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之下 04

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禁闭室狭窄而阴暗,没有床板,只有地上的一个薄薄的床垫,以及马桶——这就是整个禁闭室里所有的东西,从厚重的铁门上看不见外面,只有高悬在墙壁最顶端的狭窄铁窗。显然,设计这间禁闭室的人认为,来到这里的人就是受罚的,不必要给他们提供多么良好的生活环境。

秉承着这种思路,禁闭室的伙食也非常糟糕:三餐里有两餐由面包和白水构成,面包吃起来和食堂里的一般口感粗糙,令人难以下咽。

按照菲斯特的说法,赫斯塔尔这种初犯在第一次被关禁闭的时候顶多被关三天——说这话的菲斯特是太过于天真了,他概念里的“第一次犯事”顶多是打架斗殴,绝不包含用一柄勺子戳碎别人的眼球。

所以,赫斯塔尔被罚一个星期的禁闭,那些狱警把他按倒的时候有人趁机踹了他的肋侧,现在皮肤上是一片青紫发黄的淤青。赫斯塔尔对这些都不意外,他和珍妮·格里芬的实验室有约定在先,就算是他再怎么是个刺头,狱警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没法把他送回去单独监禁。

赫斯塔尔在这里的生活极其单调,睡眠,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锻炼——因为四周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这个环节被他压缩到只剩下俯卧撑——理清思绪,做好计划,等待机会。

事情发展到现在,唯一令他感觉到有点意外的只是——

赫斯塔尔坐在薄薄的床垫上,摸索着从囚服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仔细叠好的信纸。些微月光从头顶上的高窗上方洒落下来,月光黯淡得不足以在室内清晰地视物,但是这也无所谓,在这几个白天阳光够好的时候,他已经仔细读了那封信好几遍,即便是闭着眼睛,现在都足以把信件中的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脑海中复述出来:

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

“我从没有剖开过那样的动物,简直不知所措。我在我家的火炉前面把它开膛破肚,把手埋在它的腹腔里好把内脏取出来——它的内脏还是热气腾腾的,赫斯塔尔,我那么做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的手埋在血河里。”

我要撕碎你被日月天空照耀的衣冠,而将豹的皮笼罩你身,然后我要杀你可怖的贞洁,直到远古诸神痛斥我不洁。

“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我要剜你,我要凿你!就像米开朗基罗剜和凿他的圣母,燕子剜和凿王子的眼珠!我要让你流血,因为你每一滴血都叫我焦渴。

“我看见美。阿玛莱特先生,现在。

“你看上去就像是铜塔里的达那厄。”

我要痛饮你的血泉,或让它将撒哈拉浸成红海,将摩西溺毙。我有他的权杖!我要刺你、捅你、剥开你,我要漫溢你眼,我要堵塞你口,我要撑开你心。

“既然如此,拆解我、重构我、给我打上一个烙印,把我展示在他们的面前,或许你会——”

我是你的刀和屠夫,我是你的蛇和毒果。我是你的羊和阉伶。我要以火铲烙你,我要绑缚你,我要吃你和吮吸你。

“莫非你吃了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我要用我血写诗、我要用我眼球汁液写诗、用我骨髓和津液写诗,我要把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咬在你身。

“作为一件艺术品,你已经日趋完美。”

我要杀夜莺!我要劈开它,就像火焰的剑要劈开大地,就像我要劈开你!我要搅碎它心,我用它供养玫瑰,然后我要将这花送你。我要将花送你、将我天国的钥匙送你、将骨堆送你、将你厌弃的活肉送你!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

你要屏住呼吸。

——赫斯塔尔睁开眼。

然后,他做了一件如果阿尔巴利诺在场的话他绝不会做的事情——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静默的、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压在了纸面上。纸页的触感干燥而粗糙,有一股极轻微的墨水的苦味,但是没有血腥味,没有人温暖的皮肤上应该带着的淡淡的气息。

他会想象那样的场景,就是写信人写下那些字句的时候的场景,他正坐在什么地方呢?那栋有着昏黄灯光的林中小屋吗?他是否谨慎地带上乳胶手套,杜绝了一切指纹留在信纸上的可能性,然后才拿起他的笔?

