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戚朝夕与江离一路向前奔逃,依然十指相扣,甚至握得更紧,激烈的风声擦过耳畔,却还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眼见快要离开这片山脚丛林,前方的树木空隙间却隐约交错着什么痕迹。戚朝夕拉着江离刹住步伐,挥剑向前,凌厉剑气掠过,无数蛛丝似的细线断裂,悠悠飘落。

“千丝弦。”戚朝夕明白了过来,“般若教在前方还有布置,难怪尹怀殊轻易放过我们,也不派人来追。”

江离剧烈喘息着,微弯着身子根本说不出话,烟雾的毒性还未完全退去,毫无保留地施展轻功消耗了他全部气力,使得身体更为虚弱。

戚朝夕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又望向旁边高耸的山脉,道:“烟雾的毒性弱于燃香,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散尽,眼下前有埋伏,后有追兵,硬闯出去太过凶险,不如我们潜入山上,先拖延时间,等你恢复了再说。”

江离转头回望山坳方向,影影绰绰间已能看到那些江湖人追了上来,他点了点头:“好。”

于是戚朝夕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不等江离反应,一把将他给打横抱了起来。

江离身形忽地腾空一轻,整个人几乎僵住,戚朝夕已毫不耽搁地往山上纵身掠去。两旁的山林树木飞快倒退,化作了模糊影子,江离靠在他呼吸起伏的怀抱里,一阵无所适从,最终只得局促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好让他省些力气。

他们穿梭过深林枯树,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接着,一片火红的枫林在前方展开,继续深入,竟发现其间藏了个隐蔽的幽深洞穴。

“就在这儿歇一歇吧,即便那些江湖人追了过来,也不会贸然往山洞里进。”戚朝夕稳稳地站定,低头看去,却瞧见了江离发红的耳尖,不由得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亲都亲过了,怎么抱你一下还害羞?”

江离愈发不自在:“我没有。”

戚朝夕笑得更厉害,心情忽地畅快,情难自禁地揽紧了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这周遭连绵如霞的红枫,道:“江离,你觉不觉得这就像是私奔,把所有人、所有事都远远地甩在身后,从此什么都不必管,天地间唯有我们两个。”

江离搭在他肩上的手闻言一紧,抬眼瞧着他舒展的眉目,半晌,才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戚朝夕脚步一顿,面上笑意随之淡去,便放江离站回地面,不再说什么,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入洞穴深处,寻了片较为平整的地方坐下了。

于是彻底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得到彼此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江离本想运功疗伤,尽快恢复,可他的思绪全在旁边的人身上,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勉强尝试了两次,只得放弃。

江离止不住地懊悔了起来,两人好不容易缓和了的气氛,却被自己一句话给毁了,他定了定神,试探着出声:“你……”

“我十八岁那年,我娘让我离开般若教,下山历练,要我与江湖正道多多结识。”戚朝夕突然开了口。

江离便不再继续,只“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正是那一年,我参与了天门派的试剑大会,结识了薛乐,还与许多正道有过来往,不过如今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确实是恣意快活。等一年期满,返回般若教时,江湖上已传遍了我‘一剑破天门’的声名。”

“我娘是般若教的上一任左护法,寻找《长生诀》最初也是老教主交给她的任务,那天她坐在厅中等我回去,穿着华贵的衣裳,上了最美的妆,我不知道她服过了毒药,还兴致高涨地跟她讲我在山下的见闻,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怀里。”

“……”江离看向他,可洞穴昏暗,看不清戚朝夕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我娘说她对不起我,把我生在了般若教,所以给我自由,让我不再因她受到胁迫束缚,从此脱离这个魔窟。”戚朝夕的语气平淡无波,“但我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原地,直到老教主带人赶了过来。”

“为什么不走?”江离问。

“我不知道去哪里。”戚朝夕停顿了片刻,同自己较劲似的重复,“我不知道去哪里,我娘死了,我不过是天地间的无根飘萍,在哪儿不都一样吗?”

“你很想她?”

