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别

那天,当真没有一个人送他。

吃过晚饭,没有人说话。

宋野枝开始收拾碗筷,端到碗池里去。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他拧开水龙头,放水,挽起袖子,一个个碗,一支支筷,仔仔细细洗干净。

拉上行李箱的手还在滴水,湿淋淋淌下去,将铁灰色的箱包染成深黑。

宋英军还要抬脚走,被宋野枝一句话拦在门槛里。

“爷爷,陶叔,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在家好好的,我走啦。”

他挥挥手,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深处,长巷尽头。

晚间高峰,车水马龙。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雨咧。”出租车司机突然说。

听到这话,一直埋着头的宋野枝抬起脸来。细如牛毛的雨落到窗上,司机开了雨刷,拿上干毛巾去擦车外的后视镜。

车窗摇下,雨景壮阔。

车流停滞不前,道道车灯乱横,角度不一,捣破黑夜。雨丝跳进灯光的地盘,此方世界更添混乱。

红白光影里,雨的真身变了样。

“像雪一样。”宋野枝说。

司机也去看,没看出名堂,但还是接了话。

“正说呢,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居然没有下雪。”

“不下雪是稀罕事吗?”他问。

“少见呀,北京几乎年年下。”

“哦。”宋野枝重新低下头。

“你不是北京人啊?”司机乐呵呵的,“我听你有北京腔呢。”

“只在这里待过一年。”

从冬天,待到另一个冬天,然后在春天时离开。

“那你是哪儿人?”

宋野枝想来想去,笑笑:“我也不知道。”

司机指了指后面的行李,问:“那你要去哪儿呢?”

“伦敦。”

“啊!我说呢……正开学没多久。”车群松动,可以挪移,“留学好啊,读完了回来建设祖国。”

宋野枝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到了机场,司机下车帮他搬行李。两个行李箱,一个躺在后备箱,一个躺在后座,他费力地提下来,不忘夸道:“现在的小孩儿真是越来越独立了。”

宋野枝向他道谢。

司机爽朗地笑:“祝你一路顺风,学成归来。”

宋野枝拒绝相送,就是因为不想听到这类祝词。而司机一路上都在渲染离别远行的气氛,下车后达至巅峰。

他只好再道一次谢。

宋野枝没有立即进入安检区,或许因为排的队伍过于长,或许因为距起飞的时间过于早,总之他没有进去,而是把自己安置在大厅的角落里。

坐下后,膝盖有一丝裂开的疼。

他环顾四周,完整地看完一圈。大多数人是结伴同行,在聊天;少数人是落单的,在看书,打盹,吃泡面。

宋野枝没有书,没有泡面,也没有困意。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好望着地面,干巴巴地端坐。

这一晚奔波太多,起坐频繁,如今安静下来,感觉到膝盖处结的痂越裂越大,泛痒泛疼。润润的,不知道是不是流血了。

宋野枝没继续坐下去,从背包里拿出两片纱布,去了卫生间。

膝盖没有流血,是他的错觉,但确实裂开了。以防万一,宋野枝还是给两个膝盖贴上纱布。

大厅的灯很多,光亮充足。宋野枝从卫生间出来,看向自己之前的座位,那里有人,侧身而立,站得笔直,两手揣在大衣兜里,微微低头,打量行李。

宋野枝被晃了眼睛,有一刻的梦幻感。

他忽然明白自己傻傻等在大厅的缘由。

也忽然明白,原来神明偶尔是会显灵的。

易青巍似乎完全不知他内心的震动,察觉宋野枝走近,他只是歪了歪身子,然后点着箱子低声说:“你这样做,行李会丢的。”

宋野枝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雨势早就转大,而眼前的人丁点未淋湿。

宋野枝接着问:“你之前在哪?”

易青巍也问他:“到了那边的住宿办好了吗?”

宋野枝垂下眼,不答。

“有没有室友?”

“你之前站在哪?我为什么没找到。”

“如果是一个人住的话,睡前一定要锁好门窗,平时医药包也要备好,晚上尽量不要出门,人身安全最重要。”

宋野枝气馁,在内心秩序被摧毁之前,他得离易青巍远一些。

易青巍抓住他拖行李杆的手:“我刚才在大厅门口。”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你不想要别人送你。”

宋野枝说不出话,沉默着。

“刚才我说的,你都要记住。平时注意作息和吃饭,尤其保重身体,一人在外,生病了会很可怜。国外学习模式不比国内,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别太紧张,不要平白给自己压力,我希望你过得轻松愉快些。”易青巍絮絮叨叨,变了个人。

他埋着头,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别将近。

“我也希望。”宋野枝说。

“你对我说这么多。小叔,你会想我吗?”

