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冒犯的月神 01

9月2日,一个星期日的清晨。

维斯特兰州立法院伫立的罗马式石柱前面,高耸的正义女神雕像之下,出现了一只手——一只真正意义上断口血肉模糊的、人类的手。这只手被最早到达法院的工作人员发现的时候,正僵立在朱斯提提亚手里那把利剑下垂的剑刃之下,皮肤已经泛起一种死亡的青灰色。

这只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等到后期解剖的时候,法医就会发现这只手的皮肉之下已经用铁丝仔细的支撑起来,以便它能保持现在的形状,正如同禁锢它的牢笼:它的手指弯曲着,手里握着一把黄铜天秤。

天秤的一端放着一只细长的、深色的鸵鸟羽毛,在古埃及神话中,由它来象征真理女神玛特的羽毛;而天秤的另一端则放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心脏流下的血液已经在小小的黄铜托盘中凝结成黑色——那是一颗郊狼的心。

天秤放着心脏的一端被重量压低,整个天秤歪斜着,放着鸵鸟羽毛的一端则高高翘起。

古埃及的《死者之书》中记载,人死亡之后要由死亡之神阿努比斯衡量心脏的重量,以此来决定死者是否有资格进入死后的世界。如果死者的心脏比羽毛更重,心脏就会被名为阿特米的怪物吞噬。

当然,第一个看见这场景的目击者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到场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那只手在昏暗的天光之下像是从死亡之河里升起的幢幢黑影,黄铜的天秤反射出一线柔和的弧光。

这位目击者尖叫起来。

一个月之后。

自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不管不顾地与礼拜日园丁会面后,萨迦利亚度过了一段非常煎熬的时光。

归根结底,在这样一个老板手下干活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胜任的工作,先不提你是个跨国黑手党的二把手,半个欧洲走私的军火都从你手下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只说加布里埃尔其人——她就算不是个黑手党老大也很让人吃不消。

就算是萨迦利亚跟了加布里埃尔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杀人、什么时候打算救人、什么时候打算研发一种丧尸病毒毁灭世界——要他说,在同一时段,这三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也差不多大。

就好像这段时间,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把整个霍克斯顿的生意丢下,每天舒舒服服地待在维斯特兰的那家索多玛里指挥设计师画新的室内装潢设计图。萨迦利亚知道在斯特莱德一案之后,摩根斯特恩小姐打算把娜塔莉·米尔科夫调回霍克斯顿,但是这也并不是说她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暂时担任维斯特兰这家索多玛的店主了。

“这真让我想起了我刚刚创业的那段时间呀,萨卡。”而摩恩斯特恩小姐竟然还有脸对正在远程跟霍克斯顿的那些手下开会的萨迦利亚感慨,“当时我手里只有一家店,干什么事情都得亲力亲为。”

是,事到如今她当然不用再亲力亲为,这就是她付给萨迦利亚高工资的根本原因。就好像此时此刻,他们坐在贵宾休息室里,萨迦利亚还得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看从霍克斯顿发来的一份文件;加布里埃尔倒是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酒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萨迦利亚的电话响个不停,他隔几分钟就得接一下,在最新的一通电话之后,他到底舍得把自己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对加布里埃尔说:“老板,你想要见的那个人来了。”

打电话的是他安排在机场附件的一个下属,他其实不认为有人会跑到机场来暗杀他的雇主,但是凡事谨慎总没有错。现在可能存在的杀手没有等到,有另一个得到消息的猎杀者不请自来。

加布里埃尔摇晃着杯子,微微地扬着嘴角点点头,萨迦利亚就继续低头去看他的文件去了——有很多事他都不建议加布里埃尔去做,但是显而易见对方根本不打算听他的,所以他还不如花这时间多做一点工作好,试图劝阻也只是白费力气。

果然,没过几分钟贵宾室的门就被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个穿着休闲外套、鼻梁上架着眼镜框的黑发男人;此人面带微笑,瞧上去风流潇洒,是看了就叫小女孩脸红心跳的那个类型。

加布里埃尔从杯沿上方撇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园丁。”

萨迦利亚干脆假装自己不在这个房间里。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目光从贵宾室里扫视而过,他的眼神锐利,简直就好像想要从室内找出个隐藏的杀手来(他说不定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轻松,丝毫听不出端倪:“我以为没买机票的人显而易见不能进候机大厅。”

“如果你在停机坪上停着一架私人飞机的话,你会有很多特权了。”加布里埃尔摇摇头,语调十分温和,“我们的交易算是到此结束,我近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来美国。你对我做出的安排还满意吗?”

“她做出的安排”。萨迦利亚简直想要开口吐槽,她做出的安排就是“萨卡,帮我给礼拜日园丁规划一条偷渡出国的路线”、“萨卡,帮我给礼拜日园丁弄个假身份,要附带博士学位证书的那种”……然后无所不能的萨迦利亚就会帮她做到一切。

“非常满意,实际上不能更好了。”园丁微微一笑,这个表情十分克制,点到为止,“你和布鲁斯·普利兹克先生那边也一切顺利?”

