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色一亮,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昨晚,只当是一夜好梦,无事发生。

聚义庄中,魏敏大方地将一间四面轩敞的水阁改做了灵堂,填满了素缟白烛,程居闲的尸身就停于其中。凭吊的人并不太多,有些是一闻名剑大会生变,大失所望地走了;有些则一门心思在丢失的不疑剑上,顺带着暗暗埋怨起了程居闲的无能。

而程居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眷,正被软禁在相隔不远的屋中。不过想来即便照月能自如行动,也未必愿意见一见他。

青山派那边仍在毫不懈怠地追查,可惜再没什么进展。

倒是他们俩按兵不动地对着耗了将近一天,终于还是江离打破僵局,提出想再去林中看看,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线索,麻烦师父陪同了。戚朝夕笑着应道不麻烦不麻烦,你我还客气什么。

外人看去,还真是师徒和睦。

林中深褐血迹仍在,遗留下的血肉气息与泥土腥气混搅一处,化作了虫蝇的洞天福地。江离面不改色地驱开嗡嗡乱舞的虫子,绕着血迹转了几圈仍觉不够,最后蹲下了身,拨开草根仔细察看起什么。

戚朝夕原本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可见江离沿着什么逐渐走远了,终于也起身跟上:“发现什么了?”

几乎同时,江离停下脚步,将脚边草叶上的一道深色血痕指给他看:“血迹到这里突然断了。”

血迹沿来路连成了一道断断续续的线,此处离程居闲身死之地颇有些距离,鲜血再怎样也不会溅洒过来,那便只能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人不会凭空消失,应当是对方走到这里时收了凶器?”戚朝夕举目四望,“即便这跟聚义庄是相反方向,但又能证明什么?难道庄内人动手,就不能装作从这儿离开,绕路再回吗?”

江离没有应声,再度俯身观察起来。

天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晦暗,他们来的就不算早,如今约莫快入夜了。戚朝夕正考虑要不要催他,林中突然掀起一阵凉风,紧接着轰隆一声,闷雷滚来。

夏日骤雨果然来势迅猛,半点不给人反应,雷鸣仿佛一声号令,随即雨点倾箧倒豆似的哗啦洒下。

这下戚朝夕省了询问,一把拉起江离就往回跑。水花飞溅,聚义庄尚有距离,他眼望见雨打林叶间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屋檐,当机立断地冲了过去。

这是间破屋,门已塌了,剩下的三面土墙呼呼灌风,万幸头顶并不漏雨。两人身上近乎湿透,雨却越落越急,噼里啪啦地打在檐下,苍穹中墨云翻涌,像是恶龙肆意搅动,喷吐出了漫天电闪雷鸣。

江离望向疾风暴雨的远处,突然道:“血迹要被冲掉了。”

“你还有心思操心血迹?”戚朝夕拧干衣袖,道,“这雨起码要下一夜,今晚咱们两个只能在这里凑活了。”

江离看了他一眼,在破屋中转了一圈。这儿被主人废弃久了,但似乎有过路砍柴的农人在此歇脚,角落里堆着些干柴,居然还扔着几块火石。真不知他们两个究竟算是倒霉,还是走运。

身后响动,戚朝夕拧去了衣襟的水,回头瞧见江离搭好了一捧柴,蹲在旁边正要生火,忙道:“你放着吧,我来……”

“嚓”一声,火苗窜动,滋滋舔上了柴禾。

火光渐渐稳定,映亮了江离的侧脸。

戚朝夕眉梢轻轻一挑。这个少年确实奇怪,看得出他初入江湖,不怎么懂得与人打交道,像是个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公子,但哪家的小公子能生火这么熟练?

戚朝夕低头理了理衣襟,好似漫不经心道:“对了,归云山庄是不是把江老盟主的墓给藏到了落霞谷?”

他跟老教主说不知坟冢下落是假的。归云山庄每逢冬夏之际,都会隐秘地派出一支押送物资的队伍,路线天南地北各异,可兜兜转转,总是又往东绕去。一近落霞谷周遭百里,便如鱼入江海,倏然无踪了。他亲自去探过两次,发觉是有人设下了严密复杂的阵法,贸然闯入太过凶险,遂就作罢。

如今传出江鹿鸣坟冢遇袭,守墓人被一夕屠杀的消息,才确定如他所料,那支队伍是给谷中守墓人运送物资的。

戚朝夕话音落了,刹那间,风雨声和柴火噼啪声也弱了三分。

破风声骤响。

他身形一闪,避过了朝向后心的迅猛一击,江离应变极快,回手成爪扭住了他的手臂。戚朝夕不退反进,也扣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带。

身形不受控制前扑的瞬间,江离顺势侧身,手肘先一步狠狠地撞进他怀里。

这下戚朝夕不得不松开手往后退开,卸去了怀中力道,而江离乘胜追击,提掌削来,出手也不再遮遮掩掩了。戚朝夕没料到是要真打,一时间竟被逼得退到了火堆旁。

又见江离抬腿横扫,看样子是打算把戚朝夕给先按在地上再说。可戚朝夕身形忽若鬼魅,分明没有见他闪避,这一招却平白走了空,只踢得火堆里一蓬碳星激溅,橙红光点一闪而逝,砸落沙尘。

趁这一空隙,戚朝夕转过江离的身侧,同时顺手抽走了他的剑。江离猛地回身,长剑横架在了脖颈之上,他动作顿止。

“乖一点。”戚朝夕悠悠道,“你师父年纪大了,手不太稳,你可别乱动啊。”

江离也不看他,直视着火堆:“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不疑剑也好,长生诀也罢,我都毫无兴趣。”戚朝夕道,“咱们两个还有一阵得朝夕相处,彼此提防着没意思,说两句敞亮话怎么样?”

