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林中

《FBI探员拉瓦萨·麦卡德下落不明》。

这份报道被放在了《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第三版。

一个周六的早晨,在奥尔加还没吃到安妮端出来的早餐的时候,这份报纸就被送到了她的餐桌上——她一直在订阅《维斯特兰每日新闻》,报纸是被去门口取送到的牛奶的亨特拿进来的。

一般的维斯特兰新闻记者肯定不可能关注一个在佛罗里达失踪的FBI探员,不出所料,这篇文章又是里奥哈德·施海勃写的,他在他的报道中信誓旦旦地说劳德代尔堡的警方怀疑嫌疑人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狂热粉丝或者模仿犯,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消息。

奥尔加冷静地阅读完这篇只占了版面一半篇幅的新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在她读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亨特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了一大摞煎饼的盘子,另一只手里拿着牛奶杯。

亨特前半生自食其力的日子让他不太习惯在原地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安妮一个人做好四人份的早餐,就算是奥尔加跟安妮签的合同里标明的薪酬是安妮当护工的时候的三倍也是如此。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亨特在坐下的时候顺口问道,他问这个问题纯属是出于职业道德:这段时间他沉浸在奥尔加提供的旧卷宗中,这几天正沉迷于发生在八年前的一起双尸杀人案。他问问题的语气就好像期待答案自己从报纸上跳出来一样。

“麦卡德失踪了。”奥尔加回答,一边说一边把手向亨特的煎饼盘子伸过去。

亨特活生生被他嘴里的牛奶呛了一口。

“……他什么?!”

“失踪了——当BAU在佛罗里达办案的时候。”奥尔加好脾气地回答道,同时她完成了两件事:把手里的报纸推到了亨特的面前,与此同时从亨特的盘子里偷走了一张煎饼。“当地警方似乎认为这个案子跟他在维斯特兰办的案件有关……无论如何,事情是周四发生的,现在才见报;我估计要是这几天当地警方还没找到人的话,很可能就永远都找不到人了。”

亨特很可能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而是选择埋头猛看报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安妮带着煎好的培根和鸡蛋加入了他们,又过了三分钟,头发乱得跟鸟窝一样的米达伦在楼梯上出现了。

“大家早。”他用一种明显是在梦游的声音对坐在餐桌边上的人说道。

而同一时刻亨特抬起头来,对奥尔加说:“那你认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报纸上说他叫上警局里关系跟他比较好的几个警官外出,最后这几个警官的尸体在河道里被发现了,而他则不知所踪——监控摄像头拍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在一座桥上跟另外一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搏斗,然后两个人一起掉进了河里。”

米达伦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他只是很中肯地吐槽了一句:“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咱们每次谈论这种话题都是在餐桌上。”

奥尔加扫了亨特一眼:“说说你的看法?”

亨特把报纸拍在桌子上:报纸的版面上覆着一张糊的要死的摄像头截图,模模糊糊能看出两个扭打的人影——也只能看出来是人影,几乎连胳臂腿都分不清楚。

摄像头模糊成这样,怪不得当地警方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摄像头只录下了他和犯罪嫌疑人搏斗的场景,却没有拍下另外几个警察是怎么死的……但是实际上我并不认为只凭一个人就能干脆利落地拧断好几个警察的脖子,还不留下太多的打斗痕迹。”亨特想了想,然后说道,“要我说,不会是麦卡德惹到什么黑帮了吧?我可不认为一个模仿犯能干出这种事。跨州去千里迢迢追逐负责案子的FBI探员?那得是个多疯狂的模仿犯啊。”

米达伦此前已经越过亨特的肩膀去看那份报纸了,现在他的脸色不太好,显然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之前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已经生死不明了。他想了想,还是用尽量稳定的声音说:“但无论如何,劳德代尔堡又不是维斯特兰,总不可能因为晚上十点钟左右出去一趟就被黑帮干掉了吧?”