戚朝夕并不看他,只盯着黑暗中的虚空,像是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这十年里,有的时候我想她,更多时候我恨她。”

江离微微一怔。

“我恨她擅作主张,恨她丢下我一人。”

江离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低声道:“她只是希望你好……”

“希望我好,所以就能心安理得地抛下我,我是不是还得感激她的牺牲,可这算什么道理?为我而死,我就一定要接受?”戚朝夕终于看向江离,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凭什么?”

江离哑然无语。

“凭什么你们就能替我做了选择?凭什么由你们来决定失去是对我最好的结局?为什么你们为了我好,不想害我,却从不问我究竟想要什么?”

江离满腔酸涩,艰难道:“你想要什么?”

“你。”戚朝夕的回答毫不犹豫,“我想要你。”

江离用力地闭上了眼,再也说不出话。

像是积郁在胸口的淤血终于吐出,戚朝夕一下变得十分疲惫,他后靠上洞壁,道:“自从在落霞谷知道了《长生诀》的真相,我一直在想能化解你身上的反噬的办法,别说,最后还真被我琢磨出了一个。”

“什么?”

戚朝夕笑了笑:“据虚谷老人说,你们江家并没有试过废除武功的法子,除了习武之人珍重这一身内力,还因为《长生诀》与血脉牵连紧密,担心引起更严重的反噬,可我忍不住想……说不定是条活路呢?”

“我手上有护持心脉的良药,还可以运功为你护法,最糟的结果大概是你筋脉尽断,变成无法自理的废人,可你还能留下一条命,或许会更加依赖我,我自然会替你向般若教复仇,帮你找回不疑剑。”

“……”

他也不在乎江离的反应,顾自说了下去:“这一路上我动了无数次的念头,那天神仙洞前,我没说完的话就是想劝你放弃武功内力,后来在客栈里,你重伤昏迷,我差一点就要动手了。至于为何没有,也许是我怕你不愿意,怕你会怪我,那我大可以再卑鄙一点,设个陷阱,利用般若教废去你的武功,然后再出手救你,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你一辈子也不会发现我才是幕后黑手。”

江离静静地听完,只是道:“你不会的。”

戚朝夕一怔,接着苦笑起来,无可奈何至极:“你说得对,我做不到,所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那天撞见你要不告而别,除了慌张生气,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正留住你,那样无力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我娘在我怀里死去的时候。”

戚朝夕看向他,声音低得几乎像在恳求:“江离,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怎么才能抓住你?”

江离喉头哽咽,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扑到戚朝夕的身上,凑上去吻他,急促忙乱,唇齿磕碰,是毫无章法又用尽力气的亲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告知对方自己那难以言明、滚烫翻涌的感情。

戚朝夕抬手轻轻搭在他的后颈,触摸到他温热皮肤下的血液流淌,而后闭上眼,全身心地回应着这个吻。江离急躁到近乎无助的情绪随着他的舔舐和缓,节奏渐渐慢了下来,他们轻柔吸吮,唇舌纠缠,连呼吸也交融。

等到气息不稳地分开时,戚朝夕仍是后靠石壁的姿势,微仰起头,盯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江离,轻声问道:“我抓住你了吗?”

“抓住了。”江离顿了一下,又特意补充道,“我没有不在乎你。”

这一句竟罕见的藏了点儿委屈味道,没头没尾的,回应的是戚朝夕那时的气话,想来一直在江离心中梗着,直到这时,才终于找到机会反驳。

“我错了,是我说错了,”戚朝夕霎时又是心软又是心疼,把江离又用力地按回了自己怀里,收紧手臂,像要以己身为囚笼,将人牢牢锁住,他侧头轻吻着江离的耳际道,“我知道,你最在乎的人就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我。”

“你……”这么一说,热度顿时从被厮磨着的耳尖一路烧到了江离脸上,他不自然道,“你不害臊。”

“不然呢?”戚朝夕道,“不是我,那还能有别人?”

