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得胜 01

圣诞前夜依然是个落雪的夜晚,风卷着雪花拂过玫瑰圣母教堂白色的巴洛克式圆形拱顶,在夜色之中如同燃尽的灰一般飘飘摇摇地落下。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开车绕过教堂正门那个施工请勿入内的牌子,把这辆偷来的汽车停在教堂侧面墙体黝黑的阴影之下。巴洛克式的教堂没有哥特式教堂那样镶嵌彩色玻璃的长窗,这座教堂的窗户又高又小,开在建筑物挑高的穹顶之下,但依然可以从其中看到一道耀眼的亮光。

显然,教堂里现在是有人的。赫斯塔尔低头看了一眼汽车上的时间:还尚未到午夜,基督没有诞生,教堂的钟声也还尚未鸣响起来——但是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要来临了。赫斯塔尔在这个时候下了车,迈出去第一脚就踩在厚厚的积雪里面,这些冷而无情的结晶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如骨头在垂死时刻破碎的响声。

他站在风雪之中望着不远处的教堂,屹立在夜色之下的黑漆漆的十字架,风如刀子般冷而利,雪粒生疼地刮过皮肤。

——就在这个时候,教堂的侧门被推开了。

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失修的木门被缓慢推开,拉扯出一道尖锐的吱呀声,千万道光辉从那门中涌出来,照亮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站在门口处,背后灯火通明到那些光辉浓重得就好像是落在他肩上的翅膀。

在背光处,对方只是一道单薄的黑色剪影,赫斯塔尔看不清阿尔巴利诺的脸,但是猜测此刻对方的脸上应该有个笑容。阿尔巴利诺向来如此,在他约自己在这个教堂见面的时候赫斯塔尔就大概想过要发生什么,既然这个人一向把人间当成他的游戏场,那这座教堂应当就是他精心策划的舞台。

于是他向阿尔巴利诺走去,跋涉过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在距离拉近之后终于能够看清楚对方——阿尔巴利诺穿了一套正装,而实际上在此之前,赫斯塔尔在阿尔巴利诺做证人出席审判的时候都没见过他穿正装——暗蓝色单排扣西装,灰蓝色带暗纹的缎面领带和同色的领巾,包绢的戗驳领花眼上插着一枝雪白的绣线菊。

而最为重要的是……

“你把头发染成了金色?”赫斯塔尔微微皱起眉头来。

此刻他已经站在教堂的侧门前面了,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前第一级台阶上,稍稍比他高出一些,室内的灯光落在刚染过的头发上,简直像是拢上了一圈圣洁的光环,这个发色好像衬得阿尔巴利诺的眼睛更绿了一些,那种通透的绿色简直是非人的。

闻言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一声,并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他微微俯身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角,那是一个潦草而又亲昵熟稔的吻。

“你见到我之后第一句话就只想问这个?”阿尔巴利诺用略微轻快的语调说道。

他的嘴唇依然温暖而柔软,皮肤上混合着血腥味和某种淡淡的花香。凭借这些细节赫斯塔尔可以稍微猜测他步入教堂只后会看见什么,那是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阿尔巴利诺握住他的手腕,手指跟他衣服的袖口缠在一起。

赫斯塔尔身上穿着的是一件从安全屋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旧夹克,足够柔软,方便活动,混进人群里也不甚起眼:他长期花钱在维斯特兰市内租了几间不同的公寓,在房间里准备了足够的现金、换洗衣物、不同的刀具、甚至是用于清洗血迹的漂白粉。

不如说,他时时刻刻准备着逃亡,但是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要动用安全屋的情况下还去约见阿尔巴利诺。这就意味着就算是他如何仔细地打理自己,也只能穿得跟个刚下夜班的便利店一样站在对方的面前。

这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爽,虽然,他绝对、绝对不会承认这种不爽。

而阿尔巴利诺似乎并不在意,他毛毛躁躁地亲赫斯塔尔,在他的嘴角和周遭皮肤上落下许多吻,就好像什么小动物在嗅闻属于自己的土地。最后他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说道:“跟我来。”

“斯特莱德在后备箱里。”赫斯塔尔指出。

这就是你绑架的对象摔断了腰椎、还被一颗子弹洞穿了大脑之后的好处:斯特莱德在后备箱里呆得安安分分的,既不能大声尖叫也不能疯狂挣扎,纵然这两件事他可能都想做。

“后备箱的部分可以一会儿交给我,”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回答,他用指尖捏了捏赫斯塔尔的掌心,“现在先让咱们去温暖一点的地方——你的手好凉。”

