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之下 02

桌子上放着一个沙漏。

沙漏里有种灰色的粉末状物在缓慢里落下,轻飘飘地,逐渐埋没放在沙漏下层玻璃罩子中的东西——那是一些干枯的植物,可能用什么方法处理过,被固定在罩子的最下面,奇异地支棱着,原本嫩绿的叶片脱水后逐渐变成不起眼的棕绿色。

“这件东西今天早晨寄到了马斯克女士的家里。”哈代神色疲惫地向奥尔加解释道,“因为之前的案子备受关注,所以她对来历不明的邮包很谨慎,于是直接报了警。”

“然后我们发现,那个沙漏里装着的灰色粉末是骨灰……人的骨灰,虽然已经被焚烧到没有什么检测DNA的必要了。”汤米小声说道。

汤米是负责此案的法医,这是他拿到法医资格证之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没想到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大案。

此时此刻汤米的表情比较难看:最开始他们还认为是模仿犯作案,但是随着案子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承认案件风格的确有点像礼拜日园丁——更不用说他又开始在星期天作案了——但是这又牵扯到另一个更大的问题:警局内部认为礼拜日园丁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但是阿玛莱特供述自己把阿尔巴利诺杀了。

那么一种可能是,赫斯塔尔在说谎,而园丁依然逍遥法外。

汤米的心情非常复杂,当时发现赫斯塔尔房子里的血迹的时候,他确实为自己死去的朋友好好伤心了一把,但是随着他深入这些案件,得知了麦卡德和奥尔加做出的那些侧写……直到现在,他都很难把阿尔巴利诺和那个丧心病狂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奥尔加老神在在地坐在她的轮椅上,就好像那玩意实际上是铁王座一般。她用手指点了点玻璃沙漏里那点半被埋没在尘土里的干枯植物,问:“所以这东西就是……?”

贝特斯严肃地点点头:“是干枯的薄荷叶。”

果然。维斯特兰钢琴师把鲍勃·兰登开膛破肚,然后在他的胸腔里塞进了一个用薄荷叶和薄荷花编织成的花球。

“所以我们把它归类于最近连续发生的案件之一,”哈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显得很是疲惫,“这一系列案件目前看来仍然和阿玛莱特有一定的关系:第一位受害者是德里克·柯米恩,斯特莱德案的陪审团成员,第二位受害人是安德森神父,第三位受害人是白橡镇的一个居民,他的血被灌进一个石榴里,而石榴被摆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总之,虽然我们没法验受害人的DNA,但是我们现在怀疑死者名叫杰森·弗里德曼,他是之前被怀疑是红杉庄园的‘客户’。”

奥尔加啧了一声:“既然他被选中了,他就真的很可能是红杉庄园的常客。”

“但是为什么?”贝特斯抓狂地问道,“连我们都不能确定红杉庄园的俱乐部成员里到底都有谁参与了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园丁是怎么确定的?”

贝特斯显然拒绝用“阿尔巴利诺”称呼礼拜日园丁,奥尔加怀疑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尊重证据的严谨工作作风。

“礼拜日园丁肯定有自己的方法。”奥尔加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园丁显然在复现他和钢琴师之前做过的案子,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的话,他是不是跳过了一个案子?——之前他不是还曾把一个装满水仙花的头骨送给过赫斯塔尔?我记得这个案子是在鲍勃·兰登案之前的啊?”贝特斯继续问,他显然在奥尔加不在的时候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

“他复现了啊,”奥尔加耸耸肩膀,“赫斯塔尔不是收到了一束玫瑰花吗?”

贝斯特明显哽了一下,然后开始猛摇头:“不可能,那束玫瑰花我们实验室的研究员全都化验过了,它们就是最普通的玫瑰花,绝对不包含任何人体组织。”

“……我觉得这在逻辑上并不冲突?”一个声音有点没底气地说道。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说话的是推着奥尔加的轮椅的米达伦。这孩子本来绝对应该在这一系列案子的审判结束后去学校上课的,结果也不知道课是不是被他上到狗肚子里去了,反正他现在就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警局办公区里面,就好像他也是这个精神崩溃的探案小组的一员似的。

“就是说,”米达伦仿佛为了增强说服力一样比划了一下,“玫瑰花里不一定要有人体组织,对吧?头盖骨那个案子是园丁为了送给钢琴师一个礼物,玫瑰花也应该是园丁要送给钢琴师一个礼物。行为的内涵是一致的,也不一定要每次都有人为这事送命吧?”

