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沈知言突然回过神,感到了一阵茫然,他正站在曲折的回廊下,深夜,却不知为何灯笼都灭了,四下里漆黑寂静。

他向廊外望去,月光隐在乌云后,只将青山派连绵的屋脊照出了隐约轮廓,忽然有几点火光亮起,疾奔而过,是弟子们擎着火把在进行最后的巡逻,以免出现漏网之鱼。

入夜时分青山派遭遇了一场偷袭,虽然还不清楚敌方的身份,但对方显然准备充分,对地形守卫颇为了解,竟趁换防之际的疏漏闯入了门派之中,所幸弟子们反应迅速,没有酿成大祸。

沈知言想了起来,自己亲自带领师弟师妹们搜山,直到此刻才终于得空歇息,来看一看青遥。

他走过转角,看到青遥房中还亮着灯,但没有立即走近。

在遇袭的动乱中,有个蒙面男人横刀挟持了青遥,沈知言赶到将他救下时,青遥整个人仿佛丢了魂魄,在止不住地发着抖,他颈侧被刀锋割开的伤口鲜血涌流,将捂在脖颈的手掌染得嫣红。

沈知言慌张地扶着他,看到他的脸色惨白,眼眸中除了一片空茫的混乱,就是无声涌出的泪水,沈知言伸手反复抹过他的面颊,也没能将泪水擦去,只好试探地叫他:“青遥,没事了,没事了……”

可青遥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沈知言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一时顾不得师兄弟还在旁边,将青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像在极力安抚他,也在安慰着自己:“没事了,别哭,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他似乎这样抱了很久,直到怀中人渐渐平静下来,又过了不知多久,青遥低哑了的声音才响了起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思及此,沈知言瞧着透出灯火的房门,决定还是不去打扰,站在廊下静静地陪他就好。

然而房中突然传出了哐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沈知言一惊,连忙敲门询问,回应他的只有门后的死寂。猛烈的不安攥住了他,沈知言不管不顾地推开了门,看到青遥跌跪在地上,正是痛苦不堪的模样。

沈知言怔了一下,蓦然意识到这一切十分熟悉。

正在这时,青遥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他,那眼神平静,但他确信有什么已经改变了。

冥冥中他知晓将要发生的一切,却又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我会好好守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

青遥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他,弯了弯嘴角,勾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那时候他还不懂,此刻才明白,尹怀殊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沈知言忽地清醒了。

这是个梦。

如今的他,是见不到尹怀殊的。

“这是你所说的回忆起一切的那个晚上吗?”沈知言问道。

梦境中的尹怀殊当然不会回应,只维持着讥讽的笑容望着他。

“第二日你从我口中探听到了藏书的位置,第四日夜里你就取走了刀法秘籍,没有耽误丝毫时间。其后的两年,我无从得知你的消息,确确实实地消沉了一阵,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在连脚步声都无声的安静里,沈知言一步步走到了尹怀殊的面前,半跪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小心地将衣袖挽起,露出了尹怀殊手臂上深浅不一的旧伤疤。

第一次见到这些疤痕,是在一个夏日,他带青遥去后山的泉眼消暑。青遥先探手试了试沁凉的泉水,接着毫无预兆地扑进了池中,迸溅的水珠凉丝丝地打在沈知言的脸上,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却不见人浮起,连忙跟着下水去捞。

青遥水淋淋地被他给捞了起来,还呛了口水,却痛快笑着,扬起泉水朝他身上泼,逼问他这样是不是更凉快了。沈知言又要扶住青遥,又想躲开,招架不住,被泉水洗了遍身,只得笑着投降。

正在此时,沈知言看到青遥的衣袖翻卷上去,露出了累累旧伤,而他湿透的衣衫下,也隐隐约约地现出了身上的伤痕。

沈知言骤然失了笑意,心如刀割。那时他已经拜访过许多门派,隐约猜到了青遥的来历并非正途,但唯独这一刻,令他下定了决心,再不去寻找什么宗门,再不去探问究竟了,遍布伤痛的过往应当被抛弃,他们拥有的是今后。

于是沈知言第一次逾越礼法地抱住了青遥,吻在了他湿淋淋的鬓边,第一次向他许诺。

“……直到我再次遇到你,名叫尹怀殊的你。”沈知言顿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那才是你我真正的相识吗?”