这种思绪只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了片刻,然后他再一次把那封信仔细叠好,放回之前的口袋里。

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月光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乳白色。赫斯塔尔并不着急入睡,他半闭着眼睛,开始做自己的计划。

入夜之后的“索多玛”灯火通明,夜店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刻。阿尔巴利诺在入场的时候没被阻拦——大门入口处有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在检查客人们是否成年、有没有试图带违规品入场,但是却看也没多看阿尔巴利诺一眼,把他当空气似的放了进去,阿尔巴利诺猜测这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体现吩咐过的结果。

自从阿尔巴利诺上次扮成药贩子混进“索多玛”到现在也没过去几个月,但是等这次他进门以后,却发现店里的气氛完全改变了:夜店主体的装潢没有变(估计摩根斯特恩也不想承受关店重新装修的损失),但是灯光不再是闪得令人犯癫痫的频率,整个店面笼罩在一种冷冷的蓝光里,分散在店里各个小型舞台上的钢管舞女们的皮肤在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石头一般的质感,她们随着盘旋在店里的缓慢的爵士乐曲调以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慵懒的姿态缓慢地跳着舞,各式的黑色布料在她们光洁的皮肤上滑动着。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坐在二楼的平台上。

从二楼的天井可以俯瞰到整个舞池,半圆形的平台上安置着柔软的沙发和颇具设计感的茶几,这家店的主人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雷司令贵腐酒。

——阿尔巴利诺不认为在桌子上放一瓶他父亲自杀那天晚上喝的葡萄酒是一般人的待客之道。

但是阿尔巴利诺还是向她微微颔首:“摩根斯特恩小姐。”

“园丁。”加布里埃尔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回答,动作轻缓地向着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看来你对这家店进行大换血了,米尔科夫女士还好吗?”阿尔巴利诺坐下的时候问道,把这算成是普通的寒暄。他很确定现在这家店完全是按照加布里埃尔的爱好布置的,毕竟他之前来的时候可没在店里见过穿着全套麦昆的舞女。

沙发相当柔软,他一坐下,安静地站在沙发侧面的一个美丽的拉丁裔姑娘就无声地上前,在他面前的酒杯里倒上那种过于昂贵的酒水,然后又无声无息地退回原处。

“只能说她还活着吧,在她搞砸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不能指望得到更好的结果。”加布里埃尔继续用那种柔和的语气说,目光轻柔地从阿尔巴利诺的脸上掠过,像是蜿蜒滑行的蛇身拂过人的皮肤,“而你呢?你是来谈生意的吗?”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阿尔巴利诺回答道。

“我还不够有诚意吗?还是说你认为新塔克尔联邦监狱的典狱长是心甘情愿地把阿玛莱特跟一个没加入任何帮派的诈骗犯放在一个牢房里的?他巴不得让他和那些监狱黑帮的头目住在一起呢。”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鉴于我猜你已经见过那位典狱长,一定已经向他打听了阿玛莱特的现状了吧?”

阿尔巴利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事和你有关系?”

“那位典狱长可不止对着一个人摇尾巴,他可是左右逢源。”加布里埃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低头动作优雅地品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水,血红的头发稍稍滑下肩头,“还是让我们谈正事吧:你能给我什么?——或者说,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你打算给我多少?”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她对礼拜日园丁选择在她的店里动手的行为表示不满,对此唯一的挽回方式就是来自红杉庄园的那份名单——鉴于她表示知晓名单里的一些人是阿尔巴利诺的猎物,因此不打算要名单的全部内容,她可以算是相当好说话。

阿尔巴利诺不打算打听这位女士打算用那份名单去干什么:一个打算不择手段地在维斯特兰打开市场的黑帮老大打算用红杉庄园的名单在这里干什么?这不是一个听到之后还能保住性命的问题。

阿尔巴利诺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他付出之后能否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于是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甩在面前的桌子上,加布里埃尔涂成暗沉的巧克力色的指甲压在照片的边角,慢条斯理地把它拖了过去——那张照片上印着一个不堪入目的淫乱场景,地点明显是在红杉庄园里,柔软的大床上一个赤裸着的中年男人搂着怀里的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那个男人长了一张十分面熟的脸,赫然是维斯特兰市的市长,布鲁斯·普利兹先生。