如果现在麦卡德在场,就义正言辞地指出“让人送命”才是园丁的乐趣所在,可惜他现在并不在。

哈代的眉头一皱,注意力短暂地跑偏了:“奥尔加,你把那些保密的卷宗给这孩子看了是吗?!”

而与此同时,奥尔加说的是——“回答得不错,米达伦。不过我再补充一句:我认为这场园丁没有通过谋杀的方式送上这份礼物是刻意为之的,一束普通的玫瑰花反而让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变得更加纯粹:虽然是俗套的那种纯粹,但是他们显然都乐在其中。”

哈代的谴责戛然而止,除了似乎没太听懂的汤米,其他人都被这句话里的信息量震惊得沉默了两秒钟。

“你是说,”片刻之后,贝特斯梦呓般地重复道,“他给赫斯塔尔送那束玫瑰花就只是、只是——”

“哎呀,”奥尔加笑了起来,声音里泄露出一点洋洋得意的味道,“这不就是谈恋爱吗?”

七月二十三日,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日。

城市的北侧,距离维斯特兰市图书馆一条街的路边有一家小小的店铺,是那种被各路网络红人在自己的社交页面上标明“路过的时候不妨绕路去吃”的快餐小店。大部分有这样噱头的店铺其实的言过其实,除了适合拍照上传网络的内部装潢之外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眼前的这家也并不例外。

一个黑发、鼻梁上架着眼镜的男人坐在靠墙的桌子边上,面前摆着这家店的“招牌三明治”——这东西从各种角度看都只是最普通的那种三明治,除了里面的酱料格外多、生菜叶子也格外蔫——当这位顾客皱着脸把蔫掉的生菜叶子从面包之间挑出来的时候,一道影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来,看见桌子前面站着一个有着一头火一样红的头发的女人,对方向着他微微一笑,用一种稍微带着一点口音的英语问道:“我可以坐在你边上吗?”

大部分人会回答“可以”,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想办法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写在餐巾纸上递给对方,而坐在桌子边上的黑发男人不太明显地皱起眉头,显然更情愿一个人呆着。

但是,在他真正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来之前,这位女性已经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了。服务员没有给她送来菜单,她也没有急着点餐,而是懒洋洋地把下巴撑在手背上,对对面的人说道:“这是个很妙的位置——一眼能看见整家店所有的出口;背靠墙壁,不担心被人从背后袭击;而且从这个位置,无论是夺门而出还是破窗都很方便。无论是有被害妄想症的人、还是那种真的在躲避什么东西的家伙,应该都很喜欢这样的座位。”

坐在她对面的男性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中摆弄了半天却一口也没吃的三明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是在跟我搭讪吗,女士?”

“一般人不会选这么不解风情的搭讪方式的,”这位红发的女士摇了摇头,笑意也是轻飘飘的,仿佛并没有落在实处,“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而且我觉得星期日这天来跟你谈好像比较有礼貌——礼拜日园丁。”

那位男性摆弄三明治的动作顿住了。

然后他抬起头来,那副显然是平光眼镜的、除了伪装之外毫无作用的镜框之下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在遭遇这种场面的情况之下,大部分人会选择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在无数逃犯为了逃亡染了头发、改变了穿衣风格之后,往往抱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就好像他们只要死不认账,最后就没人揭发他们一样。

但是这显然不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选择。

阿尔巴利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相当镇定的微笑:“怎么称呼?”

“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那个红发的女士回答道。

那位女士有一双颜色温和的绿眼睛,是栎树和杉树的那种绿色,这种颜色本应该令人感觉到愉快,但是放在她的面孔上却充满了一种奇怪的锐利感。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猜你之前也不在维斯特兰。”阿尔巴利诺谨慎地回答,WLPD一向很关注本地在那些汹涌的暗流之下的新闻,就比如说奥瑞恩·亨特,阿尔巴利诺也是很久之前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了。他可不相信普普通通一个人能逮住他落脚的地方,眼前这位女性的背景必然不会简单——但是他确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玩味了。

“实际上我很少来美国,”加布里埃尔坦然地承认道,“这里对我来说还是一片尚未开垦的新大陆。”

“但是你提到‘生意’。”阿尔巴利诺提醒道,他现在还完全没法判断这个仿佛恶意不大的不速之客的来意,按她所说,她是来跟他做生意的?