但,和赫斯塔尔想得不同的是,阿尔巴利诺没有马上把他带进教堂里,而是把他带进了教堂侧面的一间耳室:这小小的房间位于拉丁十字形的教堂短短的那一“横”的角落里,小门就挤在教堂侧门的侧面,不用进入教堂的内部就可以直接到达这里。

它在过去可能是个神职人员用的祈祷室,但是现在里面几乎空空如也了,唯一有的那几样东西看上去是最近才摆进去的。

那很可能是阿尔巴利诺的手笔: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旧且干净的桌子,还有一张看上去很柔软的扶手椅;桌子上摆着一只马克杯和一个显然保温的咖啡壶。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个衣帽架,上面挂着一套蒙着防尘袋的、看上去绝对是定制的那种白色西装,当然还有衬衫马甲等若干配套衣物。

“其他的东西在抽屉里。”阿尔巴利诺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轻快语气说道。

赫斯塔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拉开了那张桌子的抽屉——一阵哗啦轻响,领针、袖扣和衬衫夹的银色小夹子就在抽屉底部潦草地四下滚动。

赫斯塔尔看了一会儿那至少五对不同的宝石袖扣,又抬头看看阿尔巴利诺脸上那种十分坦然的表情,然后干巴巴地问道:“你不觉得这真的太做作了吗?”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是今晚是有着装规定的。”阿尔巴利诺微笑着答道,“我相信你愿意小小地迁就我一下吧。”

赫斯塔尔知道此刻再争论这种细枝末节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他从不曾在一些细节上妥协,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许菲斯特的生活哲学实际上并不适合他,但是最终他还是来了。

“好的。”阿尔巴利诺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太低了,低到好像回旋在室内的一阵冷风。他突出这些词的时候把嘴唇贴在赫斯塔尔的耳边,亲了他的颧骨和耳垂。然后他继续说:“那么等我一会儿,让我去处理一下留在后备箱里的那位……客人,我要用他来完善我准备呈现出来的东西的最后一个部分。”

他退后了一步,随意地指了指那个衣帽架。

“你可以稍微准备一下,或者喝点热咖啡暖和暖和。”阿尔巴利诺接着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近乎是克制的;但是赫斯塔尔依然能看穿他的本质——那个笑从他的人皮面具下面狰狞地挣扎而出,他眼里有些充满了愉快和嗜血的东西,那种神情绝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

“毕竟你也知道,这个夜晚将会非常漫长。”

阿尔巴利诺在二十五分钟之后返回,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四十左右,正是平安夜的欢愉气氛浓重的时刻。玫瑰圣母教堂像是被繁华的维斯特兰抛弃在角落里的拼图碎片,落在牛奶桶里的一滴柏油,被璀璨的灯火包围着,黑暗而寂静无声。

他推开那个小祈祷室的门的时候,赫斯塔尔正坐在那张柔软的扶手椅里——他已经换上了那套西装,白色的布料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耀眼,衬衫、马甲和西装外套全是无暇的纯白色,暗红色的领带像是在胸口蜿蜒延伸的一道血迹。

或者知更鸟,阿尔巴利诺心想,有着红色的胸脯,那红色羽毛据说是落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戴着荆棘王冠的头顶上的时候沾上的血迹。

阿尔巴利诺能想到他是如何穿上这件衣服的,赫斯塔尔对待服装总是有一种一丝不苟的态度,或者是因为他的强迫症情节作祟。他扣那些扣子的时候头会微微垂下来,神情极为认真,系领带的时候手指缠绕着那一抹血色,如同握着绞索。

赫斯塔尔慢吞吞地放下盛着咖啡的马克杯,然后不客气地评价道:“像是你会选择的风格。”

——这是赫斯塔尔不会选择的服装风格,他宁可穿海军蓝或者铅灰色细条纹的商务装,选择平驳领而不是戗驳领,领带夹而不是领针。白色就如同坦然地接受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甚至享受被聚光灯包围的感觉,那可不是赫斯塔尔的风格。

“精美?”阿尔巴利诺挑挑眉,那件白色西装有着手感非常出众的料子。

“浮夸。”赫斯塔尔的声音依然冷冰冰的,“我猜我也会在这座教堂里看见类似的东西。”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阿尔巴利诺的领口附近,阿尔巴利诺一低头,注意到衬衫领口上多出了一道新鲜的飞溅状血迹,在他洁白的衬衫上染上一点妖异的血红色。阿尔巴利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一点小意外,我猜客人不太满意我给他安排的座次。”

赫斯塔尔慢吞吞地点头,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阿尔巴利诺在教堂里搞什么名堂,就好像笃定对方不会把事情搞到太出格——杀人狂意义上的出格,比如说让计划进行得不符合他的喜好,尽管此时此刻他还根本不知道那个计划是什么——赫斯塔尔只是站起来,干脆利落地向门口走去。

