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得胜 02

明澈的光芒从那扇门之中奔涌而出。

赫斯塔尔踏在了教堂的石头地面上,这穹顶之下的建筑物又高又静,每一次落下脚步都会敲打出一声格格不入的脆响。而赫斯塔尔的目光正落在教堂中间的那样东西上面——它的规模确实超乎他一开始的想象,许多覆盖着花朵的木料静静地屹立在教堂中厅的中央处,形状就如同一条抽象的船。

赫斯塔尔想,就如同最开始WLPD的那些侧写师所说,礼拜日园丁确实很喜爱有关水的意象。

那并非一艘完整的船,而是一艘在无形的水流中缓缓下沉的、尖头木船的潦草形状。这艘“船”周遭的地板上堆积着大量破碎的蓝色花瓣,或许是绣球花或者雏菊,堆叠在一起如同翻滚的蔚蓝色海洋;蓝色花瓣之间则间或点缀着一簇簇细小的白色绣线菊,就好像浪尖上的泡沫。

“船”的船头向不存在的河水和蓝色的破碎花瓣之中沉下去,近乎平贴于地面,方向对着教堂的正门口;而船尾则像是大部分即将倾覆而失去平衡的船那样高高翘起,指向着教堂中的十字架和祭坛雕塑的方向。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就抱着她死去的儿子,用怜悯而又冰冷的石头面孔注视着这艘即将沉入水底的船只。

这艘船上堆叠着人赤裸的身体,粗略地看是形态模糊的白花花一片,赫斯塔尔一眼扫过去,能看出那大概是六个人。那些肢体扭曲地纠缠在一起,皮肤由于迟迟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四肢上有斑驳的青紫伤痕,或断肢直接裸露着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所有伤口已经止血,但是伤口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的部分看上去依然十分狰狞。

这些瘦到皮肤紧贴着根根分明的肋骨的躯体的姿势呈现出一种鲜活的动态:这些人在教堂的中轴线上被排成纵向的一列;靠近教堂正门方向的人大部分都是无力地倒在船底的,他们或躺或坐,似乎象征着已死和奄奄一息的人们(但是他们并非已经死了,赫斯塔尔能看见他们起伏的胸膛,还有大睁着的惊恐的眼睛);而更靠近祭坛方向的几个人则或跪或立,向着前方基督的十字架的方向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那姿势仿佛想要努力把什么东西握在手中。

他们显然并不是自愿做出这样的姿势的,赫斯塔尔能看见他们的关节处束缚着深深勒进皮肤的钢琴弦,在赫斯塔尔所站的角度看不见的位置则肯定有更多用于固定的支架,把这些人硬生生地固定在了这个富有冲击力的定格姿态。

这显然就是阿尔巴利诺在教堂里做的最主要的工作,这些人被固定成的特定的姿势之后组成的画面唤起了赫斯塔尔心中的某些记忆,虽然这些人各自的姿态和他记忆中的那个画面不尽相同,但这看上去就像是——

“梅杜萨之筏?”赫斯塔尔开口问道,句尾的音调听上去稍稍扬起,或许他已经从这其中感到趣味了。

“即将沉入深海之中的、满载着死亡的疯狂之舟。就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种‘愚人船’的意象:‘病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交送给脱离尘世的、不可琢磨的命运’。”

阿尔巴利诺用一种听上去如同赞赏的语气回答他。此时如果考虑到底是谁把他们推向茫茫无际的大海、为他们编织“不可琢磨的命运”就会感到一种奇异的讽刺,他们站在一座神的祭坛之前,而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可能是最不相信实际上有神存在的那种人。赫斯塔尔没法估量礼拜日园丁这样的连环杀手到底有多少上帝情结,但是他们估计都会承认,与其信仰世界上真正存在一个上帝,还是让自己成为上帝本身更好一些。

而在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则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猜想你不会讨厌奥多尔·籍里柯的——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素材太少,我不得不放弃了籍里柯那经典的三角形构图。”

