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平川镇上的客栈和旅舍早被江湖人给挤满了,沈慎思带来的这队青山派弟子正愁没地方落脚,谁知秦征出手阔绰,直接买下了一座宽敞宅邸,不仅安排了众人的住处,还把伤员都集中了过来,方便大夫医治。

江离还往客栈走了一趟,将虚谷老人请来为戚朝夕疗伤。

只见虚谷老人慢慢地将已经被浸成血布条的绷带拆了下来,虚握着他的右腕仔细端详了一番,评价道:“你这右手若是不打算要了,我倒可以帮你砍了。”

戚朝夕坐于床榻之上,脸上仍然毫无血色,但经过调息,已不那么乏力了,闻言只能干笑:“前辈说笑了。”

江离就站在一旁,都不用他转头看,肯定没有好脸色。

虚谷老人为他上药包扎了右腕,又拉过左腕号脉,沉吟半晌,而后转到桌旁铺纸写下药方,口中道:“内力耗竭,有损根基,服药调养便不成问题,只是你那右手需要好生养着,一个月内,最好不要用剑。”

戚朝夕试探道:“倘若情况危急,迫不得已地用了呢?”

“简单几招不碍事,不过若再伤及经脉,”虚谷老人扫了江离一眼,“就让你徒弟帮你砍了手吧。”

江离看了戚朝夕一眼。

戚朝夕心虚不已:“晚辈谨记。”

这时,外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江兰泽敲了敲门,不等应答,就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张口道:“钟前辈,天门派的大师兄居然从断崖摔下去还捡回了条命,刚被送过来,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摔下断崖?呵,倒是命大。”虚谷老人有了点兴趣,冲江离指示了一下桌上的药方,便跟着他去了。

江离拿起药方认真看了一遍,快步出门,交给了帮忙的青山派弟子去抓药煎药,然后他转身回屋,关上了房门,一室安静,只剩下戚朝夕和他相对。

回镇的这一路上,江离明显一脸的不高兴,为戚朝夕来回忙碌着,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此时总算有了机会独处,戚朝夕瞧着他的神色,低咳了一声:“还生气呢?”

江离仍站在门前,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戚朝夕轻轻活动了一下右腕,笑道:“别说,还真是有点儿疼。”

“……”江离深吸了口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疼死你活该。”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听不出几分冷硬,他心如明镜,清楚戚朝夕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过是用尽办法,想挽留他不多的时日,于是气消了大半,化作了无尽酸楚,堵在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戚朝夕自然也听得出来,一下子笑了出声:“小东西,这么无情。”

顿了片刻,他又道:“那会儿在山洞里,你说我抓住你了,当真吗?”

江离看着他,声音轻而坚定:“当真。”

“也就是说,你不会再想着怎么找机会离开我了?”

“当然。”

戚朝夕慢慢地吐出口气,低声笑了,直到此刻,一颗心才真正地落在了实处。他拍了拍身侧,道:“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江离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

“正如之前在山洞外我和沈二公子约定的,我得去青山派一趟,由沈掌门为我验明身份。”

江离敏锐意识到了不对,反问道:“你?”

戚朝夕点头:“对,我一个人去。”

“我和江兰泽交代过了,先陪你去青山派,然后去归云山庄找他。”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戚朝夕笑道。

“那为什么?”江离显而易见地不同意。

戚朝夕静了半晌,像在斟酌,不知从何说起,末了道:“我对那些江湖人讲的话半真半假,你听得出来,其实关于我身世的那部分,也是如此。”

“我爹是青山派的戚秋白,我娘是般若教的左护法,名叫柳如冰。他们两个一正一邪,来往中暗生情愫,后来怀上了我,决定私奔。”

“没走多久,当时青山派的掌门命我爹最交好的师兄来追,说既然怀有身孕,就勿要奔波,让师兄把人带回来。我爹娘自然欣喜,回了门派果然也被好生安置了,可没过几日,掌门一如往常地将我爹叫去问话,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因他与魔教妖女私通,败坏门派声誉,掌门将我爹的佩剑也没收了,命人除去剑铭,过后重赐给其他弟子。”

“就是这里。”戚朝夕将手边的佩剑抽出半截,露出剑身上的刮痕,他忍不住讥笑,“名门正派啊。”

江离追问:“然后呢?”

“那位师兄得知消息,才明白掌门说接纳我爹娘,不过是为了先稳住他们,伺机下手。意识到自己助纣为虐,铸成大错后,师兄抢在掌门之前,偷偷将我娘送下了山,还把佩剑也偷出来交给了她。”

“可惜这次出走仓促,暴露了踪迹,被般若教追了上来。我娘不敢住宿耽搁,雪夜里徒步赶路,怀着我,抱着一把剑,尽管劳累过度,体力不支,也不愿求救,直到后来腹中作痛,她害怕连这个孩子也要失去,才不管不顾地拦下了一队人马,话都没说几句,就晕过去了。”

戚朝夕看着江离,眼底浮现了点笑意:“你猜猜看,是谁救了她?”

江离全无头绪,摇了摇头。

“是山河盟的初代盟主,归云山庄庄主江鹿鸣,你的爷爷。”

江离睁大了眼。

戚朝夕低声笑了起来,颇为感慨:“我娘说她醒来时已躺在客栈里,浑身暖洋洋的,有姑娘给她喂汤喂药,然后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对她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过问太多,只念在你救子心切,我助你一把。看你是习武之人,我已往你体内打入了一缕真气,稳住了你的心脉,眼下我再教你四句口诀,你可自行将真气运转,护住胎儿。’”

“当时七杀门溃败,邪道一盘散沙,般若教的实力尚不足以扩张势力,他不认得我娘,可我娘怎么会认不出江鹿鸣呢?”