“市长先生听见你说的话会羞愧地哭出来的。”奥尔加闲闲地点评道。

“市长怎么了吗?”安妮显然完全没在听,一边用手机刷INS一边问道。

“市长很好。”奥尔加告诉她,“不好的是你之前在法庭上见到的拉瓦萨·麦卡德先生。”

她的语调有点轻松过头,又显得同等地冷酷无情。亨特放下手中的食物,聚精会神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问:“你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了吗?”

“什么?”奥尔加挑了一下眉,“不,我没有。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并不是灵媒。”

亨特嘟嘟囔囔地吐槽了几句,显然是觉得奥尔加·莫洛泽此人比灵媒还要玄乎。奥尔加哈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毫无疑问,当他跨过那条线之后,迎来这样的结局并不奇怪:我当初提醒过他的。”

此时此刻安妮终于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跟奥尔加一起听的赫斯塔尔的庭审,对麦卡德干了什么事也略有耳闻。她皱起眉头来,忍不住反驳道:“但是也有很多人一开始就是坏人呀,我看他们也没遭什么报应,我前男友才被判了十几个月。”

听她的语气,她是真的很希望菲斯特蹲监狱蹲到死。

“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个正义的人,这样的人偏离轨道之后,很容易像电影里那种极端环保主义反派一样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这不是出于因果报应的考虑,而纯粹是从概率学上出发的。”奥尔加耸耸肩膀,给出了安妮一个她绝对没想过要听到的答案。

然后她转向了米达伦,稍微正色了些,声音轻缓地说道:“另外,米达伦,我今天打算带你出去一趟。”

米达伦抬起头,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放心吧,”奥尔加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可不是会带你出去逛夜店的那种人。”

奥尔加要带个人外出同行的理由十分简单:她定做的假肢三天前刚寄到家。

总之,她收到了一个大盒子,然后在快递员惊悚的目光中从盒子里取出一条腿——整件事这样形容再恰当不过了。奥尔加对这个假肢的形容是,“这确实是个定制假肢,但是又不是个施华洛世奇的定制假肢”,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条骨白色的假腿是为她设计的,但是完全是功能性的,外形并不美观,是她复健过程中只会用几个月的一次性品。然后等她习惯了假肢(也等最近常跟她联系的那个设计师把设计图画完)之后,她会给自己换个更独一无二的假肢。

“说真的,”奥尔加这样说,“每个要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换成义肢的人,应该都期待着自己有个能飞的火箭腿吧。”

……米达伦觉得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期待。

目前奥尔加还没有火箭腿。实际上,她连走路都走不太利索,得靠假肢和一根拐杖才能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行走。在她彻底熟悉义肢之前,出门带一个人同行似乎是个好主意:尽管这个人并没有驾照,也没有摆脱被绑架的PTSD。

从这个角度上说,这位前FBI探员心真的是出乎意料地大。

米达伦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跟着奥尔加出门了,对方的截肢并不影响开自动挡车子,因此米达伦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自己跟放在车后座上的拐杖差不多,只是个工具人。

奥尔加的车是一辆阿斯顿·马丁,如果她还在FBI的时候开这种车,肯定会被人怀疑贪污,但是米达伦知道她的车和她的房子都是靠稿费赚的:虽然他不太懂犯罪心理学,但是知道他的这位……呃,养母,写了基本在业内相当有名的书,其中一本虽然非常学术,但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被好莱坞的制片人看中,想要改编成剧本,奥尔加因此拿到了一大笔版权费。这些钱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显然不算什么,但是维斯特兰的消费水平则还没高到那个地步。

维斯特兰虽然离纽约不远,但是远比不上纽约繁华,米达伦坐在副驾驶座上,看见市中心的高楼被远远抛在身后,车子沿着街道一路向前行驶,很快进入了建筑物稀稀拉拉的城郊,四周开始能看见一小片一小片的森林。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米达伦好奇地问道,“不是案子,是吗?”

