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过石桥,向南数十步后,一座小楼无声伫立。

江离缓缓推开了房门。

他终究是忍不住亲自来确认一遍。事发次日他跟戚朝夕相互提防,只听闻消息说青山派前来察看过一次,但已经拿到了照月的书信,谁都能想到程居闲是自己离开的,只是沈知言做事认真,不肯轻易略过这儿,而结果自然是没见打斗痕迹,亦没发觉线索。

原本楼外还守着青山派的弟子,如今人都撤下,剩了空屋。

屋内摆设仍然维持原状,因着其实并没过去几日,灰还未积,倒像是主人接了信后急匆匆地出门,不久便会回来似的。唯有青瓷瓶里斜插的花枯败了,诉尽了萧索。

江离环顾四周,博古架上琳琅满目,床铺叠放整洁,只有红木书案上还晾着半幅字,笔搁在一旁,石砚里墨早干透。

程居闲写的是哪家的诗,江离没认出来,正要拿起来细看,手指触上却突地一顿。他抽开纸张放在旁边,屈指在案面上敲了敲,咚咚作响。

这书案居然是空心的。

江离摸索着往下按,又一声砚台碰撞的轻响,等拿开后,就能看到木片微微翘起了一角。他索性将案上东西都清开,终于把薄薄的遮板掀了起来,乌黑木匣安静地躺在其中,江离记得新秀比试上,那把剑正是从其中取出的。

看样子应是程居闲自己将剑藏在了这里面。

他打开木匣,其中却空无一物,剑确实是丢失了。

江离眉心蹙得更紧,只觉得自己站在了水洼前,只差一步,就能找出那颗小石子。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按捺下思绪,将遮板放了回去,凭着记忆将桌案物件也恢复原状。

突然间,江离浑身一僵。

小石子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下。

为什么除了笔墨纸砚,连镇纸等琐碎杂物也都一并搁在东侧,或者说,朝西而放?

他猝然抬头,再度环顾这屋中,博古架上的玉石玩器、床榻上的薄被、青瓷瓶里枯死的花枝,甚至整间屋中陈设竟都是朝西的,就像……就像是个依依西望的幽怨妇人。

呼吸轻微一滞,随即江离冲出了门,回到了那间才离去不久的屋舍。

照月不在。

他匆忙四顾,抓住附近一个家仆问:“照月人呢?”

那家仆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她……她往偏门去了,估计是出门了吧?”

江离松开家仆,径直奔出了门。

聚义庄外一条宽阔街道,越往前走越人流如织,两旁商铺愈发热闹,岔路也渐渐多了。江离极目而望,终于在街角捕捉到一抹水红色的影,踏入了一家商铺。

这是家布铺,掌柜的正拨着算盘,被他闯入给惊了一跳,江离却无暇顾及,穿堂而过,踏上了楼梯。

他脚步却蓦然慢了下来,每上一阶,呼吸就平定一分,等到终于在楼上与惊诧万分的照月打了个照面时,已然神情如常。

楼上用横竿挂满了锦绣绸缎,像一重重帘幕,风吹动流光粼粼,映照着人脸。

照月眼眶还有点红肿,茫然地朝他笑:“你怎么过来了?”

江离既不回答,也不问她为何在这儿,只是道:“我有话跟你讲。”

临窗处有桌椅,他们两个相对坐下。

“你想说什么啊?”

江离看进她眼里,道:“一个人经年累月的习惯难以改变,尤其在紧迫情形下。”

照月迷惑更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从头来讲。”江离声音淡了又淡,只是陈述,“有个姑娘要拿到那把剑,守剑的正是她的父亲,于是她提前探好了位置,又找了个人来为她证明清白。那天夜里,她用一封信支开了父亲,将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婢女打昏了放在屋中,只要看到窗下有人影,旁人自然就会以为是她。”

照月笑容消散,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可她没料到,对屋的那个人那夜不在,无法为她作证。”

“她更没有料到,般若教抢先一步去了父亲的屋子,不过幸好,对方错把她当作是父亲返回,慌忙逃走了,屋中虽被翻乱,可那把剑还在。她将剑取走,为免被人立刻发觉,将满地狼藉的屋子也归整好了。”

江离顿了一瞬,才续道:“可她忽略了,只有她去过的屋子,才会所有摆设都朝着西。沈知言查到的线索中,那夜西院有个小婢女守夜无端睡着了。你我初遇时,你就知道了程居闲的住处。”

照月没有吭声,江离低声道:“山河盟三家共审时,那个巡夜瞧见的人,是你,还是般若教的人?”