加布里埃尔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副照片一番,然后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你抛出了很肥美的鱼饵。”

“那么你上钩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

他当然明白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想要什么——对方要是想在维斯特兰站稳脚跟,不可能跟政治家们毫无勾结,维斯特兰本地比较大的那几个帮派,背后的势力也都错综复杂。在这种情况下,把未来很有可能竞选上州长的布鲁克·普利兹当然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选择。

而加布里埃尔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此人之前对名单里到底有谁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才发现钓上来这么一条大鱼;但是从表情看可绝看不出加布里埃尔有这种念头,她只是安静地望着阿尔巴利诺,问:“那么,你想要的东西什么?”

“这就需要好好谈一谈了。”阿尔巴利诺颇为镇定地回答道。

米达伦·普尔曼——如果一切手续顺利,可能很快会改名叫米达伦·莫洛泽——早晨在奥尔加家的一个次卧里醒来。

他的房间里颇有些凌乱,一部分他在多次逃离孤儿院卧室的过程中顺到奥尔加家的私人物品,还有些是他在这里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之后奥尔加他们逐渐补充进来的家具。

拆到一半的宜家纸箱还堆放在墙角,米达伦和亨特去挑完那个五斗柜之后的第二天就后悔了:宜家家具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自助组装起来的,那怕其中一个是维斯特兰有名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

实际上奥尔加的房子真的很空,按她的话说,“我要买房的时候刚收到一笔稿酬所以超有钱”,总之,她当时一挥手给自己买了一栋地上三层带另地下室、车库和花园的房子,最后的结果就是空着了其中大部分房间,连一件家具都没有往里填。

等到米达伦开始从孤儿院逃跑来找奥尔加和亨特过夜,奥尔加干脆利落地给他腾出一间卧室来,好让他不至于每天去睡亨特家的沙发。再之后亨特再一次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在他恼羞成怒地去领救济金之前,在奥尔加的建议之下很不好意思地住进了另一间次卧。

“我发誓米达伦会在睡梦中尖叫,”当时奥尔加这样说,“你想让我半夜拖着这么一条腿去他的房间看他的情况吗?我可是裸睡的哦。”

——奥尔加是不是真的裸睡米达伦不知道,而他也不是很介意奥尔加用他做借口。

至于安妮,她跟奥尔加签了一个一年的合同,现在就住在奥尔加的隔壁卧室,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去尽一个合格护工应该尽的任何什么职责。

事情就是这样,原来只有一个人居住的奇怪心理学家之家忽然一下子住进了一大批人,搞得奥尔加的邻居们都以为这栋房子换主人了。

这天是周日,米达伦起床的时间并不算早,但是下楼之后其他人也都还慢慢吞吞地坐在桌子边上吃早饭。米达伦瞄了坐在老位置吃麦片的奥尔加好几眼,不知道怎么就升起一点恶作剧的心思。

于是他对奥尔加一点头,声音活泼地叫道:“妈。”

奥尔加:“噗——”

她咳了好几下才把气顺过来,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米达伦。”

“好啦,我是开玩笑的。”米达伦瞥了一下嘴,开始把煎过的香肠往自己的盘子里拨拉,他继续问道:“昨天的会面怎么样?”

——奥尔加办事相当之雷厉风行,一旦她和亨特商量好打算收养米达伦、米达伦也同意了,她就用最快的速度把收养儿童推荐书上交给了官方,推荐书结尾缀着几个名望在圈内相当了不得的专业人士的签名。很快,收养儿童所需就家庭调查就如期展开了,要是米达伦没记错的话,前一天奥尔加刚刚和家庭调查机构的调查员面谈过。

“在他们看来肯定顺利得不得了,让一个心理学家当有心理创伤的小孩的养母再合适不过了。”奥尔加啧了一声,米达伦觉得她似乎对任何跟自己行业沾边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鄙夷。