籍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描述的是一群乘坐在木筏上的海难幸存者,在发现海洋深处一抹小小的帆影的一瞬间所呈现出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动态:很多人已经死在了木筏的底部,但是活着的人们依然搭建起一个金字塔形的人塔,把一个幸存者推举到画面的最高处,这位幸存者向远处起伏的波涛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条红布。

而落在阿尔巴利诺手中的那些人显然不足以让他真的搭建出由人的身躯堆叠成的金字塔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让所有“素材”排成一纵列、高度逐渐升高的造型,阿尔巴利诺把在这艘即将倾覆的木船上的几个人被固定出籍里柯那副油画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人物的姿势,这是他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

虽然这些人被阿尔巴利诺在整体上用来代替一副浪漫主义画作中灾难的幸存者,但是他们所疯狂地追寻着的可不是深海中一晃而过的帆影。每个人挣扎着都要爬向的方向,手臂竭尽全力地伸长着指向的方向,是悬吊在基督的十字架前的卡巴·斯特莱德。

此时此刻,斯特莱德正惊恐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刚才阿尔巴利诺在赫斯塔尔喝咖啡的时候显然干了不少事,这从斯特莱德身上也能窥见端倪。现在斯特莱德也是赤裸着,被悬挂在祭桌的远端;他的四肢被钢琴弦拉开,弦已经深深陷入无力的肢体,切割着苍白的皮肉。

阿尔巴利诺在把他吊上半空中之前,很可能预先用刀子在他的四肢切割出一圈环形的刀痕,然后可以把金属丝固定在这些“凹槽”中,好让它们不至于从人的皮肤上面滑落。这导致斯特莱德身上所有被钢琴弦绑紧的地方都是鲜血淋漓的,尚未凝固的血不断从深陷在皮肤中的金属丝下面溢出来,在那些如同空白的画布的皮肤上画出道道暗红色的痕迹。

斯特莱德看上去就好像浮在耶稣的十字架前的一道污秽的影子,而显然阿尔巴利诺一点也不介意真的把这个人打扮成撒旦的样子:斯特莱德头上不知道怎么被固定了一对弯曲的黑色羊角,在教堂灯光的映照之下,这个人带角的黑色影子就正正被投射在他后方的那个十字架上,把神之子的身影拢入其中。

当年在圣安东尼教堂中,年轻的赫斯塔尔把另外两个人吊死在十字架的两侧,就如同他们是跟基督一起被钉死在各各他地的两个罪犯,而正中间空出来的这片空缺刚好是应该留给斯特莱德的位置。

现在他终于被吊在那里了,晚了很多年,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不算太晚。他的身体正与身后十字架上头戴荆棘王冠的塑像重合,高度异常完美,也正如某种无声的讽刺。

赫斯塔尔忍不住看了一眼阿尔巴利诺,对方的嘴角正带着一丝细微的笑容,正如同审视着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的每一个艺术家。

——而礼拜日园丁是如此轻易地读懂了他当年的意思。

阿尔巴利诺带赫斯塔尔绕过了这艘即将沉没到不存在的波涛之下的船。在离这个船型的造物和船上的人们更近了之后,赫斯塔尔就发现了从远处看不曾发现的细节。

之前已经说过,这六个人在从教堂正门到教堂中央的祭坛的方向上大体呈一纵列排列,他们被固定的高度错落有致,最开始赫斯塔尔以为看上去高出许多的那几个受害者纯粹是被钢琴弦吊起来的,他们很可能脚下悬空。

但是等赫斯塔尔走近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此:“船”的底部根本不是与地面齐平的,虽然从侧面看上去只能看见即将沉没的船舷,但是船底实际上有一道从教堂正门逐渐往祭坛方向升高的台阶,阿尔巴利诺的那些受害者就被错落地放置在这道台阶之上,怪不得看上去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异非常明显。