“是的,”加布里埃尔放缓了语速,露出了一个微笑,“如你所知,开垦新大陆总是会遇到种种麻烦,就好像你们的祖先刚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屠杀的那些印第安人一样……也如同你为了威慑你的敌人们所做的事情:在很多情况下,只有鲜血和杀戮才能确立地位。”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说:“我想要你从红杉庄园里拿到的那份名单。”

阿尔巴利诺轻轻哼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假定存在一份名单咯?”

“必然存在一份名单,”加布里埃尔摇摇头,波浪状的卷发如同血河一样拂过她的肩膀,“任何一个处于卡巴·斯特莱德那个位置的人都会选择留下一份这样的名单:因为他必须把他的客户们的把柄牢牢握在手里,否则他自己也并不是安全的。但是,首先警察们并没有找到那份名单,其次,你好像很确定谁才是红杉庄园的顾客,至少你把某个人挫骨扬灰的时候显得很果断——”

“这样的理由还是太牵强了,并不足以说服别人。”阿尔巴利诺回答。

但是加布里埃尔至少笑了起来,用她涂成猩红色的指甲点了点对方的心口:“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第一次造访红杉庄园的那个晚上,庄园被入侵了,然后庄园的守卫悄无声息地被杀了一个——斯特莱德的手下们把他埋在了距离庄园三公里处的森林里,还以为没人发现……无论如何,你猜从这位惨死的守卫的牙齿上能化验出谁的DNA呢,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瞬,然后他耸耸肩膀,声音依然轻松:“我以为你刚才说了你‘很少来美国’。”

“我确实很少来,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远在欧洲。实际上,要不是因为您,我现在早该回去了。”加布里埃尔温和地说道,“但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就如同你显然格外擅长做个警方眼里不循规蹈矩的杀人狂一样,我可能确实比较擅长,嗯,打探消息。”

这确实有些过于擅长“打探消息”了,要是奥瑞恩·亨特在场,就会发现自己作为红杉庄园事件的当事人,最后弄清楚的前因后果还没有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来得多,这肯定会让这个自以为经验丰富的老赏金猎人大受打击。

“几个给钱就会开口的、被短期雇佣的家政人员,几个只是拿钱办事的打手,一只好用点的猎犬,再观察一下那个名叫亨特的赏金猎人最近奇怪的动向……只要有足够的钱和人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困难。”加布里埃尔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温和口吻继续解释道,“而且,许多人不会用到‘你不说我就一根一根地切掉你的手指头’这招,这一点也是我的优势所在。”

“所以,你是本来就在调查斯特莱德的名单,然后才顺着找到我的?”阿尔巴利诺问。

“不,我本来就在调查你,然后恰巧发现你手里可能有斯特莱德的名单。”加布里埃尔又摇摇头,“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跟你谈一笔生意,而不是对你干点别的事了。”

阿尔巴利诺哈了一声:“……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要你解释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这么说吧,你跟踪杰森·弗里德曼的去的那家名叫‘索多玛’的夜店是我的店面,你应该知道一个绝望的老板为了避免自己的店铺被卷入谋杀新闻,愿意做出什么事吧?”加布里埃尔冲着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那个动作应该是俏皮的,但是对方硬生生从中看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幸好在你身上有利可图,要不然我就得跟阿兹克特人一样把你活祭在神殿里,又或者——”

这话的尾音被她拖得长而柔软,与此同时,她在桌子下面的腿不轻不重地蹭过阿尔巴利诺的膝盖。阿尔巴利诺笑了一声,坐直了一点:“早些时候我还是挺欣赏主动的人的,女士,但是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你说得对,”加布里埃尔赞同地说,“还是让我们谈正经事吧。”

