动,时敬之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救他还是怂恿他。

好处也有——黑暗放大了触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从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子锈在半路,没力气唤起禁制。

“我想想,说话不算话,怎么罚比较好呢?”

尹辞离得极近,声音也很低,仿佛以声音按了他的麻穴。

时敬之屏气凝神,绷成一块不知所措的棺材板。这回徒弟气势汹汹,他直觉不会是“没有特制早饭吃”那么简单了。结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下文,却等来尹辞一阵颤抖。

……这人在憋笑。

“阿辞,你耍我?”时敬之还有点恍惚。

“至少师尊彻底分神了。”

时敬之气不过,只是此人手段的确有效,他确实无话可说。

“睡吧。”尹辞从他身上挪开,又恢复了抱着时敬之的姿势。

这回两人面对面,禁制没再闹腾。时敬之就着这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慢慢合上了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护身梭突然一个急停。

他被尹辞紧抱在怀中,头颈没受到冲击。梭子打开,天光洒下,冰凉的风混上雪沫,打得人一个激灵。

寒风吹散了那些浮动的思绪,两人离开梭子,踩进绵软的雪地。

中原刚有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在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的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的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多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对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盘。”

闫清好奇道:“对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国了。”

施仲雨对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国,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有个叫蜜岚的小国。”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多年前,蜜岚国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的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起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的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国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国带上巅峰,又从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当时的皇帝瞄准这个空当,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当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当时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多么坚实的恨。

蜜岚国最后的辉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子补补课。还是当下的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方丈的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的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当我尾随诸位,你们当不知情就好。”

她没有动,表情有些酸涩。

时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虽然双方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多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有半点过问的意思。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在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浑水。不过太衡此事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对她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思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有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有些犹豫:“无他,我的要求有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有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时敬之没有退避。

“我久闻太衡仁义,此次却处处阻挠于你。若只是为了省些金银,着实有点凉薄了。如今你又说可能冲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寻道老前辈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仲雨沉默地抱紧青女剑,仿佛只有那冷冰冰的死物能给她一点安心。

她就这样静立半晌,时敬之面上的执着不改,她终是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就在我们取回宝图后几日,戚掌门突然高热不止、沉眠不醒。我派不乏名医,可症状太少,任谁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江湖动荡,掌门重病的消息影响势必不小,我派这才瞒了消息。”

“别看断云说了那些话,最开始,大家都尽心尽力。只是掌门的身体呈折马之相,病情恶化得飞快。没过几日,就只能以汤药吊命了。起初十几日,没人有异议。但大半个月过去……”

施仲雨一脸苦涩,欲言又止,最终换了话题。

“太衡正值多事之秋,而戚掌门经脉已然衰竭,难回往昔。就算他就此病愈,也当不了太衡掌门了。”

时敬之了然。

太衡的钱不是天上掉的。除了朝廷资助,它自己也有良田繁林、商铺镖局。这些营生都要钱财支撑,不好为一人而动。

眼下戚掌门要么药汤吊命,于昏迷中慢慢丧命。要么被勉强救回,作为废人活个几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银砸出来。

久病床前尚无孝子。偌大个门派本就难以齐心,太衡真会为了一个单纯的“义”字,不计损耗地救一个废人么?

“部分人想放弃,我却带着另一部分人倾尽全力,太衡内部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越来越乱,长老们才派断云与我相谈。其实断云的考虑,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衡不该如此。”

施仲雨轻抚青女剑,垂下目光,语气又轻了几分。

“几十年来,戚掌门为太衡耗尽心力,对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彻底没救,我绝不会勉强。可明明还有希望,我们却自顾自地决定放弃……哪个门派都可以放弃,唯有太衡不该如此。”

尹辞余光一扫,果然,就枯山派内部,对此事的看法也无法统一——

闫清看着施仲雨,颇为感慨地点头赞同。而苏肆睁大眼睛,如同见了倔驴现场成精,满眼难以置信。

施仲雨没提太多派内之事,但尹辞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弃派占多数,“扰乱门派”、“妇人之仁”、“不识时务”的帽子,她脑袋上估计已经顶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几日相见,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顶住那等压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寻常才行。

见众人久久没有回应,施仲雨把剑一收,表情平静了些。

“事情大概如此。我要请宓山宗救一个日薄西山的废人,宓山宗门人心高气傲,极可能认为我无理取闹。”

时敬之大笑:“施姑娘多虑了,陈千帆陈前辈法号‘觉过’,曾是见尘寺僧人。别人便罢,见尘寺的高僧可不会在‘救人性命’一事上动怒。”

施仲雨表情变化几番,最终停在“解脱”之上。

她冲时敬之抱了个拳:“时掌门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关照,我施仲雨牢记在心。”

