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正厅的饭菜撤下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婢女提灯引他们三人穿过院落回廊,往别院厢房去。

这一段路走的颇为热闹,还没几步,戚朝夕就不着痕迹地跟婢女搭上了话,套出了秦征和他夫人阮凝不和已久的情况。他们二人膝下无子,如今更是分房而眠,彼此之间冷淡疏离,最多是每日阮凝都会亲自下厨做了晚饭等在房中,这对夫妻便能短暂地见上一面,相对沉默的时候多些,否则就是争执吵闹。

“说来也怪,我听早在府中的姐姐们讲,夫人刚过门时不这样的,老爷待她也好得不得了,谁知道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模样了。”

戚朝夕目光扫过远处院墙,问道:“奇怪,你们这府中怎么没有贴符?我们进城后看到家家都有的,难道不是虔城的习俗吗?”

前方念叨不停的婢女突地住了口,匆匆瞧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接着她就只顾埋头引路,直到将他们送到了厢房前都不肯再答话了。

三人的房间相邻,薛乐的身影刚一消隐在房门后,安静了一路的江离忽然就开了口:“我有话要问你。”

戚朝夕推开了门:“进屋再说。”

他一迈进屋就仿佛被抽去了力气,将自己丢进了圈椅里,一边揭下脸上面具随手扔了,一边仰起头半死不活地叹息:“这初入江湖的柳秋白可真是累人。”

江离关上了房门,跟在后面捡起了人.皮.面具,默默用袖子擦去了灰尘放在桌上,忍不住道:“你今晚真热情。”

“……”戚朝夕身形一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江离,这句话你对我说可以,但绝不能跟别人讲。”

江离不解其意:“为什么?”

戚朝夕忍着那点笑意,弯了眼眸,拨转话题道:“你要问我什么?”

江离倒不追问,却意外地迟疑了片刻,才道:“你有想要死而复生的人吗?”

“我娘都过世十年了。”戚朝夕摇了摇头,不禁诧异,“你居然真信秦征的话,觉得《长生诀》能令人死而复生?”

江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那你为什么回来?”

戚朝夕敛去了笑,缓缓坐直了身子,对上他的目光:“你以为我是听信了这个传闻,才回来找你同路的?”

“是,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既然你说过对绝世武功毫无兴趣,那为什么去而复返。《长生诀》能起死回生是唯一解释得通的答案。”

戚朝夕道:“若是我还不打算回答呢?”

江离移开了视线:“我不能和一个目的不明的人同路。”

戚朝夕眉梢一挑:“原来在你看来,我只是个目的不明的人?”

江离话音一滞,忙辩解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戚朝夕向前倾身,江离就站在面前,近在咫尺,微微仰起头便能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底:“那是哪个意思?我在你眼里算是什么人?”

这似乎是个天大的难题,江离不由得皱起眉头,几次三番地想张口,却终究找不出恰当的回答,只得跌入一团乱麻的心绪中。

“那我问你。”戚朝夕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江离,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他声音放得流水般缓慢温和,惹得江离浑身不自在,却仍是应了一声:“嗯。”

“也不讨厌我陪着你?”

“……嗯。”

戚朝夕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晚在聚义庄外,你一下就把我给推开了?”

江离不明所以,然而问话不及出口,就被惊愕给吞没了。

戚朝夕抱住了他,下颔就挨着额角,声音低低的,连带着紧贴的胸膛都在震颤不止:“你还会再推开我吗?”

这夜静悄悄的。戚朝夕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清晰地触摸到了他的紧张,辨不清乱的是谁的心跳,只感觉怀抱里的他僵硬无比,什么话也答不上来,耳边唯有呼吸声流过。

等了片刻,戚朝夕慢慢松开了手,垂下眼看他,却见江离立即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撞上桌角,他眼神闪躲地别开了头,仍抿着唇角不开口,只有脸上抑不住一抹薄红。

戚朝夕早习惯了他的沉默思索,这次却不想去猜,极有耐性地等他开口。

终于,江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道:“我……”他脸色忽变,警觉地望向外面,“……什么味道?”

一股焦臭火焚的气味不知从何处飘来。

他们对视一眼,戚朝夕捞过面具扣上,跟着推门而出。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响,正是薛乐也出来查看,撞见他俩顿时一愣:“你们怎么在一间房里?”