江离想了想,道:“没有。”

戚朝夕低声笑了起来,两人相贴的胸腔微微震颤,江离合上眼,枕在戚朝夕的肩头,伸手也抱住了他。

他们在昏暗中拥抱,在潮湿阴冷的洞穴中分享体温,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只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像漫长了时光,把这一刻化成了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外远远地传来了重叠交杂的脚步声,是追在后面的那群江湖正道找到了这处地方。

江离睁开眼睛,感觉内力已恢复了三四成,便问道:“现在闯出去?”

戚朝夕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眼下可是个难得一遇的机会。”

“什么机会?”

“自证清白的机会,否则我们如今杀了出去,不还是一样要被满江湖的正邪两道追杀?”戚朝夕朝洞外抬了抬下巴,“你看,那么多江湖人都在等着我们出场,大好时机,不容错过。”

正应了他这句话,山洞外传来了沈知言试探的声音:“洞中可是戚大侠与江少侠两位?我们一行追来并无恶意,仅为查明事实,还希望你们能出面相谈。”

“好,我也正有话要说。”戚朝夕提声回了外面,然后递给江离一个安心的眼神,拉着他一齐起身,不徐不疾地走出了山洞。

他们这样轻易地露了面,洞外围成一圈的江湖人顿时心生警惕,捏紧了各自兵器,预防着他们随时发难,站在最前的沈知言也谨慎地打量着他们,却听戚朝夕直接问道:“沈二公子,令尊沈掌门可曾向你们提过戚秋白这个人?”

“戚秋白?”沈知言微诧,“确实提过,他是我青山派的弟子,更是我爹最为交好的师弟,只可惜英年早逝,为般若教所害……”

话说至此,沈知言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江离察觉到戚朝夕悄然松了口气,疑惑看去,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不错,戚秋白正是我爹。”

沈知言尚未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旁边天门派的孟思凡便抢道:“二公子,戚朝夕的话不可信!倘若觉得般若教的一面之词不足以确定他的身份,那就直接扒开他的衣襟,验一验是否有般若教的护法纹身,千万不能给他花言巧语迷惑大伙的机会!”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觉得这法子直接明了。

戚朝夕神色不变,抬手直接拉开了衣领,锁骨之下那花枝缠绕的纹身显露,赤红得妖异瑰丽,不等对面反应,他五指按于其上,突地发力,指尖瞬间陷入皮肉之中,往下硬生生撕扯出了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毁去了纹身!

“你干什么?!”江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沈知言一愣,其他江湖人顿时哑了,连孟思凡也张着口,全然忘了要说什么,只震惊地盯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

戚朝夕额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冷汗接连从额上滚落,眨眼已染湿了鬓发,他深吸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江离的手背,然后将手臂压在了江离肩上,借力撑住了自己。

江离焦灼地盯着他还不断冒血的锁骨,但也知道不是出言打断的时候,只得强行按捺心情,伸手扶住了他。

戚朝夕声音倒还稳,叹息道:“也是时候……将真相说出来了。”

“洗耳恭听。”沈知言朝他颔首。

“如诸位所见,我的确是般若教的左护法,这些年来行踪不定,是奉命替老教主寻找《长生诀》的下落,但没人知道的是,我爹娘皆为般若教所害,我于教中挣扎苟活,无法与那群邪魔歪道同流合污,过得十分痛苦,一直在寻求解脱的机会。后来终于找到,也就是当初洞庭的那场名剑大会。”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机会?”

众江湖人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戚朝夕道:“当时为避虫祸转移至山上别院,我向青山派自请看守般若教的妖女贺兰,沈二公子应当还记得这件事的。我在教中向来黑衣打扮,其余人等并不认识我的真面目,我与般若教交手,虽未能阻止他们救走贺兰,却也杀了个教众,他们撤走时在柴房放了把火,我便意识到机会来了,将我与那教众改换了打扮,连佩剑也留下了,只愿以假死脱身,从此归隐山林,再不问这红尘俗事。”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甚至连我这徒弟都没有告知。”戚朝夕叹了口气,“但问题也出在这里,我低估了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没想到他竟去开棺盗尸,想要令我复生。”

江离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但藏住了眼底的诧异,也没有出声疑问。

却有人难抑激动地嚷问:“照你的意思说,江湖传言都是真的?江离他果然得到了《长生诀》?!”

