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回到洛阳时,正赶上年关将至,沿街尽是高挂的火红灯笼,摊贩们换着花样地说着吉祥话来吆喝叫卖,江离和戚朝夕牵着马穿过拥挤的人流,感受到了一派扑面而来的蓬勃喜气。

江离头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象,四下张望打量着。

那眼尖的小贩一见他的目光停在了摊上的纸糊灯笼上,当即高高拎起手上精巧的兔子灯,笑道:“这位客官好眼光!我这可是家传的手艺,等您买回去夜里点上,那才叫真漂亮!迎兔年挂兔儿灯,讨个吉利啊!”

江离不防小贩这般的热情,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却见一串铜板哗啦脆响地被抛到了摊上,他身后那人开口带笑:“就要这个了。”

“好嘞——”小贩笑容更加灿烂,将兔子灯强塞到了江离手中,好似还怕他出声拒绝,抢着奉送了一连串的“新年大吉”。

江离只得提着这浑圆可爱的兔子灯,无奈地看了看身旁的戚朝夕,道:“我真的没想买。”

“我知道。”戚朝夕仍是在笑,“是我想要。”

“为什么?”

“到了新年你不就二十四岁了?”戚朝夕道,“江少侠,不跟你的同族打个招呼吗?”

江离才意识到他的本命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在这江湖纷扰尘埃落定之际,在他与落霞谷中的过往生活彻底作别之时,于是江离露出了点儿不甚明显的笑意,举高了兔子灯,对上了朱砂点成的圆眼珠,道:“新年好。”

马蹄慢慢踩过了混杂着鞭炮红屑的雪泥,他们走到了归云山庄前。

在确认江离的身体在稳定恢复后,他们便不再打扰虚谷老人,告辞离开了。启程折返前江离给江兰泽去信一封,只简单说明情况报了平安,好教对方安心,本以为按照江兰泽的性子,会在他们回来后缠着问个不停,没想到直到被家仆引入书房,他们才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中看到了蔫头蔫脑的身影。

“你们终于回来了——”江兰泽趴在书堆上,简直要喜极而泣,“我每天都呆在书房里,简直要闷死了,一点儿过年的感觉都没有!”

“这些是什么?”江离问。

“山庄的账本,”江兰泽拍了拍左手下的一大摞,又拍了拍旁边一小叠,“年节的礼单,”最后一挥手,“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需要庄主过目的东西。”

“我从来不知道庄主要管理这么多事务,会这么辛苦。”江兰泽吐出一口气,眼神沉静了下来,“以前过得实在太轻松了,也没有想过去帮父亲分担一些。”

“少庄主开始长大了啊。”戚朝夕笑道,随手翻了一页,“距离除夕没剩几天了,这么多全是你还没看完的?”

江兰泽沉痛地捂住了脸:“大概要看到正月十五了。”

“需要帮忙吗?”江离问。

江兰泽从指缝后睁开眼睛,含蓄地表达了期待:“可以吗?”

江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妥:“但这些是归云的要务……”

“所以你才合适啊,别人都不行,只有你能帮我了!”江兰泽顾不上含蓄了,忙道,“哥哥,你难道忍心让我大年三十还被关在书房看账本吗?”

江离忍俊不禁,心里也跟着松快了几分:“嗯,我帮你。”

“好!”江兰泽顿时振作精神,起身往外走去,“快来,带你们去看看我给你选的院子。”

这次回到归云山庄,江离搬出了客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院落。

小院位置便利,距江兰泽的居所不远,却是难得的安静。院中扫洒整洁,种有一树粗壮挺拔的梧桐,枝干一直舒展到了檐下窗前,可以想见夏日枝繁叶茂时,青碧的叶子将投下怎样的阴凉。

“就是这个,”江兰泽道,“我问了长辈们,他们说这棵梧桐树是我们两个的父亲小时候亲手种的,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呢。”

江离的身份毕竟特殊,不便住于江家子弟的院中,而他父亲原先的住处也早已经换了主人,只这一棵梧桐树,还能够为他挡风遮雨。

江离将掌心贴上树干,冰凉粗糙又令人踏实的触感,他转头看向江兰泽,道:“谢谢。”

江兰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催他进屋瞧瞧。待三人将院中屋舍都转了个遍,也差不多日近中天,干脆就在此吃了午饭,饭食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开来,为尚显空荡的房屋添了许多生气。