奥尔加用手指敲打着汽车的方向盘,闻言促狭地扫了他一眼,笑道:“我养活不起那么多人啦,所以只能把你扔在大森林里;如果你聪明到记得往地上撒面包屑的话,可能还有机会回家。”

“然后面包屑会被鸟儿吃掉,我只能误入吃小孩的老巫婆的糖果小屋对吧?”米达伦忍不住吐槽道。

“我们确实是要去拜访糖果小屋,但是小屋的主人大概不吃小孩……好吧,我希望不吃小孩。”奥尔加耸了耸肩膀,而汽车还在公路上继续行驶,道路两旁的树木逐渐浓密起来。

他们在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停下的时候路旁已经全是幽深而黑暗的森林,这种景致在五大湖附近很常见。奥尔加把车子开下了路——实际上根本不能算是路,车子从路肩上行驶下来,停在了一条只能容一辆车通行的土路上,道路延伸向幽暗的林间,很快在树荫之间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奥尔加没有再驱车向小路深处行驶过去的意思,而是打开车门,转而去后座上取自己的拐杖。

米达伦把手按在安全带的搭扣上,迟疑地问道:“奥尔加?”

这个时候奥尔加已经把拐杖拿过来了,她做了个手势示意米达伦不要下车,然后说:“你就等在这里,我需要继续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如果我的估算没错的话,我大概一个小时作用就能回来。”

“等一下,我完全没有明白?”米达伦是真的一头雾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升起了一种紧张的感觉,“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去?而且如果不让我去,你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奥尔加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她的眼中有种清清楚楚的愉快神情,但是正是这种表情让米达伦感觉到不安。然后她安排道:“你在这里是要起到一个作用——如果我一个小时之内没有回来,就请你打电话给巴特,让他尽量赶过来,好吗?”

“你到底要去哪?”米达伦焦急地质问道,任何一个人听到别人如同安排后事的这种发言的时候都会像他一样反应的。

“别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性,就只是不适合你去而已。”奥尔加温声解释道,“因为,米达伦,你尚未决定自己要以何种方式看待这个世界。”

米达伦顿了一下,喃喃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奥尔加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就拿赫斯塔尔的案子来举例吧。对于麦卡德来说,斯特莱德和赫斯塔尔都对这个社会有害,所以无疑会希望两个人两败俱伤;对亨特而言,他同情赫斯塔尔的遭遇,一定程度上也理解赫斯塔尔的做法,但是只要有机会,他也一定会把赫斯塔尔抓进监狱。”

她顿了顿。

“而我,”奥尔加总结道,“我只关心事情的成因和行为背后的心理要素,对他们到底受不受到法律的惩罚并不那么关心——但是你不是这样的,米达伦。你还没有想好自己要怎么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一方面心知他是个杀人凶手,另一方面又同情他,因此举棋不定。”

米达伦小声反驳道:“但是——”

“所以我不会带着你行动,看看案发现场也就罢了,那些都已经是冷冰冰的死物,你暂时不需要接触更多东西。”奥尔加笑了笑,“等你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之后,我会带你去的。”

米达伦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那些话都哽在他的喉咙中了——因为,隐隐约约地,他已经知道奥尔加要去做什么、要去见谁了。按照奥尔加的说法,也许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还是把答案从嘴里挤了出来。

他说:“好吧。”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手指上还沾着血。

他面前有着非常精妙的排水系统的不锈钢工作台上正躺着一只手,还没被砍下来多长时间,尚且没有腐烂,只不过手背上的静脉网淡淡地浮现出来。木屋的门就是这个时候被敲响的。

此时此刻林间木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显然不符合待客之道。阿尔巴利诺向门口看去:靠门那一面墙上的窗户外什么也看不见,屋外枝梢繁茂的树木层层叠叠压下来,只有少之又少的光芒能落进掩映的枝丫之间,这样看去,外面近乎是黑色的。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皱着眉头,旋即因为脸上一块已经逐渐蜕变成黑紫色的淤青而轻轻地嘶了一声。这个时候敲门声又好脾气地响了一遍,显然是不等他开门就不善罢甘休。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手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把剔骨刀,向门口走去。