良久沉默,照月终于开口:“是我。”

“那把剑当夜就送走了?”

“是。”

江离点了点头:“从头到尾,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不是……”她嗓音微微颤抖,“只是……只是恰好是你。”

江离不再看她:“我本以为般若教杀程居闲的残忍手法,是为了嫁祸于你,其实应该是在逃离时撞见了等在林中的程居闲,发觉被骗,而那十二剑,是为泄愤……”

“够了!”照月打断他,摇了摇头,“江离,别说了。”

他却恍若未闻,一字一句道:“他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可与你却也脱不了干系。”

“……是,我知道。”照月声音抖得厉害,泪水无声地滑落,咬牙切齿地重复,“我当然知道!”

江离没由来地感到疲惫,忽而无话可说。

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一把匕首悄然顶在了他的后心。

女人柔媚的笑声同时响起:“好好说着话,怎么哭起来了呢?”

一只凝脂如玉的手撩开绸缎,有人缓步款款地走出。这是个极美的女人,样貌清丽到极致,反添了一分艳,在她眼角眉梢间盈盈流动。

“七杀门,萧灵玉。”她垂首一笑,脖颈修长白皙。

江湖中提起魔教多半是指般若教,实则除般若教外,还有邪道众多,七杀门便是其中之一。

照月慌忙站起身,胡乱擦了擦泪:“师父。”

萧灵玉爱怜地摸了摸照月的头,笑道:“你可真是水做的。不是早跟你说了,哭多了就不漂亮了?”

她转向江离,笑意更盛:“你叫江离?唉,这个‘离’字寓意可不好,将离。”她惋惜地叹了口气,轻轻抬手,“那便送你上路吧。”

“师父不要!”照月惊恐地攥住她的手臂,“不要,师父,别杀他……”

萧灵玉按住她的手:“他怎能不死呢?”

“不要!”照月哀求道,“师父您放过他吧,不要杀他!”

萧灵玉转眸看去,江离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处,神情静默,仿佛并不是关乎自身生死。她轻笑了声,话是对照月说的:“你瞧他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

照月紧紧盯着萧灵玉的侧脸,不知是顾不上,还是不敢去看江离,拼命地摇头,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我……我不想要他死……”

三家共审时,他站在了她身旁,说“我相信她。”

萧灵玉叹道:“傻姑娘,他又不会感激你。你这次骗了他,即便放过了他,下次再见他也会要你性命的。”

“别杀他了。”照月全不听她说了什么,紧攥着萧灵玉的手臂,缓缓跪了下去,脸贴在她的衣袖上,晕湿了大片的水迹,“求你了,师父,我们走吧。我讨厌这地方,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刻也不想了……”

她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浮木,把脸埋在萧灵玉的衣袖里,扯得萧灵玉不得不微微弯下腰,呜咽声到最后只剩翻来覆去的一句:“我们走吧。”

萧灵玉没有办法,双手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用衣袖轻轻擦干了泪:“好,反正不疑剑也拿到了,我们这就走。”

她递了个眼色,江离背后当即有人叫道:“门主,这人万万不可放过!”

萧灵玉柔声道:“我徒儿此次立了大功,自然要顺她心意。你不必多言。”

说罢她将照月扶起,果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照月一步步跟在后面,走到楼梯旁,才终于积攒起了点勇气,抬头望了过来,她想要露出个笑,却没能成功,一点儿也不好看:“……江离,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江离也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原来安静是可杀人的。

照月涩声道:“哑巴。”她转回头,快步下了楼,急不可待地要逃离这里,逃离洞庭,逃离一切的伤心之地。

匕首悄无声息地撤去了,终于只剩他一人的呼吸声。

江离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一阵风来,绸缎的影子投落在他身上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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