“逐渐升高是一种十分常见的意象。”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

“有些人会认为‘向上’是通往天堂的道路,在但丁的长诗中,天堂分为九层,越往上的灵魂也越高尚。”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目光从那道一阶阶逐渐升高的木质楼梯上扫视过去,“命运和上帝的秩序使人可以飞越那些轻轻的天体——但是这样循规蹈矩多么无趣啊。”

赫斯塔尔轻轻笑了一声,难以从这样的轻笑里分辨出他真正的情绪,他说:“所以在你的设计之中,愈高就愈加罪恶。”

——在这船型中的六个人被阿尔巴利诺大体上固定出了与油画《梅杜萨之筏》相似的姿态,让有相关知识的人从远处一看整体造型就知道他的选材是什么。但是只要仔细关注船上六个人具体的姿势,就会发现他们和那副油画中人物的动作其实并不相同。

最靠近船头处仰面躺着的男人是个赫斯塔尔不认识的陌生的面孔,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当然,现在他已经瘦到只剩下皮包骨头。他似乎刚刚从某种大剂量的麻醉剂之下清醒,目光的惊恐之中还掺着等量的迷茫;此时此刻他正恐惧地盯着教堂挑高的穹顶,胸膛微弱地起伏。

他的肋骨附近的皮肤几乎都被揭掉了,似乎之后又用某种东西烧焦止血,现在那附近的伤口倒是没有再出血,只是变成了恐怖的焦黑一片,这样的伤口最后准会感染——当然,前提是如果他还能活到感染的时候的话。赫斯塔尔看见他肋骨的伤口之中有些植物爬出来,不知道阿尔巴利诺是怎样做到的,但是金灿灿的麦穗从他的肋骨之间向上成长,麦芒上还飞溅着鲜红的血迹;荆棘如同锁链一般缠绕着他,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恐怖的伤痕。

这样的场景放在别处可能只算的上是惊悚,但是放在教堂里似乎另有一种特定的指向。赫斯塔尔的目光扫过那些沾着血迹的、直指天空的作物和被烧焦到像是干涸土地一般的皮肤。他想了想,然后问:“该隐?”

“该隐。”阿尔巴利诺带着微笑点点头,“这位是德里克·柯米恩先生,他被选为斯特莱德案的陪审团成员,但是先一步接受了贿赂,在最后陪审团讨论的时候鼓动其他陪审团成员认定斯特莱德无罪——据我所知,他的口才甚至挺不错的。”

该隐,圣经中著名的恶人,这条即将倾覆的木船中最底层的一阶。赫斯塔尔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于是他很快把目光移向了第二个人。

这个人所在的位置离船头稍微远一点,他坐在地上(或者说被阿尔巴利诺的那些金属线和支架被迫固定得坐在地上),德里克·柯米恩仰躺着的身躯就压在他的膝盖上面。

这个人是个看上去还算英俊的年轻人,这张脸赫斯塔尔实际上认识,其实任何一个经常关注维斯特兰本地新闻的人都应该认识这张脸:他叫做杰森·弗里曼,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在红杉庄园的事情被曝光之后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由于他的一些相当不妙的前科,媒体都怀疑他是红杉庄园的会员。

既然他现在出现在这里,那么他可能真的是红杉庄园的会员。赫斯塔尔知道,虽然礼拜日园丁选择受害者完全是随机的,但是今天不同于往日;既然他为了赫斯塔尔布置了这个现场,就不可能随随便便选择一些无关的受害者。

杰森·弗里曼的头发在几个月的监禁之中已经长得很长,现在,他的头发中缠着一根嫩绿的橡树枝丫,这根枝丫被金属线固定在半空中,杰森·弗里曼缠绕在其上的发尾就高高地从半空中垂下来,就仿佛是那段枝丫把他挂在那里一般。颜色艳丽的红花肆意攀附在他的身上,如同一道道血迹把皮肤分割得支离破碎,它们绝大部分聚集在他的胸口附近,就好像花朵如泉水一般从那里喷出,长长的花枝直垂在地上。