接下来的路姑且算好走。

谢天谢地,宓山宗建于蜜岚国废墟上,地广人稀。除了驱妖阵,没人布乱七八糟的阵法,也不见乱七八糟的妖怪。

唯一的危险,大概是埋在雪下的断壁残垣。深厚的雪壳之下,不知掩盖了多少未知。只要稍不留意,绊个狗吃屎是小事,说不准会跟二百年前的冻尸来个面对面。

时掌门心不在焉,刚走几步便绊了一跤,险些和个雪中人头来次亲密接触。

那人头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青黑肿胀、扭曲变形,它五官都错了位,一颗结冰的眼球脱出眼眶。

可怜时敬之正满脑袋大事,突遭此难,三魂七魄登时炸飞一半,禁制也彻底陷入死寂。

回过神来时,他又整个人扒在了尹辞身上,后者正耐心地把他往下撕。

施仲雨早在鬼墓下见过这场面,此刻配合地移开眼,权当没有看见。

经此一役,时敬之彻底打消了肉身犁雪、省点力气的念头。他憋足一口气,轻功水平突然暴涨。整个人如履薄冰,无师自通了足尖踏雪一招。

好在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变故。按照觉非的指示,一行人在日落前到了目的地。

意外的,陈千帆的住所没有任何仙气,佛气也不见分毫。

他挑了一间蜜岚货铺废墟,将它改造成了住房。房子大归大,外壳被补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建筑上尚留有焦痕,不少漏洞还用妖皮塞着。周遭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孤寂的气氛汹涌而来,漫上众人脚背。

一个老妇率先发现了他们。

那老妇似是有些蜜岚血统。她白发微卷、鼻梁生得很高,眉眼肤色倒是全然的中原人模样。虽然住处古怪,她的衣服却很洁净,破损处也细细绣了花朵。

“嚯呀。”她搓了搓手,允朝官话不怎么标准,“你们来看陈夫子的?”

时敬之挪开傩面,礼貌地行了个礼:“敢问您是?”

“好小子,叫咱卫婆婆就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婆婆眉开眼笑,整张脸的皱纹聚在了一起。

“陈夫子出去了,你们先进来坐坐吧。我炖了热汤,你们跑这么远也不容易……呀,这是带了礼吗?大老远的,这也太客气了,要么我晚上给你们烧上……”

她一眼瞧见了苏肆怀里的白爷。白爷肉触角顿时绷起,整只鹅命也不要了,一个劲儿往苏肆外袍里钻。

“礼在这。”闫清及时救场,递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

考虑到宓山宗地处偏僻,商人往来不便。临行前,曲断云帮他们备了些不算贵重,但相当实用的小玩意儿。

“客气了,客气了。这些我不懂,等陈夫子回来再说吧。”

卫婆婆笑容不改,絮絮叨叨地踏出步子,领众人进了门。

房子是商铺改的,前厅无比巨大。

左半个前厅都被灰黑石板占满。石板约三指厚薄,立在地上,上面划满看不懂的符号。诸多石板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堆了摇摇欲坠的纸卷,以及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石板与桌子的间隙间,则全是一桶桶妖物干尸。此地冰寒,室内也谈不上暖和。妖物尸首散发出淡淡的腐朽味道,裹上冰寒的空气,混成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味道。

右半个前厅却整洁至极,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石板地面不见一丝灰尘,炉子里生了温暖的火。桌上盖了漂亮的刺绣桌布,花瓶中甚至插了枯枝绑成的小花。

卫婆婆给他们挨个盛了汤:“陈夫子要做研究,每日黄昏都要出去捉妖。他这人最守时间,晚饭前会回来的。你们在这安心等,他这人话少,心不坏,准不会为难你们……”

闫清见不得老人家伺候自己,第一个站起身。结果桌子比他们想象的轻,整张桌子被他的动作带得颠簸一下,一点汤溅上老婆婆的手套。

“老人家,对不住。我帮您打打下手吧,您……”

闫清道歉道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卫婆婆笑呵呵地摘下手套,露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上密密麻麻刻满血红色的纹路,法阵一层叠一层,看着让人眼晕。

那纹路实在太过细密复杂,哪怕是尹辞,都没能一眼看出个所以然。

老婆婆自己不以为意,她像是习以为常,利利索索地换了只新手套:“哎哟你们坐着就行,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呢。陈夫子说了,在这地儿待着,就得多动弹动弹,舒筋活血。”

这回没人敢随便动了。

闫清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双手放在大腿上。

卫婆婆自己也盛了碗汤,慢悠悠地喝:“没事,不用顾忌陈夫子。你们先喝,这里天寒,不喝就冷啦。”

尹辞率先端起汤,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柔和,没有加奇怪的东西。就是没有半点盐味,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特殊做法。

前有觉非方丈作保,后有尹辞率先尝汤。众人食不知味地喝下热汤,继续硬着头皮等待。

终于,夕阳落下,门扉打开。

陈千帆背着一大筐血淋淋的妖尸,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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