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安全。”

当时的顾商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他是在车里被找到的,找到时满手都是血,右腿严重擦伤,深可见肉。

顾业山见他那哭哭啼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十七岁的顾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宛如重回那条路,那个事故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发生,犹如鬼打墙。

顾宅很大,顾业山晚上经常不回家。那时候的佣人都说少爷疯了,他们看着顾商每到晚上都会无缘无故地开始尖叫,然后从房间逃到客厅,又从客厅跑进厨房,蜷缩在角落里,嘴上还要念叨着:“别追我了,别追我了……”

之后又大喊:“开灯!给我开灯!”

声音沙哑凄厉。

他们告诉了顾业山,顾业山便觉得家里有脏东西,还请人来做法事。

可顾商的状况一点没变好。

于是顾业山有天专门留在家里,在顾商发疯的时候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到底要神神叨叨多久!”

顾商脑袋嗡嗡叫着,安静了,他垂着头,喃喃道:“我害怕。”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顾业山面前示弱,希望后者能稍稍陪伴他,毕竟,是他的爸爸啊。

……不是吗。

但顾业山只是说,“莫龄秋那疯婆子真是把你彻底养废了!”

顾商又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了,他每天都在黑得没有边际的深海里沉沉浮浮,呛了又呛,双手拼死挣扎着,企图抓到些什么的,但是———

“可以了,”江堰猛地扣过顾商的后脑压在自己胸口上,“我知道了,不说了。”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这么一碰,他才发觉顾商整个人都冷得如同一块冰,而且像是真的冷,牙齿还有些打颤。

江堰只是听顾商三言两语地带过都觉得惊悚,更遑论直接面对,那还是自己的妈妈……

心脏忽然很慌,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哪里都不着地,看着顾商白皙的侧颈,他牙根酸软,恨不得一口把顾商吞掉然后含在嘴里。

心疼,快心疼死了。

江堰双臂一个用力,把顾商半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长手长脚,两手一圈,就将顾商整个人都抱了个彻彻底底。

他搓着顾商的后背,想把人搓热,又去捂顾商的耳朵。

“做什么,”顾商的语气倒听着很平静,如果不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的话,“太大力了,弄得我痛。”

“嗯,”江堰一把脱掉了上衣,让顾商整个人都贴着他,他去亲顾商的鬓角和下颚,“我轻点。”

顾商宛如置身于火炉当中,但麻痹的手脚总算是因此而恢复了些知觉。

他其实并没有从十七岁的噩梦中走出来。

顾业山似乎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想法,干脆不回家了。

顾商下令无时无刻都要把灯开着,大白天也不例外。

印象中,还是岑青担心得不行,来到他家,看他状态明显不对劲,带着人跑了趟心理科。

顾商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开了药。

岑青还问了很傻的问题:“那这个ptsd能自愈吗?”

医生无奈道:“就是因为不能自愈,才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呀。”

医生还说,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慢性化而终生不愈。

之后,顾商在岑青家住了一个星期,岑青为了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那时候高二,顾商不想耽误岑青,便硬撑着说自己好了,回了家。

然后他休了一年的学,就这么躲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自己好起来。

几句话,就将其中的辛苦与煎熬带过了。

江堰亲不够似的,嘴唇就几乎没离开过顾商的眼皮,他轻声问:“所以你做的那些噩梦……是关于你妈妈的吗?”

顾商没想到江堰还记得他做噩梦的事,他“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江堰说,“不怕的,我在这里。”

顾商:“我没有怕。”

嘴上是这么说,梦境却是不受控的。

当晚上江堰看到顾商下意识地抗拒入睡,他终于知道,顾商的睡眠障碍是怎么发展到这么严重的了。

两人都没兴致做那档子事。

有时候事情不摊到明面上讲,就像石头沉进了水底,被封印在湖里,无事发生。可一旦说出来了,就像恶鬼被挑开了额上的符咒,周身总有一股寒意包围。

特别是灯熄灭之后,顾商瞬间就绷紧了身体。

下一秒,江堰往他这边靠,握住他的腰将他摁进怀里,顾商感觉到紧贴着的身躯强壮有力,莫名地就没那么怕了。

顾商不知怎么的想起,当时他和岑青一起睡,岑青受他影响,两个人缩在一起发抖。晚上只要顾商一叫,岑青怕得比他还厉害。

没有两相对比、踩一捧一的意思。

可不出意外的,顾商还是做噩梦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梦到过了。

他回到了那辆车上,坑坑洼洼的泥路让他的身体颠来颠去,他说:“妈,真的是这里吗?”