显然,这是另外一个圣经典故:押沙龙,大卫王的第三个儿子,他发动了反叛父亲的叛乱,但是在以法莲森林中被击败,押沙龙因为头发不小心被缠在了橡树的树枝上而被敌人杀死,被三杆短枪刺穿了心脏。

“对父辈的反抗。”赫斯塔尔听见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里确实有那种实打实的愉快:虽然平心而论,一般人似乎不会把王子反叛国王的行为称之为“对父辈的反抗”。

但是好在,赫斯塔尔尚且明白对方在表达什么。

“你竟然把这个部分放在‘第一次谋杀’之后,这决定会让大部分犯罪心理学家都感觉到不解。”尽管心知肚明,赫斯塔尔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那也没办法呀,我是个严格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创作的创作者。”阿尔巴利诺丝毫没有气恼,笑眯眯地回答。

赫斯塔尔没有理他的调侃,而是选择把目光落在第三个人的身上。

第三个人赫然是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之前的那根典狱长,他就坐在杰森·弗里曼的另一边,神智似乎比前两个人更清醒一些,因而此时此刻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人。他的手中持着一柄用荆棘和细小的红色花朵编织起来的剑,坐在一片灰白色的花朵之间,这花朵的色彩和枝条编织的紧密程度令它像是一块灰白色的磐石,这块“磐石”上面堆满了红色的花瓣,还有一些洒落在花瓣之间凝固的血液。

这位典狱长的头上还戴着某种深色藤蔓编织成的皇冠,额角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从那里不断流下,这个时候已经半凝固了,在典狱长那张因为惊恐而扭曲的面孔上覆上一层怪异的深色。

每当赫斯塔尔面对阿尔巴利诺这些层出不穷的象征的时候,他才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确实太了解圣经了——那是他十四岁之前深深地刻在他心底的东西,而其他少年时代就了解到的知识一样令人难以忘记。尽管他唾弃这些知识,但也不得不否认它们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塑造着一个人。

赫斯塔尔的目光从典狱长那张脸上掠过,他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联邦监狱的办公桌后面。他慢慢地说:“……有一个妇人把一块上磨石抛在亚比米勒的头上,打破了他的头盖骨。这样,神报应了亚比米勒向他父亲所行的恶事,就是他杀了自己的兄弟七十个人。”

“而我很确定他的监狱里死去的囚犯远远超过七十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死于他的充耳不闻——对于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说,在收到好处之后放任监狱里死掉一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阿尔巴利诺回答。“……顺带一提,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也是红杉庄园的会员,他跟斯特莱德的关系比你想象得还要密切。”

赫斯塔尔转头看向阿尔巴利诺,后者只不过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是赫斯塔尔已经读出了他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如果典狱长和斯特莱德的关系足够“密切”,那么眼前这个人当时也有想要杀死他的动机。那么,典狱长把他调到双人牢房的目的是什么?他作为临床志愿者的消息又是怎么忽然传播开来的?如果典狱长没有很快落在阿尔巴利诺的手上,他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

站在事后的角度上回顾之前的一切,有很多巧合就显得格外奇特起来了。

第四个人是一个女性,被打扮成耶洗别模样,各色的花朵如同珠翠一般缠绕在她的四肢和头发之间;她的一只手中握着盛满鲜血的金杯,同时空着的另一只手被固定成了向前方伸出的姿态;她的双足上缠着一些已经干枯的葡萄藤:这位女性正半跪在一地紫红色的、淤血一般的葡萄果实中间。

赫斯塔尔打量着这个女性的面孔,此刻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身体如同害了病一般颤抖。但是这样的场景尚且不足以令人动摇,赫斯塔尔声音平淡地问:“这是?”