宋野枝眼里有细碎璀璨的光,清澈明朗。易青巍看着,觉得像钩子,像狡黠漂亮的小恶魔引诱人走向自我覆灭。

“会。”

“那我呢,我可以想你吗。”

星火燎原,雨难浇熄,易青巍猜他们的理智全都所剩无几。

“可以。”

宋野枝笑了笑,仰着脖子舒了口气。

够了,到这里就够了。

还要奢求什么呢,不必多贪。

可宋野枝还是忍不住,多求了一个相拥。

一年多,他长高不少,至少在拥抱时,下巴抵到易青巍的肩膀。

如果身体能成为传播情感的介质就好了,我抱着你,紧贴着你,你就能明白我有多爱你,就不会再对我说“让你认清自己”这种无根无据的混蛋话。

“小叔,是不是,如果我保证不喜欢你了,我就可以不用走。”

他轻轻这样问,在蛊惑着谁。

“是。”易青巍的语调变得僵硬。

“但是没有用。”他的手从易青巍的掌心里逃脱出来,紧握拉杆,端出马上转头远走的架势,“你们送我走也没有用,多远,多久,我还是会说,会承认,我喜欢你。”

还有比这更好听的话吗。

没有了。

此后几年,易青巍再没听到过。

宋野枝背影孤绝,两只手被箱子占着,任泪爬满巴掌大的脸,惹得很多人投以注视。

易青巍几步追上去,接过行李箱,陪他站到值机的长队里。他抽出纸巾要为他擦眼泪,宋野枝躲开了,拿袖子胡乱抹几下,将头扭到一边去。

他被宋野枝的举动逗得抿唇默笑,对着他的后脑勺,半是无可奈何。

大手把宋野枝的脸捧回来,看那人儿鼻尖泛红,泪眼涟涟。

易青巍欲言又止。

他想嘱咐,宋野枝,别忘了我。

未免也太自私自利,无理霸道。现今的他,不具资格。

话儿拐了弯,最后他说:“宋野枝,别再为我掉眼泪了。”

雨彻底停了。

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常升起,万物未改变。

“好。”

宋野枝应完就提步走了,再多说一个字,就是不知羞耻。

跨过那道门,站在安检台上,宋野枝面无表情,看易青巍逐渐被人潮淹没。

他将他归还回去了。

之后,时间失去衡量尺度,过得飞快。

宋野枝跟着众人,走过廊桥,登上机舱,要了一杯热水。他喝得很急,一口水含在嘴里,滚过喉咙,一路火辣辣地烧下去。

宋野枝自诩没用,刚刚答应过他的事,转眼就失守。

空姐递来一包纸,宋野枝捂着脸接过,道谢后,多余解释一句:“是因为被烫到了。”

空姐笑得很善解人意:“没关系的。”

起飞,身体失重。

宋野枝的青春,在这阵巨大的,令人不适的,避无可避的轰鸣声中,就此终结。

短暂的拥有,漫长的失去,相逢无期-

厅内空旷,易青巍险些寻不到出口。

他一边走一边在兜内掏火柴盒,拿到手里摇了摇,不经意一瞥,余光扫着了两个熟人。

宋英军和陶国生站在正厅门口,满目惆怅。

他们也来偷偷送他。

易青巍把齿间未点燃的烟取下,揣到包里。远远的,宋英军一直看他。

近了,宋英军说:“少抽些烟。”

“最近才抽得多了些,以后会好点儿。”

宋英军敲敲手下的拐棍,率先转身:“小巍,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宋英军和陶国生观望了他们告别的全过程。其间,见了易青巍那一抹无奈的笑,宋英军开始惊疑不定。

无奈,是没有对策,束手就擒的无奈。

没有爱,哪来的无奈。

他一直以为,宋野枝是一头热,不曾想,原来,两情相悦。

在车上,宋英军问:“小巍,你说,这件事,我做得对吗。”

易青巍没想太久,真心实意地回答:“让他出去多多经历,是好的。”

“你怪宋叔吗。”

易青巍笑起来:“不存在的事儿。”

直送至家门口,宋英军和陶国生要开车门下车。

易青巍开口了,挑明道:“宋叔,我今天放他走,是狠了心要等他的。到时,您也别太过责怪我。”

他不是逃兵,而是负隅顽抗的俘虏。

北京一夜骤雨。

是第一场雨,也是最后一场雨。

分解,支离,在伦敦缠缠绵绵下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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