沈知言抬起头,哀伤地注视着梦境里尹怀殊的眼睛:“我这半生顺遂,便以为凡事只要舍得付出,即能做成,因此自以为是地觉得我舍弃了声誉,便能在你的身旁拯救你,可这对于你所经历过的痛苦而言,是否太轻率了?”

“我舍弃一切的勇气,只给你带来了负累,令我的师门蒙羞,亲长失望。”沈知言的话音艰涩,以至于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可他仍是问了下去,“我的这份感情,真的有意义吗?”

“如今的我,算得上真正了解你了吗?”

他并不期待梦境能够给予答案,但尹怀殊的表情变了,那讽刺的笑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的困惑,仿佛无法理解他话语的含义。

沈知言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有什么冲撞在他的胸膛,让他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是的,我知道你罪孽深重,知道血债血偿,你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是……可是就这样活过一生吗,就要这样死去吗?”

沈知言感觉眼底在灼烧般的发烫,第一次被莫大的无力感淹没,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尹怀殊的双肩,几乎哽咽道:“青遥,至少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空荡的寂静,房屋与灯火消隐,天地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他手中突然抓空了。

沈知言骤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惊醒他的是房门的吱呀声响,祝师妹捧着食案走入,一眼望见昨日的饭食依然原样摆在案旁,没有动过的痕迹,她担忧地瞧着沈知言憔悴许多的侧脸:“师兄,已经第四日了,你这样水米不进,身子会吃不消的。”

门外守着的另两个弟子闻声探头往里看来,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沈知言揉着额头,努力从梦境中平复过来,抱歉地冲她笑了一下:“让你们担心了,只是我没有胃口,实在吃不下。”

祝师妹低声道:“师兄,我们不想看你这样痛苦的,我们……”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沈知言轻轻打断了她的话,“我不会责怪你们的,没事的。”

“……”祝师妹咬住了下唇,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了。

见她这样,沈知言主动将她手中的食案接了过来,道:“我今日会试着吃一些的,放心吧。”

祝师妹仍没应声,垂着头站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昨日的食案,慢慢地走出去了。她跨出门槛,却又站住了,旁边的弟子正要将房门关上,她忽地将食案强塞到了对方怀里,解开腰间佩剑抛开了,接着一把抽出那两个弟子的佩剑也扔远了。

佩剑摔在地上铛铛作响,惊动得沈知言回头来看,门外的两个弟子更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祝师妹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直视着沈知言,道:“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大师兄所说的‘这一劫’是什么,但我每一日都在问自己,真的是为你着想吗,师兄你这样痛苦,以后就真的可以好起来吗?”

“师妹,你这是做什么!”另一个年长的弟子忙去拉她,却被用力甩开了。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清楚了!”祝师妹道,“师兄,你坦白地告诉我,倘若这次错过了,你会一直后悔痛苦下去吗?”

“会的。”沈知言道。

“那你去吧,我不会拿性命要挟你了,我会拦住他们两个。”祝师妹舒了口气,笑了起来,“很久之前我就想对师兄说了,不用事事为我们考虑周全,你可以自私一点,任性一点的。”

抱着食案的弟子愣了愣神,转头看了沈知言一眼,不忍道:“师兄,你去吧,我也不拦你了。”

剩下那年长的弟子没有开口,长叹了声气,却也让出了路来。

沈知言心中动容,撑着书案站起身来,郑重道:“多谢你们。”

祝师妹摇了摇头:“你先将饭用了,我去替你牵马来。”

“不必了,我这就出发。”沈知言提起一口真气,倏然间便越过他们出了院落。

他们三人目送着沈知言的背影迅速远去,年长的弟子终于开口叹道:“你现下放他离开又有何用呢,已经迟了四日,哪怕师兄赶到了九渊山,也太晚了。”

“我不觉得。”祝师妹盯着沈知言快要看不清的身影,拢起双手放声喊道:

“师兄,一定要赶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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