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折马

瞧见那匕首,地上的首领忍痛哼笑:“乖乖旁观不就好了?护一个无足轻重的傻小子,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险些让他咬了舌头。

尹辞维持两指夹住匕首的动作,身周剑气四起,在泥地上留下数道深深的剑痕。尽管他没有内力,可迸发的杀意完全不输那把匕首。

随即他冷哼一声,肩腕使力。匕首寒光一闪,被他原路甩了回去。

霜刃碎风,隐隐有破空之声。

高手过招,一试便知对面有几斤几两。被射回的匕首震慑,远方的那丝模糊的气息瞬间收敛,继而无影无踪。

三个“山匪”眼看没了希望,周身气势骤然淡薄。

他们似是要咬碎牙齿,却被苏肆冷笑着点过穴道,再挨个卸了下巴,拔出三颗血淋淋的埋毒牙。首领眼看要失血过多,苏肆抓了把还热的木灰,直接按上那人伤口断面。

“山匪”们口涎与鲜血混在一起,目光怨毒起来。

另一边,时敬之正摩拳擦掌,打算报一汤之仇。谁料尹辞当场还击,把来之不易的高手吓跑了,他整个人跟着萎靡了不少。

他无视脚边的三人,丧气地转向尹辞。后者冲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方才积起的阴沉戾气无影无踪。

对此,苏肆与闫清习以为常。然而金岚对枯山派的印象还留在鬼墓“凑人头”的临时门派上,他只知时敬之勉强能打,谁知一个月左右不见,枯山派又多了一位真材实料的高手。

不说扔回匕首的人面若谪仙,让人屏息。也不提时掌门那张俊丽到夸张的脸。就连下仆打扮的新成员也艳如桃李,不似凡人。

……可疑的成员又多了。

一行人漂亮到瘆人,又偏偏挤在荒郊野岭、阴雨废屋,怎么看怎么像神怪故事的开头。金岚火速退了一步,骨子里降妖除魔的本能跟着心脏狂跳。

他连敌人都不顾了,欲言又止地看向闫清,脸上的神色堪称惊恐——你们枯山派,真不是哪个妖山下来渡劫的么?

闫清缓缓背过身去,逃避了那道询问的目光。

反而时掌门从丧汤之痛中恢复,亲切地开口道:“金兄,这一行人着实来者不善,想必事出有因。我可否看看那药材?”

金岚不知是该感激还是戒备,语气直发飘:“看、看吧。大师姐托我的事,不会有、不会有隐瞒。”

递出药盒时,他的目光甚至扫向其余三人身后,像是试图寻找妖怪尾巴。

时敬之习以为常,丢下一个更灿烂的笑,随后开始查看药材。

正如金岚所说,这盒药仅仅是药——药材非常珍贵,但都是世面上能买到的,没有冰顶蛇莲那等可遇不可求的奇物。药材里没混什么怪东西,盒子材料昂贵,却也不见机关夹层。

这一盒药,就像施仲雨本人那样规规矩矩。

“全都是些温和滋补的好药。”

时敬之仔细嗅过,又将药盒原样封好。

“不愧是太衡派,真是财大气粗。这一盒药,起码值七八百两银子。”

金岚魂不守舍地笑了笑。

时敬之:“只是药量颇大,这些药又不对专症,仅能用来吊命。贵派有人病重?”

金岚移开视线,不吭声了。

“这三人是赤勾教的杀手,身上有赤蝎纹身。”苏肆扒拉着三人衣服。“功夫不怎么到家,准是最底层的那拨。三人一组伪装身份,暗地挑个高手随行。这是赤勾教的典型暗杀手法。”

身为在逃的少教主,他卖赤勾教卖得比谁都爽快。

虽然不够格知晓苏肆的身份,三个杀手听到这话,仍能猜到此人曾是赤勾教内部人士——三人登时急了,在地上扭动不止,眼中的怨毒转为唾弃。

苏肆只当没看见:“不过就算是最底层的杀手,杀这位小兄弟也绰绰有余了。赤勾教虽属魔教,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会做这么无聊的劫财之事。我看被盯上的不是药,是这位小兄弟的性命。”

“胡说!我金岚一无仇家,二无地位。哪需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杀我?再说了,就算我这盒药送不到,也不会真的影响那一位——”

说到这里,金岚又急急忙忙闭了嘴,看向地面。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

尹辞:“苏肆,你可有把握撬开这三人的嘴?”