江离这才看向他,神情戒备。

戚朝夕弯起眼睛一笑,道:“不如这样,约法三章?”

江离道:“先说内容。”

“第一,彼此互不过问身份来历。”

“可以。”江离答的痛快。

“第二,有话直说。尤其是你,能多说两句话就多说两句,别总搞得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戚朝夕叹道。

江离毫不留情道:“是你话太多了。”

戚朝夕微微眯眼:“嗯?”

“……我尽量。”

“第三,”他将长剑回了鞘,抬起手掌,“不准突然动手。”

“……”江离有点不自在地垂下眼,与他轻轻一击掌,“对不起。”

“哎哟,”戚朝夕颇觉惊喜,“说的什么,没听清?”

江离不再理他,走到墙边抱膝坐下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俩的衣裳虽然仍湿着,但也不再往下滴水了。按理说该脱下烤干,可两人目光一触,就又看向火堆,谁也没有动手脱衣的意思。

戚朝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侧锁骨,哪怕湿衣黏在身上难受,也只好忍下,倚着墙坐下:“这夜还长着呢,聊会儿天吗?”

“不想聊。”

之前他笑沈知言被噎的时候,还真没料到转眼自己也要经历这么残酷无情的拒绝。

戚朝夕装作没听到,顾自道:“你跑来查探线索,是想替那小姑娘证明清白?”

江离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戚朝夕转向江离,忽然想到个有趣的问题,“假若确实是那小姑娘杀的程居闲,你和她关系那样好,你打算怎么办?是为了大义袖手旁观,还是不分黑白地出手相救?”

江离道:“我不做假设。”

戚朝夕笑了笑:“好,那说点儿实在的。沈二公子说只有她一个知道程居闲那晚会在林中,话虽不假,却也是顾及小姑娘的感受,避重就轻了。你不是也看出来了,除了他女儿,还有谁能让程居闲死得心甘情愿?”

不等江离回答,他又道:“啊,我忘了。她原本是能自证清白的,可惜,唯一的转机那夜不在屋里,还真是巧的有趣。”

江离淡淡看他一眼:“激将对我无用。”

油盐不进的小东西。

戚朝夕反而愈发有兴致了,倾过身一手撑在墙上,盯住了江离的眼睛:“悄悄地告诉我,没关系的。你一点儿都不怀疑她?”

他贴近过来的瞬间,江离下意识要退,背脊却已贴上了土墙,退无可退。而戚朝夕眼瞳仿若无底深渊,他无法移开眼,一股吸力摄住了心魂,要拉他沉沦、陷落下去。

天地间的风雨声荡然消失,他闻见鼻端一缕暗香,耳边只剩戚朝夕压低了的嗓音:“你相信她?”

“还是说——你喜欢她?”

江离不由得张了张口。

“那你喜欢她,还是喜欢师父?”

江离狠狠咬上舌尖,猛地推开了戚朝夕,风声雨声同时跌回耳畔,暗香陡然消散。

戚朝夕大笑着倒回了墙上,还不忘夸他:“不错,徒儿定力可嘉。”

舌尖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江离用力揉着自己的额头:“你无聊不无聊!”

“可不就是无聊嘛。”戚朝夕叹了声气,“不然你来提议,咱们做点什么?”

“好。”江离道,“比一比,谁输了就去屋外淋雨。”

戚朝夕欣然同意,却听江离道:“天亮之前,谁先开口说话就算输。”

“你是想憋死为师吗……”

江离看着他,抬手指向屋外的滂沱大雨。

“……”戚朝夕道,“罢了,我同你一孩子计较什么,睡觉吧。”

说罢倚靠于墙,懒懒地闭上了眼。

枕雨入眠,想来倒有几分风流,倘若不是睡在这野林破屋,旁边还挨着这个假徒弟就更好了。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藏在雨声里像只受惊的幼猫,一触即逃。戚朝夕不禁睁开了眼,惊讶地看向身旁。

江离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表情,也不知睡着没有。

戚朝夕犹豫地伸出手,空悬了半晌,还是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我不该开这玩笑。可你一个男儿,怎么还哭起来了……”

江离缓缓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火光映照下,江离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泪痕,眼神更表明是刚入睡就被戚朝夕给吵醒了。

戚朝夕的手顿在他背上,四目相对,一丝尴尬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又一声抽泣所惊破。

那哭声分外清晰了,呜呜咽咽的又掺上了几分嘶哑,响在无边雨夜,响在他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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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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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点吓人啊( ;´Д`)

    水沄 2024/01/13 07:59:4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