直到这会儿,江兰泽才顾得上细问江离的遭遇。

他在听到江离被孟思凡掳走时就震惊地停下了筷子,直到江离讲完,还愣怔怔的,半晌才吐出一句:“孟公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未到非常之时,怎么能真正认识一个人?”戚朝夕笑道。

这话像落了一道霹雳,江兰泽忽地惊醒,他看了看江离,犹豫再三,问道:“哥哥,你跟宁钰交手时掉进冰湖里,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江离摇头:“我看不清。”

“是季师兄,我看到他跳入冰湖里游了过去,然后再也没有浮上来。”

“……”江离的筷子顿住了,江兰泽小心地睨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江兰泽小声地继续:“离开九渊山之前,我托了人去打捞,可湖水很深冰层又厚,直到前些天才有了消息。哥哥,我想把季师兄接回山庄来安葬,虽然他对不起山庄,更对不起你,但我觉得他不应该孤零零地躺在魔教的湖底。”

江离的筷子一动,夹起一块糖醋鱼,红澄澄的酱汁盖在米饭上,他垂眼盯着,只点了点头:“你做得没错。”

“等尸首运回来的那天,你会去见季师兄吗?”江兰泽问。

这次江离摇了摇头,没有迟疑。

江兰泽不敢吭声了,默默扒起了碗里的饭。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碗筷撞击的轻响,戚朝夕瞟了眼江离平静如常的神情,仍含着几分笑意,重挑了个话头问:“新任盟主就此失踪,那山河盟现下如何了?”

“听说沈二哥还算顺利,虽然有人对于直接推选他暂代盟主一事不满,但到底是信得过他行事的,声望是越来越高了。既然孟公子回不来了,时间再久些,沈二哥大概会变成真正的盟主吧,也可能还要再经历一场比试,但他之前都答应了暂代盟主,没理由再一次拒绝上台比试了吧?”

“确实,已经没有理由了。”戚朝夕别有深意地附和了一句,又道,“那你呢,少庄主打算何年何日将盟主之位夺回来?”

“啊……”江兰泽举目远望,“先从把书房的账本看完开始。”

戚朝夕笑了出声,转向江离:“下午要不要去集市上好好逛逛?”

“啊?”江兰泽一愣,“不是说好帮我看账本的吗?”

“少庄主已经辛苦那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一下午,等明日再帮你。”戚朝夕慢悠悠道。

江兰泽立马转向江离求援:“哥哥……”

江离短暂动摇了一下,然后看了幸灾乐祸的戚朝夕一眼,怀着一股狼狈为奸的愧疚,宽慰道:“明日。”

“好吧。”江兰泽扁了扁嘴,迅速从落败中恢复了心情,瞧着江离惹眼的白发问,“不过你这样出门没关系吗?”

“原本想遮住,但他……”江离难得卡壳,改口道,“师父说没必要。”

这称呼许久不提,以他俩如今的关系再叫起来,总觉得变了味儿。

戚朝夕笑吟吟的,体贴接道:“白发虽不常见,但旁人看个一两眼也就罢了,反倒是戴着幂篱遮遮掩掩,容易招来探究。”

如他所说,午后两人一同出现在街市上时,江离的一头白发并没有引起过多注意,人们往往投来新奇的一瞥,还总被戚朝夕的身形给挡去了大半,便没了兴趣,继续忙于采买年货了。

戚朝夕走在江离身旁,问他要不要买些什么回去,好让新居看上去不那么像之前暂居的客栈。

江离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问:“一般都会买什么?”

戚朝夕顿了一下,忽地失笑:“这倒是难住我了,毕竟从前我也是居无定所。”

“那一起想吧。”江离道。

戚朝夕胸腔里微微一动,像飘萍生出了触须般的根系,迟缓地意识到它也拥有了土地。在江离的眼神中,他试着思考这个问题:“日常所需的山庄都有,或许可以看看从前住客栈时绝不会买的、喜欢的、无用的东西?”

“无用的?”

“我想想啊……”戚朝夕和他一边闲逛,一边以目光搜寻。

有老人坐在街边掐着细长的竹篾编出了栩栩如生的螳螂,一群小童围在他旁边惊叹。

“买只竹编螳螂?”