米达伦故作天真地说道:“你确实很合适呀。”

“不,你显然给自己找了个真会带你去案发现场的那种领养家庭。”奥尔加警告道,“我不会每次都带安妮去的,她没有在这个行业深造下去的必要,所以我打算以后带你去。”

“蝙蝠侠就是这么干的。”亨特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事物,用奥尔加上次的说辞吐槽道。

米达伦眨眨眼睛:“我可喜欢蝙蝠侠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安妮端着最后一份早餐——也就是她自己的那份——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在桌子边坐下的时候米达伦往她手里的玻璃碗里看了好几眼,那里头装着撒着各色坚果的牛奶麦片,再加上果汁和牛油果三明治之类的东西,一看就是能在INS上获得很高点赞的那种早餐。

“蝙蝠侠怎么了吗?”对之前的对话一无所知的安妮问道,她也一点不知道奥尔加已经把她从案发现场剔除出去了。

“没啥,”亨特顺口说,跟她解释为什么不打算带她去案发现场可太麻烦了,亨特更希望能略过这个话题,“我们在讨论罗伯特·帕丁森适不适合演蝙蝠侠。”

“所以结论呢?”安妮兴致勃勃地问道,“他适合演蝙蝠侠吗?”

不过他们没能在蝙蝠侠的问题上在深入交谈下去,因为奥尔加的手机——在周日早晨九点钟!——又一次非常卖力地响了起来。

如果是其他人在这个时间段接到工作电话,可能会选择对着天花板翻个白眼,但是奥尔加没有这么干,她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把装麦片的碗推到一边,面不改色地接起电话,“喂,巴特?”

她的下一句话是:

“那位疑似礼拜日园丁又作案了吗?”

“用药已经近一个月了,无论如何,他血液中的药物浓度都达到了峰值!”珍妮·格里芬站在实验室中央大声说道,声音在空荡荡的白色空间中不断地回荡,“杜登,你每天真的都检查他吃药的情况了吗?”

“我发誓!”她的同事杜登·科奥斯操着一口有浓重口音的英语喊回去,“我绝对肯定他把药吃了,我每天紧紧地盯着每一个志愿者——”

格里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揉上自己的太阳穴,显然筋疲力尽:“……这不合理,其他服药的志愿者都出现了暴力行为减少、情绪明显平和的现象,甚至包括南区一个出名的刺头……这些情况说明药物在很大程度上是确实管用的。但是他为什么会在服药一个月之后还会作出把别人眼睛挖出来这种事情?”

自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被关进禁闭室之后,这样的对话频频在两个人之间上演,即便现在已经到了这位不合常理的志愿者紧闭的最后一天,两人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典狱长失踪了,这让整个事件似乎更诡异了一个程度。新上任的那位代理典狱长一贯不太赞同在监狱里进行临床实验的行为,他的这种不赞同的态度虽然没有使整个实验停摆,但是也没能阻止他把珍妮·格里芬叫道办公室里大骂一顿,说跟阿玛莱特有关的那事件“是今年联邦监狱发生的最大的暴力事故”,还质疑会出这种事情是不是他们实验室提供的药物有问题。

格里芬对此嗤之以鼻,上半年他们进行上一期临床试验的时候可是赶上过一起黑帮老大把自己的狱友揍到切除了半个胃的事故,这位代理典狱长现在的说辞明显耸人听闻。

总之这些负面情绪没解决任何问题:格里芬和杜登·科奥斯还是每天一边为阿玛莱特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头雾水一边继续给临床志愿者们提供药物;最近他们的实验室还在招新的实习生,两个人除了观察实验数据之外还得负责给人面试,忙得不可开交;典狱长依然失踪,再没有出现在工作岗位上;代理典狱长依然在杜登每天去联邦监狱的时候拒绝给他好脸色看,但是也没多说什么。

生活不会因为一点波折就戛然而止,一切看上去都暂时正常,尚未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而——

“会不会因为他真的是钢琴师?”此时此刻,杜登·科奥斯看着手中看上去很正常的实验数据(和监狱发给他们的那条关于阿玛莱特挖掉了别人的眼睛的信息),斟酌着问道,“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特别可怕的杀人狂,所以他和别的实验人员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他是个人,不是个怪物,”格里芬摇摇头,不赞成地说道,“一个人就算是跟别人再不同,能不同到哪里去?”