惊澜一剑惊四座,天下谁人不识君。

说着,戚朝夕低声念出那四句口诀,瞧着江离愈发诧异的神色,问道:“是《长生诀》中的吗?”

江离怔怔的点头:“是。”

“在我娘的情况稳定后,江鹿鸣老盟主那行人就离开了。虽然保住了孩子,但我娘一个人势单力薄,最终还是被般若教给捉了回去。裴钦那个老不死的,打算把我从肚子里剖出来,和我娘一起钉在三重朱门上,情急之下,我娘坦白了她曾遇见过江鹿鸣老盟主,并将那四句口诀献上,换得母子平安,承诺此后必为教主夺取《长生诀》。”

江离是头一次听闻江鹿鸣这样的事迹,还与眼前人相关,只觉人世际遇莫测,难以回神,半晌,他思索道:“后来归云事变,《长生诀》被掩藏痕迹,而般若教主不愿让别人知晓那四句心法,所以仅由你们负责寻找线索?”

“对,不过我娘感念老盟主搭救之恩,从不动真格的找。”戚朝夕笑了笑,“我也知道归云山庄每逢冬夏会往落霞谷运送物资,推测老盟主坟冢在此,不过回报给裴钦时,只说遍寻不得。”

江离忍不住也笑了一下,随即他将整个故事梳理了一遍,问道:“可跟你独自去青山派有什么关系?”

“我爹的那位师兄,名叫沈应,后来娶了掌门的女儿,正是如今的青山派掌门。”

江离仍是不解:“有问题吗?”

“当然有。”戚朝夕道,“我对那些江湖人说,我爹娘为般若教所害,可没提我娘是什么人。然而沈应了解真相,当年出手相助,凭的是年轻的一腔热血义气,如今他是掌门,身份转变,所思所想自然以门派为重,所做的选择,肯定和前任掌门相同。我是青山派与魔教生下的孽种,是前任掌门杀害弟子的铁证,他还真能认我不成?”

他话说的满不在乎,江离立即变了脸色:“那你不能去。”

“可不走一趟,你我以何身份在江湖立足?”戚朝夕很是从容,抬手捏住了江离的下巴,将他紧绷的神情揉散了,“别急,我有办法。”

“戚朝夕这名字在江湖上多少有些分量,即使沈应不想认我,也没法直接杀我,否则解释起来,就要公布门派丑闻,他更多是处于两难之境。因此,我需要你与江兰泽同去洛阳,请归云的庄主,也就是现如今的山河盟盟主江行舟写一封信,为我多说好话,让沈应定下心,接了我这个烫手山芋。”

江离思索良久,才点头:“明白了。”

他虽安心下来,却垂着眼,神情依然不快,戚朝夕瞧得心头发软,又何尝不懂。

本就嫌时日短暂,怎么还偏要分离?

戚朝夕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凑近了些,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可警告你,别以为少了我盯着,你就能为所欲为了。不准不要命的跟人硬碰,不准把自己搞得一身伤,最重要的是,不准跟小姑娘搭话,否则,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嗯。”江离抬起眼,直视着他,“我答应你,小心自己,不会轻易催动心法。”

这一眼直望入江离的眼底,澄净明澈,仿佛藏了一泓天上泉,只静静映出一个他,戚朝夕心头一颤,原本的玩笑话忘了个干净。

便听江离继续道:“等不疑剑找回来,你帮我护法,我试着自废武功。”

这是戚朝夕提过的或许能够解决反噬的办法,他开口坦白便意味着放弃了,没想到竟被江离记在了心上。

一句话惊雷似的轰然落下,摧得戚朝夕心神震动,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几乎显得有些凝重了,他克制着情绪,压低了声音:“江离,你想清楚后果了吗?我是想得疯魔了,只想出这一条路,至于这办法是否真能奏效,谁都没有把握。”

“试一试。”江离忽然笑了,抬手捧住他的脸,在他苍白的唇上轻轻亲了一下,认真道,“我想活下去,和你在一起。”

因为亲眼目睹了戚朝夕那段痛苦至极的记忆,不想他再经历一次失去,不想他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戚朝夕定定地瞧着江离,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想笑,眼眶蓦然不争气地发热。

一直被死死压制在心底的对于未卜前路的重重忧虑,在这一刻如烟消散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安宁平静。

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好。”戚朝夕平复了心绪,“那说定了,你去洛阳,我往青山派,各自小心,再见面时都要毫发无损。”

说着,他笑着举起手,伸出了小指,江离愣了一下,忍笑道:“幼稚。”

话虽嫌弃,却也伸出了小指,与他的紧紧勾在了一起。

戚朝夕倾身缓缓凑近,江离随之闭上了眼,他唇边笑意更深,萌生了点坏心思,不直接吻上,反而贴在这极近的咫尺间,目光在江离面容上流连,挺直的鼻梁慢慢磨蹭着,划过他的额头脸颊,温热的吐息也随之缭绕不去,直到江离被撩拨得忍无可忍,睁开眼主动吻了上去。

一声低笑便压在戚朝夕的喉咙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起了一阵吵闹,他们微微喘息着分开,戚朝夕抬手抹去江离唇上那点湿润的晶亮,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他红透的耳朵,江离不自然地挣开了他的手,走到了窗边,望向外面混乱的人群。

“般若教的尹怀殊被带进来了。”江离皱眉道。

“什么情况,”戚朝夕也倍感意外,“你过去看看?”

江离重又合上了窗,闷声道:“我不去。”

这下戚朝夕彻底笑得止不住了,牵动得浑身伤口都隐隐发痛,还故作正经的点头,煞有介事地道:“好,不去正好,那求江少侠发发善心,留在这儿多陪陪我?”

“……”江离瞪了他一眼,还是走回了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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