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沿古道纵马南下,行过平野荒山,几日后沿途的村落渐密,便能隔着飞尘望见虔城高耸的城墙了。

这是座大城,流经的赣水带来了兴旺水运,帆樯蚁聚,商贾云集,按理说该是一派富足热闹的景象,然而他们三人在日落时分抵达,城中商铺各自忙碌着收摊打烊,住户也纷纷闭门合窗。他们牵马走过空阔街道,踩着斜阳,硬生生给行出了几分萧索之意。

“那是什么?”江离忽然道。

戚朝夕转头瞧去,只见家家户户的门楣、院墙上都贴了几道朱砂写就的黄符,森森然如刀匕,仿佛是他们误闯了巨大法阵:“似乎是驱鬼辟邪的符。兴许是虔城的什么独特风俗?”

薛乐也摇头不知,继续在前面带路。

秦征的宅邸并不难找。他有祖上留下的丰厚家业,为人又侠肝义胆,多次出资施粥赈灾、修葺学堂,在虔城当地极有声望。守门的家仆前去禀报,回来时竟是秦征亲自带人迎了出来,他将近中年,浑身习武之人特有的强健气魄,声音爽朗,与薛乐打过招呼后,目光便落在了江离的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江离江少侠了吧?”

江离微微蹙眉:“你认得我?”

秦征笑道:“当然。秦某虽然久居此地,江湖上的消息可是不曾错过的。我早就耳闻江少侠在洞庭一展身手令人难忘,今日一见,果真气质不俗。”

“过奖。”江离颔首.

直到这时,秦征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人。戚朝夕自从上路起就扣上了一张人.皮.面具,一张脸平庸得过目即忘,佩剑也用粗布裹了,不开口的时候简直像给薛乐和江离牵马的小厮。

秦征话音迟疑:“这位是……?”

戚朝夕冲他一抱拳:“见过秦大侠,在下柳秋白,区区无名小辈罢了。前些天路上遭遇贼人,多亏薛大侠和江少侠古道热肠出手搭救,还肯捎上我同路。”

秦征看了他一眼,并不多问,抬手将他们往宅邸中请。

戚朝夕跟在一行最后,见江离回眸看他,便上前两步慢悠悠道:“怎么了,江少侠?”

江离被这称呼噎的一顿,还是问:“柳秋白?”

戚朝夕笑了笑,低声道:“我娘姓柳。”

他们一行人转过影壁,却是往别院去,穿过回廊,最终停在厢房前,叩响了门。开门的女子容貌俏丽,只是消瘦疲倦得失了几分光彩,眼下也隐约泛着乌青,她乍一见到这么多人,惊了一跳。

秦征忙道:“莫慌,这几位是前来探望三弟的。”

“陈夫人,一别十年,可还记得我?”薛乐露出了个笑来,“我们南下路过此地,恰巧听闻陈大侠在此休养,便想着来探望一番。若有唐突打扰,还请你多多见谅。”

“薛乐,我记得你。”叶星河犹豫地侧过身望向屋内,门外的人大致能窥见里面床榻上躺着的人影,毫无动静,似乎睡熟了。她终是摇了摇头,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抱歉,长风他身子还不大好,不便让你们进屋看望。”

“这倒无妨,还望陈大侠早日康复。”薛乐笑道。

秦征适时插进话来:“我已经让下人在正厅设宴为三位接风洗尘了。弟妹,不如让婢女先进来守着,你这些日子辛苦,随我们一起去吃顿晚饭吧。”

叶星河又摇了头:“若不在他身旁陪着,我安不下心,也怕他不高兴就不肯见我了。”

秦征看了一眼旁边的薛乐三人,有些欲言又止,却也不再勉强:“也罢。不过你别担忧得反而伤了自身,三弟这状况……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说罢不待旁人开口,他热络地揽过薛乐的背,将他们请进了正厅。长桌上菜色齐全,酒香扑鼻,他们刚在各自位置上坐下,一个婢女就急匆匆地跨门进来,对着秦征行了一礼,道:“老爷,夫人已经照例做好饭菜在房中等您了,您不去一趟吗?”

秦征皱了皱眉,微含不悦道:“贵客在此,我自然是要作陪。不是早已叫人转达不必等我了,怎么还偏要做了我的份?你回去告诉夫人,我今夜不过去了。”

婢女领命又匆匆走了,秦征忙舒展开笑意,解释道:“内子任性惯了,让几位见笑了。”

薛乐笑着摇头,倒是戚朝夕握着酒杯,忽然开了口:“在下听说,秦大侠您的夫人就是天门派阮潇的亲生妹妹?”

“正是。”秦征苦笑,“当年二弟猝然离世,至今不明缘由,他家中双亲收到消息后哀恸过重,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他妹妹阮凝,无依无靠的甚是可怜。我心中不忍,何况身为大哥也应当替结义兄弟照顾好妹妹,便将她娶过了门,也因此在虔城安定下来,不再做那江湖游侠了。”

戚朝夕朝他举杯:“秦大侠果真重情重义,令人佩服!”