“不可能。要是随便来点酷刑就泄密,‘赤蝎足’也不敢收那么贵的酬金。规矩就是规矩,哪怕乌血婆亲至,这三人也不会出卖委托人。”

“想来也是。”

就算这三人说了谎话,他们也无从验证。见自己立的规矩被严密遵守,尹辞不知道自己该欣慰还是无奈。

“三位也算有点原则,我派信息不便暴露,给他们个痛快吧。”

金岚到底还是算名门正派,他急忙开口:“不必如此,太衡来处理就好。我没按时回去,大师姐肯定遣人来……”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三个杀手就被苏肆利落地扭断脖颈,没了声息。

金岚又退了一步,整个人贴上墙根。

……这绝对是妖怪门派。

直到屋外响起马嘶,金岚人还贴在墙边,仿佛一副凸起的壁画。

如金岚所说,太衡确实遣人来寻他了。不过来的两位并不是喽啰,而是太衡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弟子施仲雨,与太衡排名第一的曲断云。

“大师姐!”见了救星,金岚抱紧盒子,终于有了点从妖怪话本回到人间的实感。

等他转过头时,枯山派四人都戴好了傩面,从出尘妖仙化为妖魔鬼怪。时敬之把自己的药到病除旗大剌剌地展开,特地以此昭示身份。

金岚:“……”他怎么就没这待遇。

施仲雨一身劲装,脸色不太好看。甫一看到旗子,她果断下马,冲时敬之行了个礼:“时掌门。”

曲断云还坐在马上:“枯山派时敬之?”

时敬之不卑不亢:“正是。”

“在下曲断云,久仰。”不同于愁眉苦脸的施仲雨,曲断云礼貌一笑,翻身下马。

透过傩面,尹辞默默地打量曲断云。

此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看着是个典型的曲家人。

百年前,太衡曲听雷与阎不渡、空石等人并称四杰。这曲断云是曲听雷的直系传人,武功排得进年轻一代的前十位。为人也彬彬有礼,清名不逊于施仲雨。

据传,太衡内部对他甚是喜爱,此人基本已被内定为下一代太衡掌门。

尹辞以余光一扫。果然,苏肆早已躲去闫清背后,用慈悲剑半遮着自己,整个人毛都要炸起来。闫清显然熟知曲断云身份,他体贴地朝前站了站,好让挚友显得更不起眼。

“大师姐,曲前辈,你们怎么都来了?”金岚回过味来,受宠若惊。

“我正同断云去曲家别院,你久久不归,我们顺道来寻你。”施仲雨板着脸,“你身上血味很重,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别在这里杵着问了。”曲断云打圆场道,“外面潮湿,不如先去我家别院,避避雨烤烤火,边吃茶边说。”

施仲雨嘴巴抿成一条线,半晌,她还是叹着气应了。

半个时辰后,曲家别院。

别院刚好在这荒野附近,毗邻一片小树林,位置清雅悠静。室内以火盆烤过,没有恼人的湿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松香。

房内桌椅材料一般,造型却古朴雅致。院内没有娇俏侍女,只有几个慈眉善目的老仆,茶与茶点也是普通款式。

此处与见尘寺的朴素方向不太一样,但冒着如出一辙的清气。

桌边,听金岚颠三倒四地说了来龙去脉,施仲雨一口茶都没动,任由茶水慢慢冷下去。

“金岚不争气,劳烦枯山派各位关照了。”她低下头,代金岚道谢。

曲断云摇摇头,给施仲雨换了杯热茶:“原来是赤勾教搞鬼。那老妖婆,寻宝图之事上吃了亏,还要这样膈应我们……时掌门,你那两位门人不来吃茶么?我这没那么多规矩。”

“不用,方才我派的白鹅妖受了惊,须得他们照顾。”时敬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开玩笑,那俩小子一个阎家后代,一个赤勾教少教主,这会儿恨不得手拉手藏进灶台。要是被曲断云发现身份,下一代武林正邪之争可以提前打响了。

曲断云没有勉强:“也好,待会儿我教人热些驱寒饭食,给他们单独送去。”

金岚一事本就蹊跷,两位太衡俊杰又共同出现,此事的怪异程度又要翻倍。可惜施仲雨化身锯嘴葫芦,曲断云又扯东扯西,绝口不提药材之事,时敬之只能暂且放弃打探。

太衡人老实,但不傻。太衡内部显然出了些不便与外人道的事。若是强问,只会浪费来之不易的人情。

“其实我派此次前来太衡,为的是两件事。”时敬之按准备好的台本开口,“我得了施姑娘放在见尘寺的拓片。只是见尘寺刚巧有些事,不便及时送达。我决定亲自送来。”

施仲雨没有深究,心不在焉道:“嗯,辛苦时掌门。”

“还有一事,我派最近打算北上,拜访一位宓山宗门人。只是北地广阔严寒,来去耗时太多,特此借箭马……”

吱啦一声响。

施仲雨顶开椅子,竟是站了起来。她一改之前的颓丧模样,双手按住桌子,目光灼灼:“宓山宗门人向来不愿见人,你们找得到?”

时敬之:“觉非大师认识一位,帮我们写了拜帖。”

施仲雨露出些许解脱的表情:“我——”

“师姐。”曲断云语带警告。

施仲雨毫不示弱:“怎么,这是送上门的缘分。只是借两匹箭马,算不得‘无端浪费人力物力’吧?这回我不会连累别人,我自己去。”

曲断云摇摇头,面露无奈:“时掌门还在这,此事过后再谈吧。”

“时掌门并非贪财忘义之人,值得信任,此事是我亲眼所见。”

施仲雨咬牙道。

“断云,你不信他,总该信见尘寺的佛心阵,以及觉非大师看人的眼光……那位大师最懂因果,不会随随便便帮人写拜帖。之前我想求助觉非方丈,你们不是还以这个理由阻止我么?”