“看来,除了把红杉庄园的成员名单给你,我没有其他选择了?”阿尔巴利诺问。

加布里埃尔的回答永远听上去那样微妙的不置可否,这种腔调非常令人讨厌:“也不尽然,你可以亲身尝试一下其他的选项是什么。”

“还是算了吧,我不希望被一根根切掉手指。”阿尔巴利诺摇摇头,向后轻松地靠在椅背上,“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这个名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的神秘女人已经不必要进一步拉拢或者威胁了,能顺着红杉庄园遗留的线索确认他确实去过红杉庄园,又能在麦卡德和哈代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找到他出没的地点绝不可能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阿尔巴利诺估计,那句“一根一根掰断人的手指头”应该不是威胁……不,那很可能是一种对事实的美化,一种听众没有察觉到但是显然眼前的人自认为幽默的表达方式,真正的事实应该比她的话语描述得要残忍得多。

“我很喜欢这个答案。”加布里埃尔十分赞同地回答。

“而你什么报酬都不会付给我?这可不像是一个所谓‘谈生意’应有的态度。”阿尔巴利诺慢吞吞地问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但是加布里埃尔能看见他的肩膀微微绷紧的样子:他就像是一只非常警惕的食肉动物,准备好在事情的发展不妙的时候一跃而起。

“你会得到什么报酬只取决于你打算给我多少个名字,我不会乐观到靠一个真假难辨的威胁就把名单的全部内容都拿到手。况且我也知道,他们其中一部分是你的目标——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对艺术家的材料下手,对吗?”加布里埃尔镇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没异想天开到在这件事上让礼拜日园丁和盘托出,就看他之前犯那几个案子的时候那股干脆利落的尽头,就知道事到如今让他回头并不容易。

阿尔巴利诺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想想先看看你能给我什么。”

“一个安全地离开美国的路径。”加布里埃尔说。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并非没有给自己准备逃出国的方案,这点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是对方现在在官方档案上已经惨遭杀害,又引起了FBI方面对他的关注,想要顺利的离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明面上是会接受贿赂的法医的人的人脉肯定也不能跟一个搞走私军火的人的人脉相比,这毫无疑问。

“还有呢?”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继续问着。

他问话的语气感觉他仿佛对着的不是一个背景神秘目的莫测的家伙,而是个摆在马路边上的自动售货机。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会想起他蹭在奥尔加·莫洛泽的病床前面读过的那个故事,棕色卷发的捕鱼人在海边的洞窟里见到了一位红头发、绿眼睛的女巫,女巫给了捕鱼人一把绿蛇皮的小刀,而他用那把刀割下了自己的灵魂。

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

“或者,”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一手撑在洁白的面颊上,微笑着说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身份,让你见一见维斯特兰钢琴师。”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跟着一名狱警穿过在这个时间还空无一人的监狱操场,这是他入狱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看见天空——在签下那份协议之后,协议里所涉及到的各个环节很快运作了起来,在近一个月之后,他调整监牢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珍妮·格里芬于今天早些时候来到了联邦监狱,为他提供了那些实验药品里的第一粒。

不知道这位女士在之前的实验里经历了什么,她亲自看着赫斯塔尔服下了第一粒药,就好像怕他偷偷把那东西吐掉一样,或许这样的事情真的曾发生过。

赫斯塔尔被告知他在实验期间要早晚两次来监狱的医务室服用药物,以及——“你并不是这一期临床试验的唯一志愿者,”格里芬说道,“但是我不能向你透露其他人是谁,我建议你也不要去找他们,他们有可能并不在这个区……这也是为了实验结果的准确性考虑。”

赫斯塔尔其实也根本不想找什么其他志愿者,就算是如格里芬所说,有的人真的很在意所谓“男性尊严”的事情,难道他们还打算在这个当口同病相怜一下吗?实际上现在需要他在意的事情很少,一个是拉瓦萨·麦卡德,他总觉得对方不会乐见他被转移到双人监牢的,不知道这位FBI会不会对此有什么反应;其次就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礼拜日园丁作案之前一般都没什么计划,阿尔巴利诺这个小疯子是个从骨子里就写满了为所欲为基因的家伙;现在赫斯塔尔只希望这人不会像抓住老鼠以后向主人炫耀的猫咪似的把死人头排成排摆在监狱的大门口,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