在场之人无不精神一紧,期待他的回答。

戚朝夕淡淡一笑,摇头道:“他盗尸之事是真,毕竟都有人亲眼瞧见了,但取得《长生诀》一事则荒唐可笑了。如我所言,我本就活着,谈何而来的借助《长生诀》起死回生?再者说了,这心法是江湖上遍寻不得的宝贝,诸位多年来连消息都少听说,凭什么他一初入江湖的少年,说想要就能轻松拿到了?”

众人细想,发觉他说得确有道理,不禁连连点头。

也有人道:“可他用过江鹿鸣老盟主的招式,威力逼人,这也是被人亲眼瞧见的!”

戚朝夕仍是笑:“方才不是说了,我多年搜寻《长生诀》的下落,自然对江鹿鸣老盟主也颇有研究,偶得他一招两式精髓,学来仿用,相似是在所难免。”

听到此处,江离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

那人仍带怀疑:“你的意思是,那招式你是教给徒弟的,你也懂得?”

戚朝夕不紧不慢地低眼瞥了自己才止住血的伤口,犹是血肉模糊,问道:“难不成要我现下证明给你看?”

那人也发觉这话问得不合时宜,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事实便是我听闻了盗取尸体一事,连忙找到江离,向他坦白了原委,而后又听说平川镇上有人起死回生,有不疑剑出现的踪迹,便一同来了此地,只是流言纷飞,我们师徒两个有口难辩,怕惹来麻烦,这才易容化名与诸位打交道,并非暗藏阴谋。”

夹在人群中的江兰泽懵然了一路,听到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为江离撇清与《长生诀》的关联,遮掩真相,至于戚朝夕的左护法身份,既然江离都不介意,他又自毁纹身,想来不成问题,于是江兰泽双掌一拍,大声道:“啊!原来如此,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旁边天门派的杜衡转头瞧他,忙问:“什么说得通了?”

“呃……”江兰泽本想起个附和的头,没料到会遭追问,一时语塞,只得竭力思索道,“就是,我看他……”

“江少庄主和季休明公子路上与我们偶遇,相谈甚欢便结伴而来,”戚朝夕接道,“我们行事活动也常一起,他知晓这些日子里我与般若教毫无牵扯。”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江兰泽赶忙点头。

沈知言收回看向江兰泽的目光,略一沉吟,发觉戚朝夕所言并无漏洞,斟酌道:“依你所说,般若教方才所言是为挑拨?”

“沈二公子,他说得未必是真话!”孟思凡提声插话道,“空口白牙就说青山派已故的前辈是他爹,谁能证明,谁知道是真是假?万一是他恰好晓得一个同姓,拿来编造身世,洗清自己骗博同情的呢?”

旁人听了,复又摇摆不定起来。

戚朝夕抽出佩剑,横于身前,平静道:“沈掌门一定认得这把剑,自然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不假。”

沈知言细细端详,只见此剑修长,光华内蕴,刃上还流转着冷冷的湛青色,是把绝世利器,剑柄处却有古怪刮痕,瞧不出原本的铭文。沈知言抬手下压,止住了周遭议论声,做了决定:“既然如此,就请戚大侠同我们回一趟青山派,交由我爹来辨明真伪,不过为防意外,一路上将由我暂且保管这把剑,并对你严加看守,希望你不要见怪。”

这是在提防他拖延时间,另找机会逃走,戚朝夕不以为意地一笑:“理解。”

沈知言回首望向众人:“诸位可有异议?”

这处置很是妥当,连孟思凡都挑不出毛病来,其余人等更是十分安心。

戚朝夕毫不拖沓,还剑于鞘,直接抛了过去。沈知言接了剑,侧过身不失礼数地一抬手:“请吧。”

然而不等戚朝夕和江离动作,一道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别急着走,好戏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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