——他打开门的一瞬间,一把Glock 17手枪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眉心中央。拄着拐杖的奥尔加把重心压在自己的那条好腿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好,阿尔巴利诺。”

此时此刻阿尔巴利诺还有一只手就背在身后,手里拿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他直视着奥尔加·莫洛泽——后者看上去跟昏迷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稍微瘦了点,跟当初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判若两人——然后他也笑了,这是种带着无奈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的眼睛如同飘荡在坟茔之间的萤火一般闪闪发亮。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终于大发慈悲打算解决巴特的烦恼了?”阿尔巴利诺问道,“你的身后有一支全副武装的SWAT小队吗?就好像当初拉瓦萨·麦卡德做的那样?”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奥尔加微笑着回答,“如你所知,能跟变态杀人狂交谈的机会对于犯罪心理学家来说可遇而不可求。”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她:“但是一般忽然发现自己的朋友是变态杀人狂的人可就不会原意只限于友好的交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奥尔加选择在这个时候笑了一声。

“但是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她懒洋洋地反问道。“一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凶手在观众们面前自己揭开了自己的身份,才发现一切的真相——就好像《无人生还》那种故事里的蹩脚警察一样?”

然后,她做了一件阿尔巴利诺绝没有想到她会做的事情——她缓慢地、极富戏剧性地松开五指,那把手枪从她手里啪嚓一声落在地上,在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一响。

“毕竟四年之前,我就是为了你来维斯特兰的。”奥尔加·莫洛泽轻声说道,“礼拜日园丁。”

四年之前。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拉瓦萨·麦卡德说道,在某些事情上他显得一如既往的执拗,而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一种美德。

“什么建议?不留在行为分析部工作,但是可以去匡提科任教?”奥尔加一边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往纸箱里扫一边问道,大部分热爱收纳的人看到她粗暴的手法都会感觉胸口一哽,“你总担心我哪天在犯罪现场当场向犯罪嫌疑人倒戈,倒是信任我可以教那些FBI新人啦?”

“我承认我是认为你工作态度上有点问题,现在再拒绝承认咱们在这方面有任何分歧就有点自欺欺人了。”麦卡德紧紧地皱着眉头,他的声音里有某种非常迫切的东西,“但是,莫洛泽,不可否认你在研究上的建树,这种损失——”

“损失?我还正在向其他大学投递简历呢,又不是说我从此以后就离开这个行业了。”奥尔加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运用你的方法,可以抓住更多尚未落网的犯人。但是如果你坚持要去大学任教……”麦卡德低声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那不够‘实用’,是对才华的一种浪费,因为你是个无药可救的实用主义者。”奥尔加轻轻地笑了一下,她把纸箱合上,用胶带封好口,然后才说出下一句话。“但是研究并不是只有应用一种归宿,我探索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有用,而是因为它们是未知之物——这才是咱们最大的分歧所在。”

她一只手抱着箱子,另一只手从椅子上捞过外套,整个人因为拿了太多东西而摇摇晃晃。麦卡德看着她的背影,方法是某种奇特的冲动促使他开口了,一种感情控制住了他的舌头,他说:“奥尔加——”

奥尔加的脚步顿了一下:“嗯?”

麦卡德沉默了一瞬。

“不。没什么。”他这样说,然后他想了想,又问道:“你的第一站定在哪里?”

“维斯特兰。”奥尔加回答他。

阿尔巴利诺看着奥尔加·莫洛泽。

奥尔加没有错过他眼中极为迅速地闪过的一丝惊愕,这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是个十分罕见的表情,值得裱在玻璃画框里挂在大厅中央。但是这个极难捕捉的表情很快就被他得当地隐藏了,阿尔巴利诺很快语气轻快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你是问这个小木屋的位置的话,我跟踪过你。四年之中只跟上过一次,你算是很谨慎的了。”奥尔加挥挥手,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但是,你想问的并不是小木屋吧?”