他们尚未见过真正的怪物。

“……有的时候我觉得这并不是人能做出的事情。”汤米穿着法医全副武装的那套装备,敬畏地低声说道,就算是带着口罩,依然能看出他的面色十分苍白。

奥尔加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你是指,‘魔鬼才会做出这种事’?”

她做这一行很多年了,听多了各式各样的人谴责“这是魔鬼才会做的事情”,很可惜,她看见的所有现场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类造物,包括眼前的这东西。

被摆在移动解剖车的正中央的是一只马克杯。

——很普通的那种马克杯,在任何便利店里花一点钱就能买一只。一个租客在他租住的公寓的地下室里发现了这只杯子,而他的公寓就是大名鼎鼎的杀手强尼流窜到维斯特兰的时候曾经短暂地租下的那间。

杀手强尼死在那间出租屋里的事实让房价一跌再跌,几个流浪街头的小鬼用他们偷来的钱租下了这间房子,其中两个人挤着住在那间地下室里。巴特·哈代打赌,这些小鬼肯定不是会积极报警的那种人,如果这只是个普通的马克杯,他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这个杯子了。

问题在于,这个廉价的马克杯并不普通。

租房的小孩们发现这个杯子的时候,杯子里装满了半凝固的血液、骨屑和人体组织——肉泥——的混合物,把一个人的手指一根一根扔进破壁机里去之后,大概能得到这样的成果。小孩们在萦绕不散的浓烈血腥味里报了警,然后快吐了的汤米用镊子在这个杯子里夹出了另一件东西。

——一朵用纸叠的玫瑰花,当然也被这些血浆状物糊得惨不忍睹,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好在那张纸十分厚实,罪证实验室的人把它拆开之后发现竟然还能勉强判断出它是张什么东西。

“德语原版的《浮士德》,精装本,德国一家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贝特斯带着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说道,“那张纸是被撕下来的诗剧的最后一页。”

然后奥尔加很有创见性地说道:“1973年是不是赫斯塔尔出生的那一年?”

因为这句话他们沉默了许久,知道汤米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这个沉默的气氛还是因为过于紧张,终于捂着嘴冲出去吐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给奥尔加推着轮椅的米达伦开口问道:“我一点也没听明白,礼拜日园丁不是在复现他和钢琴师犯过的案子吗?这又是哪个案子?”

“这不是那个案子,这是杀手强尼,”奥尔加摇摇头,“你不知道,但是总之赫斯塔尔被杀手强尼绑架过。”

“可是为什么?”哈代忍不住问道,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困惑,“为什么把这个算成钢琴师的案子?当时阿玛莱特被绑架了!这难道不算正当防卫吗?”

奥尔加依然凝视着那个形貌恐怖而又无比普通的马克杯,声音没有一丝不稳:“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或许那个案子对他们两个都很重要,或许当时的情况并不是正当防卫,而是蓄意谋杀……麦卡德对此有一些猜测,认为当时阿尔巴利诺和他去走访杀手强尼的时候见过赫斯塔尔,简而言之,杀死杀手强尼这件事对他们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那下一步又是什么?那起强奸——”哈代的声音卡了一下,但是现实却是如此,杀手强尼死后按照时间顺序进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强奸”阿尔巴利诺的那个事件了,站在现在的角度上讲,那件事又何其可笑。

奥尔加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摇摇头。

“我不认为他会复现那个场景。”她轻声说道,显然依然在思考,“从现在这起案子的角度来看,他不介意在犯案过程中复现一些很私人的东西,杀手强尼的死应该就是很私人的一件事情,但是他也会把他们展现出来……就像是在婚礼上做的那种纪念相册一样,虽然这并不是个好比喻。但是那起强奸案……那太过私密了,他应该不会展示这个部分,没人会把性爱照片放在婚礼相册上,对吧?”