“红杉庄园里的孩子有一部分是流浪儿,”阿尔巴利诺轻快的回答,“这位女士的工作是帮助斯特莱德从街头拐骗流浪儿,带到庄园里去——她很聪明地逃过了追捕,当然,或许也没有那么聪明。”

阿尔巴利诺把很多细节一带而过,赫斯塔尔不需要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位女士的,又是通过什么方法捕获她的。整个过程不是特别令人愉快,阿尔巴利诺当时的计划是只需要一个人,但是这位女士身边显然不止有一个斯特莱德的喽啰……总之,他最后不得不往河里扔了三具尸体,那些尸体现在可能已经深深地沉在了河底,一时半会儿不会在浮上水面。

赫斯塔尔点点头,他并没有不知趣到去询问那么多细节。实际上,他能想象到很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第五个男人被吊在木架上,高耸的木架同时也用来象征着这艘即将沉没的船只的桅杆。赫斯塔尔能看清木架上方粗糙地刻着“666”的字样,于是知道这就是“恶人哈曼”——《圣经》中敌基督的代表;哈曼是亚哈随鲁王的宰相,只因为犹太人末底改拒绝跪拜他,就计划谋害全国的犹太人,并最终被送上绞架。

极为讽刺的是,虽然教会称恶人哈曼为“敌基督”,甚至认为他是撒旦的化身,但是阿尔巴利诺用来代表哈曼的人选却是安德森神父。这个老神父被绑得结结实实,这个时候正惊恐地看着阿尔巴利诺和赫斯塔尔。

他愣愣地盯着赫斯塔尔的面孔,好像不知道这个忽然出现在阿尔巴利诺身边的男人是谁。然后忽然之间,他似乎在一瞬间认出了赫斯塔尔的身份——他难道还会记得当年在圣安东尼教堂里一个给唱诗班弹钢琴的小孩吗?还是说他当年在放纵斯特莱德和其他教友的恶形的时候,也深深地记住了那些孩童的脸呢?——可他的眼中闪过了某种明悟,脸上露出了某种近乎慌乱的神情。更为巨大的恐惧从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刷而过,但赫斯塔尔已经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没必要再看下去了,那个令安德森神父惊恐不已的事实对他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没有重要到会令他失去控制的地步。

他只是冷漠地微微转头,看向了这艘驶向覆灭的木船上的最后一个人。

位于船尾的方向,被阿尔巴利诺用来代替油画在被幸存者推举到最高处的角色的人,毫无疑问地是拉瓦萨·麦卡德。

这位失踪了很久的FBI探员被悬吊在教堂高高的穹顶下,琴弦把他固定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姿势:他的双脚几乎已经完全离地,金属丝深深陷进他苍白的皮肤里,鲜血正从那些缝隙之中缓慢地滴出来。

麦卡德的一只手毫无选择地高举着,把手竭尽全力地伸向斯特莱德方向的(至少看上去仿佛是如此)。根根钢琴弦从高处垂吊下来,把他那只手臂绑得结结实实——只是那只手中握着的可不是籍里柯那副油画里的红色布条。他的那条臂膀是断臂,手腕以上空无一物,而是个空空荡荡的、瞧上去就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肉模糊的横截面,但是现在,盛开着鲜红的玫瑰花的枝条从那条断臂中喷涌而出,几近诡异地盛放着。

而他的脚下翻倒着一个外表粗糙的罐子,里面洁白的盐粒洒出来,如同沙子一般落在他的脚下。这种晶体在古代炼金术的范畴中被认为纯洁,而在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中却被认为是被骗的象征。

赫斯塔尔甚至不用看麦卡德本人,都能知道阿尔巴利诺会在这阶梯的顶端布置一个什么样的画面、最后会表述什么意象:他会选择犹大,这毫无疑问,在真正到达悬吊在十字架前的恶魔之前,他首先会在那里放置一个背叛神子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故事中的犹大受到了金钱的诱惑,而现实生活中的麦卡德受到的是更加光明磊落的东西的诱惑,他背叛的事物也理应比神子更加崇高。

当然,像是赫斯塔尔这样的人,则自认为没有评价他的立场——但却拥有永远消灭对方的肉体和灵魂的手段,因为那些局限于道德的约束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意义,驱动他们行动的是另一种内在的动力。