身旁的莫龄秋没有说话。

顾商便往左边看去,莫龄秋双手握着方向盘开车,脑袋却一百八十度地转了个方向,眼睛看着座椅,后脑勺看着前方。

梦境里的一切都会被合理化,顾商觉得害怕,却丝毫不知道哪里出什么问题。

车子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一路往前开。

直到顾商看到凭空出现在路中间的女人,才察觉出不对劲。

又做噩梦了,他绝望地想。

顾商甚至已经不想挣扎了,因为他绝对无法从梦里跑掉,他试着碰了碰车门,果然,是锁死的。

他也不敢往左看,只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不过,梦境就是你越怕什么,什么画面就会出现,因为会不受控地去想象。

顾商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是莫龄秋把身体倾得很前,然后往他这边探。

这样的话,要对上的是后脑勺还是脸?

顾商好像要窒息了,他剧烈地发起抖来,他闭不上眼睛———

突然,车好像撞上了什么巨石,他跟着惯性往前俯冲,却被安全带一勒,好像有人从座椅中伸出手来攥住了他的肠子。

顾商猛地睁开了眼。

“顾商!”江堰一直在喊他,见他好不容易挣扎醒了,才放下了心,“你还好吗?”

房间是亮着的,顾商身体僵着,他眼珠子闻声动了动,挪到了左侧,又是一缩,因为他看到那边的角落,好像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影。

他现在不会像七年前一样大喊大叫了,极度恐惧的时候,声音会哽在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艰难地发出“嗬…嗬……”的难听音节。

江堰顿了下,然后一手捂住顾商的耳朵,一手盖住顾商的眼睛,狠狠转头,对着那个角落开始骂,骂得还特别凶。

很大声,是会被邻居投诉的程度。

顾商眼前是黑的,听着听着,害怕逐渐被惊讶所替代,他还是第一次听江堰说脏话。

过了不知多久,江堰才重重地亲了下顾商的头顶,一下接一下的,低声道:“没事了。”

顾商半阖着眼,没说话。

“我在这呢。”江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江堰其实压根没睡,他睁着眼睛,全程只盯着顾商,因此顾商一皱眉头、一动,他就把人喊醒了,但没想到还是吓成这样。

两个人都彻底睡不着了。

顾商突然说:“你坐起来,像下午那样抱我。”

江堰立刻懂了,他直起身。

紧箍着他的双臂离开了,顾商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后背一凉,但他硬撑着,什么都没说。

江堰把人抱到自己腿上,再用一层被子包住,像裹了一个春卷宝宝。

额头贴着发烫的脖颈,顾商喜欢这个姿势,四面八方都能靠到江堰,让他觉得安全。

砰。砰。砰。

听着江堰的有力的心跳声,顾商渐渐恢复过来,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停掉那所小学吗?”

江堰沉默了下,“取决你想不想说,顾商。”

顾商停顿了一会,道:“我在处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她办了一所希望小学。”

可是对上银行流水的时候,他敏锐地发觉,账单不对。

于是他抽空去了一趟。

“就是我们白天去的那个村子。”顾商说。

江堰用下巴蹭着顾商的头,“嗯,然后呢。”

顾商闭着眼说话:“然后我发现,村子里的人压根就没想好好办学校,给学校的钱他们挪用了百分之八十,大家平分。”

江堰一顿,示意自己在听,“嗯。”

“最好笑的是什么,”顾商笑了一声,“我妈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后的第二个月,钱给得更多了。”

江堰静静地抱着顾商,还是“嗯”了一声。

“但这没有什么,”顾商轻声说,“决定我停掉的是我去了小学……”

天气还是很冷,顾商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小学门口。

龄秋希望小学,他无声地念着那几个字。

随后,他抬脚走进去。

学校不大,毕竟被搜刮了大部分的油水,还能建成什么样?

他从小被莫龄秋教“善良”,可是几个月之内,他看了一堆人性丑恶,经历了好人没好报,认知了帮的是坏人。

顾商感到了迷茫,已经建好的价值观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想,哪怕再坏,但看到小孩子们认真读书、想走出村的模样,建希望小学总有一丁点儿好吧。

可现实就是那么残忍,连顾商最后的浮木都要折断。

他听到了声响。

嘻嘻哈哈的,大喊大叫的,破烂的篮球场里,十几个小孩在欺负另一个,又踢又打。

顾商久久怔在原地。

在看到了本该是美好善良的小孩都在作恶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

他不管不顾,发疯一般地冲了上去。

但没打到,小孩子见大人来了,一哄而散。

顾商既愤怒又悲凉,无措地站着,他不知道莫龄秋坚持了一辈子的信仰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学了十七年的目标是什么。

被欺负的那个小孩子艰难地站起来,浑身脏兮兮的,脸也是,像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

他也不说话,像是哑巴,连句“谢谢”都没有。

再待不下去了。

顾商彻底断了念想,浑浑噩噩地想要离开,他低着头,经过时,蓦地看到小孩手里不知用力攥着些什么,都已经烂了,深紫色的汁液粘了满手。

分享到:
赞(9)

评论1

  • 您的称呼
  1. 是顾总救了小鸟,两个人的救赎

    吃糖牙疼 2024/01/10 13:05:0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