“他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加布里埃尔回答。

当然说真的,像是普利兹克那种政客,对着自己强奸未成年儿童的照片的时候一般都会变得很好说话。

萨迦利亚知道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要什么:她想要一块足以让“索多玛”发展壮大的污秽之地,就好像她在霍克斯顿拥有的那样。她在“索多玛”上投注的心血显然比在“施威格家族”上投注的心血多得多,萨迦利亚也无需指出她的那点私心;因为他只为加布里埃尔工作,而不是为施威格家族工作。

总之,要达成她在美洲的野望,她就需要布鲁斯·普利兹克成为她的棋子;或者说,她需要一个政客,这个政客是州长则再好不过,而现在看来普利兹克是个适合投资的好选择。

“在维斯特兰这样的地方,每个州长背后都有支持他们的黑帮势力,”加布里埃尔会这样说,她总能把这种政治黑幕说得轻描淡写,“支持一个新兴的黑帮组织和老派黑帮组织也没什么区别吧?”

——实际上这不但有区别,区别还很大。一个新兴的黑帮组织意味着背后会出现无数黑帮火并、勾心斗角、钱权交易,流血斗争。但是那就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需要担心的了,他要做的只有第一步:把普利兹克的软肋交给加布里埃尔。

在这一点上,他出现得确实恰到好处,做出的选择也十分妥当。

然后礼拜日园丁得以全身而退,留加布里埃尔的人负责把维斯特兰的地下世界搞得血流成河。

而此时此刻,加布里埃尔面带微笑,显然她在维斯特兰的布置进展得一切顺利,她甚至有空对阿尔巴利诺说:“说真的,你真不打算跟我回霍克斯顿吗?那是个挺不错的国家,而我也能给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一切东西’?”礼拜日园丁带着奇异的笑容重复着这几个词。

“是的,”加布里埃尔坦然地回答,她的声音稍微轻柔了些,“你所需要的一切材料,只要你喜欢——当然,我也真诚地建议你不要去谋杀王子或者红衣主教,那样善后会非常、非常的麻烦。”

“据我所知,您其实真的不能为您提到的那两件谋杀善后。”萨迦利亚忍不住低声用德语提醒道:有的时候他真的很难判断加布里埃尔说出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永远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而礼拜日园丁则说:“但是事实上你这种人并不需要一个连环杀手。”

“是的,但是我见过我的朋友资助艺术家,这好像是富人圈子里的某种风潮了:你要么去跟艺术家交朋友,要么去投资艺术品,或者两者皆有。”加布里埃尔眨眨眼睛,“那看上去很有趣,所以我也应该试一试,不是吗?”

“‘艺术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他一个月之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而在此之前他很少听到有人这样评价礼拜日园丁,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的奇特,“以人的躯体作为创作材料的那种吗?”

“难道他们在你眼里是‘人’吗?”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尖锐地反问道。

阿尔巴利诺挑了一下嘴角,在那一刻,从他的绿色眼睛里浮现出来的那一种神情完全是疏离而非人的。有些人看了这神情就会把他形容成“轻蔑”,但是其实并不是,人没必要对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表达轻蔑。

他平静地说:“‘猿猴对于人是什么?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

(人对于超人也是如此: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你们曾经由蠕虫到人,但在你们现在大都仍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

加布里埃尔似乎毫不吃惊,显然很熟悉这个篇章。然后她说:“我并不奇怪你是会喜欢尼采的那种人。”

“正是因为如此,这个邀约才听上去非常诱人。”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显然有未尽之言,加布里埃尔看着他,继续问:“但是呢?这句话听上去后面应该有个但是。”

阿尔巴利诺又笑起来:“但是我的缪斯女神还没有回归呢,在此之前,我可不能轻易离开维斯特兰呀。”

加布里埃尔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她依然微笑着,缓慢地眨眼,洁白的皮肤上一道睫毛的影子一晃而过。那看上去简直像是个不甚刻意的私密邀请,但是这只不过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常态罢了。

她用近乎愉快的语调说:“那么我就只能祝愿你的最后一场展览成功了。”

礼拜日园丁微微颔首,说道:“那么再会了,摩根斯特恩小姐。”

十月份开始多雨起来,今天又是阴雨连绵的一天,新塔克尔联邦监狱上午的户外放风又泡汤了,所有东区的犯人都被赶进室内体育场里——两个篮球筐肯定不足以消耗他们多余的精力。

加入了各个帮派的人很快互相抱了团,剩下没有加入帮派的混混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游走,生怕因为引起什么不好惹的大佬的注意而遭了殃。

而菲斯特,东区里的一朵奇葩,如鱼得水地在不同的人群之间游走,推销他的大麻叶存货。其实赫斯塔尔不怎么想知道他平时都把那些大麻藏在什么地方。

和菲斯特同住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赫斯塔尔差不多弄清楚了菲斯特的故事:这人有个情同手足的药贩子朋友——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情同手足——此人为了保证菲斯特在监狱中的安全,愿意以极低的价格提供大麻让菲斯特在监狱中贩卖,前提是那些黑帮老大不找他麻烦。

菲斯特的那个朋友虽然不是什么大毒枭,但也好像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底层药贩子;似乎如果非要跟此人过不去,也会给一些帮派的毒品供货链条造成一些麻烦,总之,菲斯特凭着这件事在狱中混成了“人见人爱的菲斯特”,在烦人到这种程度的时候也没被人殴打……或者更糟糕一点,鸡奸。

过了一会儿,菲斯特回到他的身边,脸上带着个微笑。他在赫斯塔尔身边站定,小声说道:“有好几个人都跟我打听你!”