阿尔巴利诺回以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很难揣测出他心中所想:“你很清楚我在问什么。”

“那你不打算让我进去了?总觉得就站在门口说话对客人不太礼貌。”奥尔加指了指屋内,笑眯眯地说道。

阿尔巴利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往侧面退了一步,给她让出进入的道路。他似乎已经无意于向奥尔加掩饰手上那把刀子的存在,而是松松地握着刀柄,随手转出了一个刀花,就随意地把那尖锐的凶器握在手里。

奥尔加甚至没多看那把刀一眼,就好像那不值得担心一般。她一只手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进室内,目光从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断手之间一掠而过。

然后她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座位——靠窗的一张窄窄的桌子。她确实就是那种就算是坐下了也宁可要俯视着别人的类型,要阿尔巴利诺说,这才是最要命的一种上帝情结。阿尔巴利诺看着她在那张桌子上做好了,很有闲情逸致地晃着腿,然后忽然说:“你都不担心这上面堆过死人的骸骨。”

“那是巴特或亨特会担心的事情,”奥尔加漠然地回答,“但是正如你所说,那也只是死人的骸骨。”

看她这个态度,其实阿尔巴利诺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麦卡德挥担心她会一转头就投奔大反派了。但是他最后只是点点头,说:“那么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加入BAU的第一年,内部曾经针对礼拜日园丁开过一个研讨会。”奥尔加耸耸肩膀,用平淡的语气说,“那个时候巴特还不负责这一系列案子,WLPD当时的局长也并不介意尽快解决这个案件,总之,他们当时有意和FBI合作。于是,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飞到匡提科,另外带着一本册子:他们按照最初的侧写初步排查了一系列有可能的嫌疑人,把这些嫌疑人的基本资料一起带到了行为分析部。”

阿尔巴利诺想了想,用毫不惊讶的语气问道:“那些资料之中有我?”

奥尔加一挑眉:“必然有你。你的年龄、职业、专业技巧、居住的地理位置——那个时候你已经在法医局任职,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你甚至都不用重返现场!”

“然而他们最后甚至没有对我进行问话。”阿尔巴利诺指出。

“当时麦卡德也并不是BAU的负责人,而我更仅仅是个刚从匡提科毕业的新生,结果当时的负责人第一轮就筛掉了你。”奥尔加相当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当时的负责人认为他们要找个富有艺术气息的家伙——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满溢而出的艺术细胞视而不见的——总之很不幸,你既没有艺术家父母,自己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艺术爱好,不参与艺术品拍卖,在家里甚至不摆一个留声机放古典音乐……所以当然啦,你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个连环杀手。”

阿尔巴利诺好像被逗笑了:“噢,那你就看出我满溢而出的艺术细胞了?”

“你有个鬓角戴着白花、穿着白裙子选在清晨投湖自杀的妈妈,你还没有去救她,这不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吗?”奥尔加夸张地睁大眼睛,反问道。

“一般人不会认为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阿尔巴利诺温和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垂下眼睛,那像是个一般人回忆起什么温馨的往事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看上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写侦探小说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么引用嘛——‘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奥尔加眨眨眼睛,声音十分轻松,“都是相似的道理:因为大部分侧写师相信家庭对连环杀手的影响,所以那些嫌疑人的资料中另外附带你父母的详细资料;你父母的为人处世无可指摘,也没有虐待你或者性侵你……但是有关夏娜·巴克斯的信息确实很有趣。”

“她可没有教过我要怎么做一个连环杀手。”阿尔巴利诺笑了笑。“况且,当时警方以意外结案了。”

“确实如此。”奥尔加赞同道,“但是现有的情况是:你们在湖中划船的那天风平浪静,船摇晃的幅度不会很大——顺带一提,后来我去现场考查了,湖边提供的木船真的安全到很难令人不小心掉下去——你和你母亲都会游泳,而且你在学校的时候好像还拿过一个奖。总而言之,你是希望我相信她真的失足落水,还是希望我相信事实是她有意自尽、而你则在边上袖手旁观?”