阿尔巴利诺从善如流地为他拉开了小祈祷室的门:越过这扇门,他们就又一次站在圣诞前夜的风雪里了。祈祷室的门一关上,就把所有温暖和灯光隔绝在门内,室外依然是冷而黑暗的,他们就站在教堂侧面那扇雕花的大门前面,门上雕刻的是圣母玛利亚在马厩里诞下基督的浮雕。

阿尔巴利诺上前一步,与赫斯塔尔并肩,却没有急着拉开那扇门。

他的指尖微微擦过赫斯塔尔包裹在西装三件套的腰,然后阿尔巴利诺在马甲的布料附近摸到了皮革的触感。当然了,他在抽屉里放了一条枪带,还有他父亲当年留下的那把左轮手枪——后者是他上一次去警局的时候和那枚圣诞树铃铛一起顺回来的。

现在这把枪毫无疑问又挂在赫斯塔尔身上了,冷酷而毫不留情,有金属的枪管,被寒风沁得冷冰冰的。一如审判结束后赫斯塔尔带着枪去酒店找斯特莱德的那个夜晚。

阿尔巴利诺无声地笑了笑。

赫斯塔尔显然注意到了对方嘴角的弧度,他微微垂下了眼睛。

正如奥尔加·莫洛泽所说,阿尔巴利诺带给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象征意义的,去年的圣诞节礼物被装在保险箱里,保险箱的钥匙装在礼品盒中,是因为比起一把枪阿尔巴利诺更想给他一把可以打开保险箱的钥匙。

而这一次,这把枪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个抽屉里,子弹是满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赫斯塔尔当然不至于愚蠢到读不懂阿尔巴利诺那显而易见的暗示。

这把枪是为了一个最终的时刻准备的,就如同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决定用这把枪结束自己的性命一样。他们都知道那个时刻或许会来临,但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到来、以什么方式到来。

或许有一天,阿尔巴利诺也会厌倦,或许他对这件作品的热爱会日渐消磨,然后他就会离开,去创作新的作品、寻找新的乐趣;就好像有一天夏娜发现她对自己丈夫的爱不足以让她选择活下去,然后她就会选择死亡。

现在,阿尔巴利诺摸到了枪套之中那把枪的枪管,他近乎是轻柔地沿着这些铁铸的纹路摸过去,碰到了赫斯塔尔的腰,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环住了他。

而这把枪就是阿尔巴利诺对那种存在的可能性的答案了,这并非只是一把左轮手枪,这是某种有关权利的允诺:如果那一天来临,你可以杀死我。

“你知道的,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拉近了他和身边的人的距离,声音听上去轻而温和,“我并不爱你。”

赫斯塔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阿尔巴利诺,然后他忽然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嘴唇挑起一个锋利的弧度。阿尔巴利诺能看见一种热烈的情绪在那双蓝色眼睛中燃烧,可以读作猎食的愉快、游荡在死寂的密林中而有一瞬间终于窥见了出路的那种兴致勃勃,这种神情似乎能够笼统地称之为“活着”。

“而我也不像石头姑娘属于皮格马利翁那样,我并不是属于你的。”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样郑重地回答。

于是阿尔巴利诺也笑了,眼睛愉快地眯起来,挤压出一道柔软的细纹。这个笑容和他近来给人留下的那种非人而诡谲的感觉比起来,看上去近乎是真心诚意的。

“那么我们就达成一定的共识了。”阿尔巴利诺如此回答道,然后他大步走上前去,推开了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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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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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四捨五入他們結婚了

    我最愛藍色 2023/06/11 02:55:59 回复
  2. 啊,疯子真好
    话说楼上我们好近!

    嘻嘻 2023/06/13 16:53:36 回复
  3. 他们的婚礼 这是他们的婚礼

    沈猗 2023/07/04 12:40:19 回复
  4. 感覺看過這麼多西幻文,這兩個才是真正的惡魔。作者毫不掩飾的描寫出了他們的惡和非人,感覺在看這本書的時候就像在凝視深淵一樣。

    系統我不快。

    貓夢(休更期躺平版) 2023/10/06 11:18:59 回复
  5. 虽然阿尔说他不爱赫斯塔尔,但他给予赫斯的权利以及背后代表的深沉意义与赫斯塔尔的爱相平等
    太爱这对小情侣啦

    2023/12/29 22:21:59 回复
  6. 他用他作为艺术家,连环杀手,天生的精神变态特有的爱的方式爱着赫斯塔尔吧我觉得

    久醉 2024/01/03 01:54:1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