“你喜欢?”江离问。

“小孩子喜欢这种东西,也许你可以买回去送给江兰泽,给他开心开心。”

江离脑海中浮现出困在书房里的江兰泽面对着竹编螳螂的苦大仇深的脸,不禁弯起了嘴角:“他应该开心不起来。”

“也是。”戚朝夕跟着笑,不得不承认,“这问题对我也很难。”

正当他冥思苦想时,江离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头看到江离驻足在了绢花小摊前,在摊主姑娘微笑的询问中,拿起了绯红色的一朵。

“要买这个?”戚朝夕想起自己曾经随手塞给过江离一朵相似的,颇感怀念。

“嗯,之前的被火烧掉了。”

不需多说,戚朝夕立马意识到是哪场火了,一时心虚,没能接得上话。

这时江离付过了账,掌心托着绢花递向了他。

“……嗯?”戚朝夕没反应过来。

“送给你。”江离道。

戚朝夕接过的动作带了点儿局促,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这可真是……”

江离不解:“怎么?”

他拢着掌心柔软而永不凋零的花朵,仿佛握着一颗绯红色的心脏,他注视着江离,决定坦诚一点:“没怎么,只是我现在很想吻你。”

这下轮到江离不自在了,他看了看周遭,连声音都紧张了起来:“这么多人——”

戚朝夕忽然俯身凑近,江离顿时紧绷,想要躲,却又怕引得更多人注意,犹豫间便感觉到颊边一瞬的温热,戚朝夕迅速地与他脸颊贴了一下,乍看上去像在凑近耳语,周围人来来往往,并未注意。

然后戚朝夕退了回去,眼中带着得逞的笑意。

江离抬手蹭了蹭与他脸颊相贴的地方,感觉到那里开始发烫,热度一路烧到了耳朵上。

“走吧,继续逛逛。”戚朝夕率先转身。

江离深吸一口气,跟上了他的脚步,看到戚朝夕眉眼微弯,心情极佳,将绢花仔细地收进了衣袖里。

这是他们买的第一件‘无用’的东西。

第二日,江离信守承诺地去帮江兰泽审阅账本,戚朝夕也跟着在书房找了个位置窝着,他虽不好过问归云山庄的事务,但能在江兰泽为人情世故的处理苦恼时出出主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得了这两大助力,桌案上一摞摞的书山逐日消减下去,在窗外传来的越来越响的鞭炮声中,山庄积压已久的事务终于在除夕的前一日宣告完成。江兰泽重重合上最后一本的书页,满怀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旁边的江离。

江离拍拍江兰泽的后背,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到了角落的空位上,戚朝夕不在那里。午饭时他只简短提了一句要出门,而后便不知所踪了。

是要见什么人吗?可除了薛乐外,也没听他提起过有什么朋友。

江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同江兰泽用过晚饭,回到院落时见房中还暗着,思绪愈发起伏不定,然而等进了房门,他才发现屏风后透出了一小团光晕,还传出了细碎的声响。

江离快步绕过屏风,看到烛台熄着,只点了先前买的那盏兔子灯,烛光透过纸糊的轮廓,映得内室中光影朦胧,戚朝夕盘膝坐在他们新买的地毯上,正摆弄着矮几上温酒的红泥小炉。

“站在那儿干什么?”戚朝夕抬眼看他,拍了拍毯子,“来。”

江离脱了靴,挨在他身旁坐下,才注意到矮几上另摆了几碟果子酥点:“这是?”

“除夕守岁肯定不能丢开江兰泽,所以今夜,”戚朝夕将两个酒杯斟满,推到他面前一杯,“只有你和我。”

白瓷酒杯中荡漾着淡黄色液体,江离闻到了隐约的甜味。

“这是特地买来的黄酒,喝不醉人的,否则以你的酒量,几杯就要倒在我怀里了。”戚朝夕笑吟吟的。

江离问:“我上次醉倒在你身上了?”

“不然还能是谁?”