阿尔巴利诺脸上还是那副笑容,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上的刀子,问道:“所以你认为我是个心理变态?”

奥尔加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一般,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所以我发现你是我们在找的那个艺术家。”

“‘艺术家’。”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了一声,轻得像是个气音,“大部分人不会这样认为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扫了一眼不远处不锈钢工作台上的那只断手,笑容有一丝促狭。

“你对自己的自我定位很有趣,这也是我想要来维斯特兰的原因之一。”奥尔加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听上去异常心平气和,“总而言之,在匡提科的时候我没有多少余暇,但等到来维斯特兰之后证明自己的结论就很简单了——你母亲并没有你那样擅长隐藏自己,尽管她的枕边人没有发现真相,但是不妨碍其他人发现她是个死亡天使。顺带一提,并不是只有我发现了,奥瑞恩·亨特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你就更确定我是礼拜日园丁,因为正如大部分侧写师所想的那样,一个连环杀手母亲当然应该有个连环杀手孩子。”阿尔巴利诺点了点头。

“这样说还是太过狭隘了,一般来说我们认为许多人之所以会犯罪是因为他们童年的不幸经历,但是你其实并不是那样。要我说,你看上去拥有一个正常得不得了的童年:你的母亲虽然是个连环杀手,但是却没有以连环杀手的身份教育你,你不曾目击过她的犯罪现场,不曾帮她处理尸体,她也未曾教给过你杀人的快感和技巧。”奥尔加声音平缓地叙述道,听上去像是个给学生讲课的老师,“是因为你的原生家庭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吗?其实并不,你的原生家庭表面上看上去甚至比赫斯塔尔的家庭正常许多——我确实仔细研究过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她,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结论是什么?”

“流淌在你的血液里的东西,被现代科学称之为基因;”奥尔加沉声回答道,“以及,我猜测,‘关于死亡的感悟’。”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这就是你在夏娜·巴克斯身上学到的东西。”

阿尔巴利诺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讨论下去,而是说:“那么,你对你得出的结论心满意足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奥尔加的脸,只是专心致志地垂眼看着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子。一般人站在这样一个拿着凶器的连环杀手面前肯定会惊恐万状,但是“一般人”里显然不包括奥尔加。

所以她很明显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的语气就好像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心满意足到不介意奔赴黄泉了。”她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说,“顺带一提,我还是很介意现在就奔赴黄泉的。”

“难道我应该让你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奥尔加,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假装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这样才不至于把我和你都摆在难以抉择的境地。”

奥尔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阿尔巴利诺作为礼拜日园丁,让一个前FBI探员活着离开他的小木屋好像并不妥当;而当奥尔加承认自己在来维斯特兰之前就知晓阿尔巴利诺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就比如说巴特·哈代。

“可是我永远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奥尔加倨傲地回答道:毫无疑问,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说出这种话,还是过于傲慢了,而阿尔巴利诺则很清楚,奥尔加的这种傲慢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也知道我当然可以活着回去。实际上,你我都清楚你不可能杀我。”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自信?因为我清楚你不会告发我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因为如你所说,摄影机应该像墙上的苍蝇?”

奥尔加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你的计划中暂时没有我的尸体的位置了——按时间回溯,你现在就只剩下用来映射夏普的那起案子还没有做,而那个案子的主体是麦卡德,对吗?”

“夏普案可是死了两个人,”阿尔巴利诺阴郁地回答,不知道他摆出这种表情是不是故意的,“我还是有个位置可以留给你的。”

“得了吧,”奥尔加反唇相讥道,语气熟稔得好像还在他们站在法医局的解剖室里的日子,但是那和现在的景象比起来又是这样奇异地不同,“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小比利并不是你们两个杀的?我敢打赌赫斯塔尔为那样无辜的孩子的事大为恼火,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触他的霉头。”

“比如说不要把同样无辜的你的尸体摆在舞台的中央吗?”阿尔巴利诺问道,“从世界上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的角度上来说,你已经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