赫斯塔尔没有问阿尔巴利诺费了多少工夫才揪出这些人,那一定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很有可能把赫斯塔尔入狱的这几个月都花费在了这件事上面。那可能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是此时此刻却不是听故事的好时间。

赫斯塔尔的思绪已经滑向其他方向了:也就是阿尔巴利诺在他的作品里放置一个向上的阶梯的意义。

这阶梯上躺着的受害者们目前还是活着的,阿尔巴利诺无疑用他们象征着某些“罪人”——圣经意义上的罪人,就如同该隐,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之后的第一个杀人犯,世间的第一桩罪恶——而在另一方面,这些人都是与赫斯塔尔的今天息息相关的、真正的罪人。

第一桩罪恶,第一起犯罪。这艘即将倾覆的疯人之舟的船头。

由“该隐”开始,到撒旦结束,随着台阶的升高,台阶上圣经传说中的罪人的罪恶也逐渐加重,从谋杀亲人到谋取王国,从崇拜异神到谋杀神子;阶梯最高之处通往教堂铺着洁白桌布的祭桌,通往斯特莱德,通往基督的十字架,通完三十年前绝望噩梦之中的夜晚。向上的阶梯绝不象征着通往天国的道路——恰恰相反,这是属于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的道路。

这道路通向地狱、终末以及最终的归宿。

“这很美,对吧?”阿尔巴利诺的目光显然一直追随着赫斯塔尔的视线,在他仔细地打量过这些垂死的躯体之后,阿尔巴利诺才用轻松的口吻开口,放松到好像他自己不想从对方耳中听到一个评价。

赫斯塔尔微微挑了一下嘴角,说:“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阿尔巴利诺带着笑意缓慢地回答,“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说道:“是你为我挑选了他们。”

“可以这样说,但是最后的选择权依然在你。”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道,“你可以选择在这里杀死他们、肢解他们,也可以选择放过他们其中的某个人或者所有人——你甚至可以选择现在转身离开这里。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对的,如果你不配合我,那么任何游戏都无法进行下去。”

阿尔巴利诺说着伸出了手,赫斯塔尔注意到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刀子,现在他正捏着那把刀冷而闪亮的刀身,把刀柄递到了赫斯塔尔的面前。

他看着赫斯塔尔的目光似乎是期待的,然后阿尔巴利诺忽然又垂头看了地面一眼——他们就站在那些破碎的蓝色花瓣和白色绣线菊之间,尖尖的船头形状的木板的正前方。用来象征着“第一宗犯罪”的该隐就倒在他们面前,苍白的身躯就像是铺展开来的空白画布。

“你知道的,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现在正站在我们两个的开端上。”

注:

[1] “病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交送给脱离尘世的、不可琢磨的命运”: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

[2] 该隐种植谷物。

[3] 有一个妇人把一块上磨石抛在亚比米勒的头上,打破了他的头盖骨。这样,神报应了亚比米勒向他父亲所行的恶事,就是他杀了自己的兄弟七十个人。

——出自《圣经·士师记》,亚比米勒是圣经中著名的恶人,他想要自立为王,并且在俄弗拉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七十人。

[4]耶洗别曾霸占过拿伯的葡萄园。

[5] “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分享到:
赞(22)

评论3

  • 您的称呼
  1. 蛇诱使夏娃吃下禁、果,被逐出了伊甸园,于是尘世才真正有了人类——罪、恶和欲、望是人类的本源,而美是至高的追求,当艺术家进行创作之时,他就拥有了挑战神的能力了

    魂兮归来 2023/05/16 20:31:27 回复
  2. 假如有人能画出来这章所描述的情况将伟大如最后的晚餐 这评论也许不太好 但一定很美 不同于世俗的美

    匿名 2023/12/30 15:17:27 回复
  3. 赞同楼上,那将是一首由罪、恶与欲、望谱写的绝美赞歌

    山河 2024/02/23 14:52:5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