秦征跟他灌下了一杯酒,长叹道:“重情重义又有何用,终究抵不过造化弄人。想当年我和阮潇、长风在天门派的试剑大会上一见如故,意气相投,干脆结伴下山去闯荡,走过山山水水,要多痛快有多痛快,一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我们三人联手剿灭了一窝拦路抢掠的山贼,然后就在那山贼营寨里喝起了酒,阮潇说他出来已久该回一趟门派了,长风也说他家里给定下了娃娃亲,再等几月就到了约定成婚的日子,该回乡做下准备了,而我仍想在江湖浪迹一阵。这就到了分别之时,但又确实不舍,于是我们三个当场盟誓结拜,要肝胆相照、同生共死,还埋了一坛烈酒在开得正旺的桃花树下,约定好十年之后再来此地,挖开共饮。那时候我虽然早非年少,却春风得意,觉得天底下无不可去之处,无不能成之事。”

秦征说到此处,快活的神色倏地黯淡下来,沉默了半晌,才涩声道:“可谁料想得到,莫说十年,不过仅仅半月之后,我那二弟阮潇就丧命客栈,不知究竟死于何人毒手,我连替他报仇雪恨都无从下手!再到如今,我虽将长风从般若教的手中抢了出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十年之约将近,然而桃树下的那坛子酒,恐怕是再也等不到启封的日子了。”

当初所言同生共死,终究只是个美好到虚幻的祈愿。

戚朝夕默然无话,抬手再给两人添了满杯的酒,向他一敬后便一饮而尽。

秦征垂眼盯着酒杯中漾出的水纹,忽又抬眼,换上了笑容:“说起江湖,我倒是想起了个近日的传言,不知三位可有耳闻?”

“什么传言?”

秦征微微压低了声音:“自然是有关《长生诀》!”

戚朝夕动作一顿,状若无意地瞥了旁侧的江离一眼,他一直默不作声地用着饭,闻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戚朝夕便摆出一副被勾起极大兴趣的模样,急忙追问:“真的假的,秦大侠居然还有《长生诀》的消息?”

秦征奇了,反问道:“全江湖都快传遍了,你们居然真不知道?据传那《长生诀》不止能令人长生不老,武功盖世,甚至只要修炼得当,还能够颠倒阴阳、起死回生!”

戚朝夕忍不住笑了:“这未免也太玄乎了。”

秦征道:“谁都没有亲眼见过的事,也许是假,可未必不会是真。”

话说到了这份上,薛乐只好老实答道:“但这传言我们确实是闻所未闻。”

秦征目光一转,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江离的身上:“……难道连江少侠也不曾听说过吗?”

“……”江离终于抬起眼来,正对上他的眼神,那其中情绪如沸水翻滚,仿佛是在期盼什么。

“没有。”江离淡淡道,垂目接着咬那一截青菜。

戚朝夕夹了一筷子肉硬塞到他碗里,哈哈笑着跟秦征打起圆场:“秦大侠,你问他才真是问错了人。江少侠这性子你是有所不知,这一路上我同他讲十句话,他不一定听进去五句,顶多只回答我一句,何况是这种玄之又玄的江湖传言呢?”

江离瞧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碗里,到底还是没开口。

却不知怎么,秦征一时没有应声,眼看气氛岌岌可危地要滑落尴尬的深渊,先前的那个婢女再度慌慌忙忙地闯进了正厅,满面为难:“老爷,您还是过去一趟吧,夫人一直坐在桌旁,不肯吃也不去歇息,奴婢们怎么劝都没用!”

秦征这才回神,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冲他们道:“实在对不住,我得先失陪了。三位今晚所住的厢房我已经吩咐整理好了,下人自会带你们过去的,慢用。”说着站起身,快步跟着那婢女出了正厅。

隔了老远,秦征便望见了房中桌旁的那女子的挺直背影,他跨进了门,一边挥手令婢女都退下,一边坐在了圆桌对面,执起了筷子:“好了,我这不是过来了嘛。让我瞧瞧,夫人今日都做了什么……”

“别吃了。”阮凝突然开口,面上瞧不出表情。

秦征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要下筷夹菜。

阮凝毫无预兆地突然站起身,直接端过了那盘菜,‘哗’地一下全倒入了桌边的桶里。

“你……!”秦征按捺着性子,放下筷子,“你这又是做什么?”

“早就凉透了,强咽下去胃里只会难受。”阮凝也不看他,接着将一盘又一盘菜倒掉,气味混杂得古怪难闻起来,菜沫溅在桶沿,在桶里和成了一摊稀烂软泥。

秦征猛地站起身:“阮凝!”

女子转过身来看他,眉目清丽冷淡。

“你真是越来越无理取闹了,我早就派人来告诉你,我晚上有客人要设宴招待,你却非要我来,如今我过来了,你这会儿又生的什么无名气?”

阮凝勾了一下嘴角,要笑不笑的模样:“我与你这夫妻只剩这一餐情谊,一日只见这一面,不闹一场岂不就更无趣了?”

“你到底想怎样?”秦征强压着怒意。

阮凝兴致索然地闭上了眼,转过了身去:“没事,我闷得无聊。你走吧。”

秦征只觉得被这气冲得头疼,盯了她的背影半晌,见她的确没了下文,摔袖便要出门。偏偏这时,那边又突然道:“你等等。”

秦征忍无可忍地转回身:“又怎么了?”

阮凝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你还在琢磨陈长风的事?”

“是。”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提醒你,陈长风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你必须得尽快把他处理掉。”

“阮凝!”秦征喝道,“他不仅仅是我的三弟,也是你哥哥阮潇的结拜兄弟!你哥哥去世的消息传过去后,他是成亲次日抛下妻子,什么都不顾地赶了过来,你父母离世,他帮你打点了多少事务,你还记不记得?”

阮凝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记得。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如今这样,迟早会惹来麻烦。”

秦征不能置信地摇头:“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成的,竟然能无情到如此地步?”

阮凝眼神一变,直撞上他的目光,毫不顾忌地冷声道:“对,我就是冷漠无情,那又怎样?难道你今日才认得我阮凝是什么人?”

秦征终于不能再忍,狠狠地一把摔了门,大步离开了。

女子还立在原处,冷冷地望着他的背影渐远渐小渐模糊,终至融于昏黑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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