从她四年之前选择来维斯特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

“从普罗大众的角度看当然如此。”奥尔加全无反对意图地、这样温和地说道。“但是我猜我对于维斯特兰钢琴师来说,还远远没到罪不容诛的地步——他不可能让你变得更加心软,也不可能让我的死活对你而言更有意义,但是他毕竟是坐在观众席里最重要的观众,所以我猜你还是会考虑他的意见的。”

阿尔巴利诺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然后忽然笑出声来。

“好吧,”然后他说,那个笑容让他的面容看上去颇为明亮,与他所处的充满血腥味的环境格格不入,“既然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们了,你这次有想要得到什么呢?我猜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告诉你了。”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尔加·莫洛泽确实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但是阿尔巴利诺得承认自己确实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奥尔加出现在这里的意图:她没有把谁扭送到警局的想法,只想要更接近被她判定为真理的某种东西,尽管真理本身对她而言可能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并不会因为她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变得更加完整,但是她还是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想要确认的答案,所以她会出现在阿尔巴利诺的面前。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问三个问题,你可以只用‘是’或‘否’来回答我的问题。”奥尔加似乎并不奇怪对方会看穿自己的意图,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非常平静,“第一个问题在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有了答案。”

阿尔巴利诺又扫了放在工作台上的断手一眼,然后会意地笑了笑。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他问。

奥尔加直视着他。

“第二个问题是:你已经跟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谈过了吗?”

阿尔巴利诺不奇怪奥尔加会知道摩根斯特恩的事情,毕竟亨特和米达伦似乎与那位女士有一面之缘,要不然摩恩斯特恩也不会突然出现把他堵在餐厅里。现在看来,亨特和米达伦显然已经把他们遇到那位奇怪的女士的事情告诉奥尔加了。

而摩根斯特恩的背景显然不简单,奥尔加这种在FBI呆过的人也不见得查不到。

“是。”于是,阿尔巴利诺很利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果然如此,这样就能解释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了。”奥尔加点点头。

这能解释其他什么阿尔巴利诺不知道,反正肯定是能用来解释在佛罗里达被扭断脖子的那几位当地警察,奥尔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尔加语气平缓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你不打算帮助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越狱,对吗?”

米达伦在车子里焦急地等了四十分钟,期间屡屡忍不住想要马上给哈代打电话,很难说最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毅力让他忍住的。

最后,在他终于要等不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奥尔加的身影自林间小路之间出现了,阳光从她头顶的树冠之间穿透而过,在她的脸上映上了许多斑驳的光点,让她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深不可测。

米达伦飞也似的跳下车,向奥尔加的方向跑过去。

他大概能猜到奥尔加是去干什么了——虽然他甚至都不敢说出这种猜测——这也让奥尔加安然无恙地出现显得颇为不可思议。米达伦跑到她面前的时候差点没刹住车,但是还是急匆匆地问道:“奥尔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其实不太寄希望于奥尔加会告诉他答案,或许正如对方所说,在他决定自己要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足球,奥尔加并不会告诉他答案。

奥尔加只是向着他笑了笑,声音轻松,听上去好像她只是去给她的学生上了一节课。

“没什么,”她说,“只是进行了一场友好的谈话。”

注:

[1]“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

——《血字的研究》,群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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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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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喜欢奥尔加姐姐

    魂兮归来 2023/05/16 17:47:21 回复
  2. 奥尔加给我的感觉真的像上帝,亦或者是作者,一直以不戴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观察分析着每一位‘’角色‘’

    匿名 2023/06/21 23:39:13 回复
  3. “你的计划中暂时没有我的尸体的位置了”这句话莫名很戳我,好奇怪啊

    云念 2023/08/06 22:13:55 回复
  4. 评论啊呢我的评论

    匿名 2023/12/06 23:09:44 回复
  5. 所以奥尔加这种心理总不可能是出于纯粹职业素养吧 理论上她身上应该也有故事

    2024/01/17 10:51:0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