“习惯就好。”戚朝夕随口道。门外的那股焚烧气味愈发浓烈,江离当先循着走去,便望见了别院角落的草丛里一团隐秘的火光跃动,瘦弱的黑影跪在火旁,双手捧着什么,低而急促地念念有词,浑然不觉有人接近。

“你在做什么?”江离突然出声。

黑影悚然大惊,吓得直接将手中东西摔了出去,哆哆嗦嗦地爬起要逃,却被江离一把攥住了腕子,接着强行扭过了身,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一瞧,却正是之前提灯引路的婢女。

婢女满脸惊恐,瞪大了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江离,仿佛认不出他是谁了,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头滚落,声音更像是被人掐在喉中,吞吐不出,直到她瞥见江离身后走来的薛乐和戚朝夕两人拖长的影子,才倏然松了口气,瘫软跌坐在地上。

戚朝夕捡起地上的东西,那是个用黄符折成的三角,拆开来露出了一缕黑发,小蛇似的盘曲。他嫌恶地把它扔进火堆里,然后朝婢女露出了个笑:“原来你们的符不是贴在墙上,而是躲在夜里烧的?”

婢女脸色还惨白着,比起恐惧,倒更有点死里逃生的意味,闻言她肩头颤了一颤,却是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扑跪在他们面前磕头哭诉:“别告诉老爷,求求你们千万别告诉老爷!奴婢实在是怕……奴婢是为了全城的人好,也是为老爷好啊!”

这番话说得令人云里雾里。薛乐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温声劝慰:“别怕,我们不会害你。你慢慢讲,这究竟怎么回事?”

婢女犹带泪痕地瞧了瞧江离,又望了眼戚朝夕,仍是心有余悸,腿脚发软,要依靠着薛乐的手臂才站得住。她畏惧犹豫着,仿佛怕惊动什么一般,声音又低又小:“这城里……有鬼!”

薛乐和江离皆是一愣,身旁却突兀响起了一声笑,是戚朝夕忍俊不禁。

婢女见他这般反应,急得不顾尊卑,慌忙去扯他的袖子:“你不要笑!不要不当回事!先前城里有人像你一样不信,仗着自己有点武功偏要半夜去试,结果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天明后让人发现被剥了皮铺在路上,不是鬼又是什么!”

戚朝夕点了点头:“好,那你说,这鬼是从何而来的?”

婢女小心翼翼地往外望了一眼,这处院落与叶星河所居别院正对,透过院门恰好能斜望见那边厢房的一簇灯火。她咬紧了牙道:“老爷不准我们提,可谁不知道那陈长风陈大侠已经是个死人了,当初被救回来时他就断气了!可是……可是明明过了半个月了,他的尸体还一点儿都没腐烂。”她声音都在打着冷颤,“就是从那时候起,城里人总能在夜里听见挖坟的动静,但出门看又什么都没有。请来的道长说,这叫活尸,魂儿还没被鬼差拘走,所以尸体才能迟迟不腐,但他归不了肉.体,又不得下葬安宁,因此会趁夜里出来游荡,给自己挖坟掘墓找个去处。”

江离道:“城里贴的是驱鬼符,那你烧的是什么?”

“这是镇鬼的符,要按阵法烧足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压制住他,否则就会化为厉鬼索命!”婢女说着,泪又断了线地落下,“但道长前几天卜那一卦是大凶。这法子是对付寻常活尸的,陈大侠生前身怀武艺,死后做鬼也极为厉害,怕是要压不住了。府里其他人怕遭殃都不敢再烧符镇鬼了,这样一来阵法就破了,只剩我还守在这个阵眼上,可我却觉得……哪怕注定是条死路,也总该试试,万一起了效呢?”

她抽泣得情真意切,眼底盛满的恐惧更不掺一丝虚假。

薛乐沉吟道:“事态如此严重,秦大侠就不曾说过什么吗?”

婢女连连摇头,又着急了起来:“不能提,千万是不能提的!老爷向来重情重义,何况陈大侠还是他的结拜兄弟,连夫人说起来都要大吵一架,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又怎么敢去惹他恼火?”

薛乐不由得沉默了一下,然后安抚着将婢女送出了院门,只叫她宽心回去歇息,等再转回时,那堆火已经被踩灭,留下了一摊黑灰杂碎着点点黄纸。他问道:“你们如何看?”

江离蹙眉摇了摇头,戚朝夕倒仍带着几分笑意:“我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谈。”

“我也觉得其中必有古怪。”薛乐叹了口气,“待到明日,再从陈夫人那里探探口风吧。”

话是如此说着,他却忍不住朝院门外望去,对院那房中灯火依旧亮着,在沉沉黑夜里显得孤零而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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