这其实并不奇怪,浴室里发生的那事件几乎让赫斯塔尔一战成名,毕竟那具被割喉的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还有一群人看着呢。还不到一天,这个疑似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犯人的残暴行为就在东区悄然流传开来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因为这事被关禁闭,这就值得让其他人更用心地掂量一下他的手段。

说实在的,这其实也是赫斯塔尔在浴室里下狠手的原因之一——占更大比例的一部分是因为那个混蛋在他身上乱摸,他在这种事上终归是有点不好的回忆——他需要点手段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帮,但是也最好不要激烈到让新上任的典狱长把他扔回单人牢房去。

他需要的是恐惧,恐惧带来安全和机遇;而恐惧背后必定是试探,因为那些黑帮不可能容忍一条独狼在他们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试探带来混乱,而混乱则必将带来漏洞。

赫斯塔尔对现在的进展并不吃惊,是以对菲斯特带来的新消息也不太感兴趣,他只是对对方抬了下眼皮,没多说什么。

“他们都说‘提图斯兄弟会’的老大想要招揽你,这也不奇怪,”菲斯特撇了撇嘴,眼神往聚集在运动场西北角的那群白人的方向瞄了一眼,“你是白人,入狱之前又是个社会精英,肯定很合艾萨克的胃口。”

艾萨克是“提图斯兄弟会”在东区的老大,是一个长着稀疏的淡黄色头发、目光凶狠的家伙。赫斯塔尔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在拉丁帮派在找他的麻烦的时候,提图斯兄弟会似乎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其实我觉得你加入他们也不错,等过一段时间其他帮派肯定又蠢蠢欲动了,他们不会一直看着你春风得意的。”菲斯特很好心地建议道,“说真的,你很可能在东区坐牢坐到死,加入一个帮派是个好选择,说不定过些年就都能当艾萨克的副手了——我听说他还有十一年的刑期,他甚至有可能会提拔你呢。”

菲斯特想得显然有点远,而且确实相当乐观。

赫斯塔尔只是摇摇头,简单地说:“我不会加入任何帮派。”

而且,他知道自己也不会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的。

菲斯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狱警正穿过运动场,穿着橙色囚服的人们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就好像摩西穿越色彩艳丽的海洋。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个狱警粗声粗气地喊道,“阿玛莱特在哪?!你的访客到了!”

菲斯特相当疑惑地看了赫斯塔尔一眼,据他所知赫斯塔尔没有什么家人,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没有任何朋友来看望他。

“谈话到此为止吧,菲斯特。”赫斯塔尔冷淡地点点头,显然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我邀请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赫斯塔尔的手上铐着手铐,被两个全副武装的狱警带着穿过长长的走廊。这些狱警显然不真的认为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否则不可能让他只戴着手铐就四处走动。

但是任何一个脑子没问题的人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越狱,赫斯塔尔观察过狱中的环境,从他们所在的东区离开监狱,需要穿过无数道由电脑控制开关的门、无数个端着枪的狱警,还有一片设置了瞭望塔、安置着狙击手的广阔空地。可以说,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靠一把铁勺就挖出越狱通道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存在,况且现在的赫斯塔尔连一把铁勺也搞不到。

狱警们把赫斯塔尔带到一间访客室,室内的墙角上安置着鬼眼一般闪烁着红灯的摄像头,赫斯塔尔这一侧有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椅子,椅子扶手可以用来铐手铐。椅子的正前方是一面厚厚的防弹玻璃,而防弹玻璃的另外一侧则安置着另一把更舒适得多的木质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高、头发姜黄蓬松的男人,胸口夹着的访客证上上书他的大名:里奥哈德·施海勃。

这位记者抬起头,对着尚未被狱警拷在椅子上的赫斯塔尔露出了一个急切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正如同发现了宝藏的辛巴达。

他说道:“你好,维斯特兰钢琴师。”

注:

[1]猿猴对于人是什么?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人对于超人也是如此:一种可笑,或一种羞耻之物。你们曾经由蠕虫到人,但在你们现在大都仍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但现在人类比任何一种猿猴,更是一种猿猴。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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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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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啊啊啊快点在一起啊

    云念 2023/08/07 09:58:06 回复
  2. 我们亲爱的记者接下来也要谢幕了

    匿名 2024/03/26 02:22:4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