“这是两码事。再说就算寻得宓山宗的人,宓山宗也未必有办法。师姐你冷静点——”

金岚缩着头,一声不敢吭。

时敬之干脆放下茶杯:“遮遮掩掩的不痛快,直说吧。你们掌门,到底患了什么病症?”

太衡两人动作僵在半空。

“别人看不出,我吃……抓过极类似的药,还是能猜到的。那些药能熬吊命的‘死生羹’,以此方吊命的人,多半身患奇症、油尽灯枯,又没有其他药方可吃,只能以此续命。”

“若是两位的亲朋长辈,这开销着实太大。太衡底子不薄,但不会为私情如此挥霍。金岚就不说了,两位也如此讳莫如深,这不难猜。”

曲断云按了按额角,脸色发苦:“师姐,我都说别老提这事了。”

“这次你请我来你家别院,还不是循了长老们的指示,私下找我谈这事的?时掌门手里有门路,我就没想瞒。”

施仲雨坦然道。

“没错,我们掌门突然‘折马’,派内名医束手无策。要是不快些找出病根,死生羹也吊不了太久。”

“折马?”时敬之好奇道。

曲断云长叹一口气:“太衡内部的说法罢了。再健壮的宝马良驹,一旦折了腿,只能眼巴巴地等死。戚掌门年事已高,尽管前些日子还精神矍铄,架不住病来如山倒。”

时敬之:“既然是一派掌门之事,又为何阻止施姑娘救人?”

“时掌门有所不知。折马之相不罕见,就算在民间,老人一旦受伤生病,也比常人难救百倍。”

曲断云摇摇头。

“人自有天命。就算能把戚掌门救回来,他元气大伤,还是活不了多久。此事花费巨大,最终也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长老们为门派着想,才派我劝师姐。”

“至少要戚掌门恢复意识,自己下决定。”

施仲雨冷冰冰道。

“戚掌门德高望重,几十年来,他将我派打理得甚好。如今他有难,连病因都没弄清,你们就要代他放弃?我施家有些积蓄。你们嫌开销太大,我拿自家钱来供。”

“师姐,太认死理,只会坏了大局。就算戚掌门醒过来,肯定也要放弃。他最珍重太衡,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损及他人……我派已为宝图一事投入颇多,实在无力兼顾此事。”

施仲雨一声冷笑:“好个慷他人之慨。断云,我把话放这,此事我必定要查个清楚明白。我花自己的钱,哪个有意见,让他自己跟我说。”

曲断云微微蹙眉,话语严厉几分:“戚掌门的命是命,金岚的命也是命。要不是你坚持,我派门人也不至于每日固定路线往返,被赤勾教盯上。”

“若非今日枯山派几位相助,我们只赶得上给金岚收尸。这些人命,施家也能出?”

施仲雨面色煞白,她攥紧拳头,白皙的手背浮出青筋。

“倘若此次前往宓山宗,还查不清缘由,我自会当众谢罪,离开太衡。期间死了哪个门人,我挨个上门磕头。”

“但救戚掌门,是我等应尽之义,只此一点,我施仲雨绝不退让。”

施仲雨挺直脊背。她一个清秀女子,气势却硬到扎手,活脱脱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形苍耳。曲断云不再言语,满脸无可奈何。

尹辞算是弄懂两人先前的微妙氛围了。只是作为局外人,他着实不在意戚掌门的死活。比起太衡内部的情义之争,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前脚觉非方丈身中诅咒,焚于金火。后脚戚掌门突发重病,若不是施仲雨认死理到令人发指,执意从阎王手底抢人,太衡掌门现在已经换人了。

曲断云年纪轻轻,先不说能不能服众,经验就和老一辈的戚掌门不可同日而语。如此一来,太衡不至于像见尘寺那般凄惨,但也算瘸了半条腿,拿不出往日的威势。

是巧合么?

时敬之显然也不想插手此事,他只是清清嗓子:“若是施姑娘愿意借出箭马,我派也愿意带上施姑娘。”

“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走。金岚,你回去转告身边人,以后送药,护送数量不得少于三人。死生羹别断,我会带解决办法回来。”

施仲雨冷声道,不再看曲断云。

“我去发信,叫人准备箭马。”

曲断云没有阻止:“……我明白了。”

等施仲雨离开,曲断云才长出一口气,他转向时敬之:“原本是待客,结果说了半天自家矛盾,时掌门见笑了。”

他苦恼地抓抓头。

“师姐说的不无道理。戚掌门待我们不薄,要不是情况实在糟糕……唉,此行去宓山宗,还请时掌门多多关照师姐,曲某在此先行谢过。”

曲断云郑重地低下头,行了一礼。

时敬之盯着他看了会儿,还了一礼,答得滴水不漏。

“时某自会竭尽全力。”

分享到:
赞(10)

评论0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