江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起酒杯和戚朝夕轻轻碰了碰,浅尝了一口,绵软甘甜,倒是喝不出多少酒味,于是他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静了片刻,才叹道:“去年除夕,还是在落霞谷里和父母一起,跟往年没有差别。”

戚朝夕回想了一下,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似乎在蜀中的一家客栈里,半夜被烟火鞭炮声给吵醒了,才想起来是除夕。”

江离无言地倒上了酒,两人又碰了一杯。

房中的光影忽地晃动起来,兔子灯里的烛火闪烁不定,江离起身去看,发现是灯内的蜡烛快要燃尽,他取过一支蜡烛,截短点燃后重新放入,烛光就静静地映亮了他俊秀的侧脸。

江离的身体在日渐好转,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在向着真实年龄生长了,长开了的五官轮廓愈加清晰,但眉目间仍存有那股清冽的少年气。

初遇时戚朝夕看他只觉得年纪还小,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离的相貌恰好是哪怕萍水相逢,他也会多看几眼的那种。

而他们不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就坐在此处,可以用肆无忌惮的目光盯着江离的一举一动,一杯接一杯地佐以下酒。

江离对此一无所知,换好蜡烛后回到原位,坐下时却忽地嘶声抽了口凉气。

戚朝夕忙放下酒杯,问:“腿上又抽筋了?”

江离眉心紧蹙,点了点头。

他的身量如同早春抽枝的新柳一样在不断拔高,相应也引起了少年生长期常有的酸痛抽筋。

戚朝夕握住他纤瘦的脚踝,拉到了自己膝上,另一只手熟练地顺着他的小腿揉捏,道:“你这两日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晨起穿衣时戚朝夕总喜欢凑过去亲他,因此能分外清晰地能感觉到江离身上的变化,从需要微微弯腰,已经变成了一低头就能吻到的距离。

江离感受着从腿上传来的又酸又麻的力道,眉心舒展了些,他瞧着戚朝夕低头专注的模样,轻声道:“嗯,说不定会长得比你更高。”

戚朝夕抬眼看他,眉梢微微一挑。

江离没忍住笑了出来,却忘了自己的脚踝还在他人手中,被一把给拽了过去,他忙伸手撑在对方肩上,身形还没稳住,戚朝夕便捏住了他的下巴,半真半假地狠狠咬在了他唇上。

江离的笑声全被堵了回去,又被彼此的唇舌搅碎,吞咽了下去。戚朝夕另一只手贴在江离背上,沿着脊骨而上,探入他发间,拆散了发髻,白发披散而落,他微微退开一点,烛火微光下,江离的脸被衬得愈发红了。

“头发……好像不会恢复了……”江离费力平复着呼吸。

戚朝夕笑了一声,极近地盯住了他的眼睛:“没关系,这样也很好看。”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吐息滚烫地扑在了唇上,江离心头狂跳,几乎难以承受,却没有移开眼神。

这便是心照不宣。

戚朝夕伸手将矮几推远的时候,江离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下一刻果然就被覆压在了地毯上,毯上的绒毛柔软,刮蹭得人肌肤更烫。江离闭上了眼,越是努力地想要放松,便越是显现出了紧张不安,戚朝夕手肘撑在他的脸侧,乐不可支地端详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将人翻身抱起,让江离跨坐在了他怀里。

江离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僵硬,连低头看一眼都难以做到。

“这下知道我忍得有多不容易了?” 戚朝夕笑得更厉害。

江离只觉得脸都快烧起来了,张口结舌:“那你还……”

“不要闭眼,要看着我。”戚朝夕贴上他的额头,轻声哄道,“你自己来,慢慢的,就不紧张了。”

“……我没紧张。”江离犹在嘴硬。

戚朝夕扶住他的腰,笑意更深:“很好,那我们继续?”

江离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将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指节一点点收紧、发颤,到最后倒在了他的肩上,许久提不起力气来。

戚朝夕侧头亲吻江离的耳廓,摸到他颈后被汗湿透的发,拿回了主导权,江离完全抵挡不了他,仿佛被卷入了无尽的海底,潮涨起伏,身不由己,可偏偏戚朝夕的那点坏心思显露,不肯轻易放他彻底沉溺,总是百般地引他开口说话。

院外响起一阵喧闹的烟火鞭炮声昭示除夕已至时,内室中才稍静了下来,黑发与银丝纠缠着在地毯上铺开了,戚朝夕勾起一缕绕在手指上,分神听了会儿外面的热闹声响,而后垂眼看着怀里快要睡着的人:“江离。”

“嗯?”江离半梦半醒间应了一声,嗓音微带了些哑。

“新年有什么愿望吗?”

江离的眼睛没有睁开,只凭感觉凑在他下巴亲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梦呓似的,道: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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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至今匿名2023/08/24 00:32:50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