贝特斯夸张地打了个哆嗦:“你这比喻也太吓人了,奥尔加。”

“那然后呢?如果他会跳过那起案子,接下来就是比利和安东尼·夏普的案子了,”哈代烦躁地问道,但依然单刀直入,“他会杀两个人吗?”

“不会。”奥尔加这次回答的倒是十分流畅,显然之前已经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复现的全是死于谋杀的对象,我认为不包含比利——实际上他们两个都不可能杀比利,赫斯塔尔是受到童年创伤的那一类杀人犯,不会杀和他同病相怜的比利。而赫斯塔尔显然知道阿尔是园丁,而如果园丁杀了无辜的比利,他应该不会容忍对方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虽然比利和夏普都是园丁的作品的一部分,但是比利并不是被谋杀的?”贝特斯问,“比利的死有可能是个意外?”

奥尔加点点头。

“那么就是说他在复现杀人案的道路上至少还会杀一个人,”米达伦显然也听懂了,他的语气变得分外急切,“奥尔加,你能推测他有可能会杀谁吗?”

米达伦这个问题一问出口,解剖室里的另外两个人也都齐齐地望向奥尔加。在这样的情况下哈代恍然意识到,他们对眼前这个年轻的侧写师的信任早已超过了正常的限度,他也明白,侧写只是侦破案件的一个佐证,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下意识地认为奥尔加说的是正确的——事实证明奥尔加也往往不会令他们失望。

奥尔加沉吟了一下,然后极其冷静地开口了。

“我认为他会选择拉瓦萨·麦卡德。”她说。

注:

[1]以下是Aspirin写的注释:

我要杀豹子,就在你面前。我要剥开它,我要挖它的心因为那就是你的心。我要将你手按进它的肋骨,那汩汩的声音正是你血的声音。我要撕碎你被日月天空照耀的衣冠,而将豹的皮笼罩你身,然后我要杀你可怖的贞洁,(*1)直到远古诸神痛斥我不洁。

我要剜你,我要凿你!就像米开朗基罗剜和凿他的圣母,燕子剜和凿王子的眼珠!(*2)我要让你流血,因为你每一滴血都叫我焦渴(*3)。我要痛饮你的血泉,或让它将撒哈拉浸成红海(*4),将摩西溺毙。我有他的权杖!我要刺你、捅你、剥开你,我要漫溢你眼,我要堵塞你口,我要撑开你心。

我是你的刀和屠夫(*5),我是你的蛇和毒果。我是你的羊和阉伶。我要以火铲烙你,我要绑缚你,我要吃你和吮吸你。我要用我血写诗、我要用我眼球汁液写诗、用我骨髓和津液写诗,我要把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咬在你身。

我要杀夜莺!我要劈开它,就像火焰的剑要劈开大地,就像我要劈开你!我要搅碎它心,我用它供养玫瑰,然后我要将这花送你。我要将花送你、将我天国的钥匙送你、将骨堆送你、将你厌弃的活肉送你!

你要屏住呼吸。(*6)

*1 《驴皮公主》

*2 《快乐王子》/(英)王尔德

*3 《人间食粮》/(法)纪德

*4 《自惩者》/(法)波德莱尔

*5 《自惩者》/(法)波德莱尔

*6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俄)茨维塔耶娃

[2]加布里埃尔的所有店的舞女都穿麦昆。

[3]如大家所知,后来罗伯特·帕丁森确实演蝙蝠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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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6

  • 您的称呼
  1. 这个麦卡德不死我真的会很困扰

    沈猗 2023/07/03 22:41:07 回复
  2. 哎,我只能说一句麦卡德活该。又当又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匿名 2023/07/30 02:16:45 回复
  3. “极端的正义和极端的邪恶一样可怕”

    本我 2023/09/29 16:08:42 回复
  4. 羅伯特派汀森的蝙蝠俠超棒

    匿名 2023/10/27 01:28:45 回复
  5. 听说麦卡德死得很精彩 拭目以待

    默白 2023/12/30 00:47:50 回复
  6. 我终于知道每次看他们谈论案子的讽刺幽默感哪里来的了,我总结一下
    警局: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久醉 2024/01/02 18:43:2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