在赫斯塔尔在心中谨慎地把自己的计划分门别类的时候,他们已经拐进了没有一点人情味的楼房:新塔克尔联邦监狱被分为四个区域,他之前被关押的重刑犯监牢是在精神病医院的基础上改造的,而现在要去的双人牢房则不同。

但是,这些历史相对较短的建筑物依然配色单调,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压抑感。他们走过了很多道铁门,每道铁门都安装着先进的电子锁,每扇门之前都有狱警在窗户上装着单面镜玻璃的观察室里轮流值守。

他们拐了很多个弯,路过了一些像是活动室、阅读室和洗衣房的房间,最后才走到了监牢区。

今天赫斯塔尔调整监牢之前典狱长告知他,他们把他调整到了鉴于东区牢房,这个区域里关押的是一些因为偷窃、斗殴、贩毒等罪名反复被捕,人生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牢房里度过的家伙。

因为现在并不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随着有人走过,那些坚实的铁栅栏门上很快凑近了一张张面孔。赫斯塔尔从里面瞧见了好几个人高马大、满身纹身的家伙,这并不是说他以貌取人或者对有纹身的人有什么偏见,但是当一个人把黑帮标志纹在自己被剃光的头顶上的时候,别人真的很容易一眼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

他们走过的时候有些人看热闹似的用手敲打起栏杆,大声问着新人是因为什么而入狱的,赫斯塔尔还在其中听到了好几声粗鄙的口哨声。而有的人则显然更关注新闻,要么就是入狱时间太短,因为他听见一个人在喧闹的背景之下大声喊道:“哈!这不是维斯特兰钢琴师吗?!”

狱警目不斜视地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一间牢房之前,打开牢门,让他走了进去。

双人牢房比之前单独监禁的囚室要大上不少,里面摆着一张金属床架的高低床,床边还有被固定在墙壁上的小桌板;马桶和洗手池在房间的另一边,看上去比重刑犯囚室要干净不少。

这张床的下铺上半躺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看上去非常年轻帅气,年龄顶多在二十岁后半。他在狱警关上门之后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向赫斯塔尔的方向挥了挥手。

“嗨,新室友,”他笑眯眯地、异常自来熟地招呼道,“我叫菲斯特。”

“不,这绝不是普通的谈恋爱,正常人是不会这样谈恋爱的。”贝特斯的嘴唇扭曲,“还是说,你最新的观点是心理变态也有‘爱’了?”

奥尔加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我一向认为心理变态也有‘感情’,虽然他们的感情的表现方式可能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无论如何,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只能说他肯定会继续作案,直到他感到满足——虽然很难说想让他感到满足到底需要什么条件——关于这个,麦卡德怎么说?”

哈代叹了一口气。

在其他人都看向他的时候,他解释道:“他什么也没说。我听说他的小组最近在佛罗里达办案,那边有个团伙绑架了一个女影星的儿子。在那个案子解决之前,他们很可能顾不上别的什么了。”

奥尔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道:“你对他的所作所为作何感想?”

“什么?”哈代一头雾水地反问道。

“斯特莱德的事情,那场枪击。他并非没有预见到事情会如何发展,对吗?”奥尔加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他放任了事情的发生——赫斯塔尔会枪击斯特莱德是他意料之中的,我甚至怀疑,他唯一没有预见到的是斯特莱德竟然没死;实际上他可能更希望斯特莱德最终死了。”

的确,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中,穿过大脑的子弹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四肢虽然还尚且能够活动,但是也无法做出指定动作了。他现在像是一台只能接受指令却不能输出任何东西的报废机器,而维斯特兰的记者们,例如里奥哈德·施海勃,很乐意花费笔墨向读者们描述他的现状,给一切蒙上一层因果报应的神秘色彩。

——但是这真的是因果报应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过了许久,哈代才干涩地说道,看他眉间紧皱的痕迹,甚至可以猜测这一切是他最近大部分苦恼的来源,“斯特莱德无疑是有罪的,阿玛莱特也是……有罪的。但是麦卡德探员选择的方式也……奥尔加,你在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吗?”

“我从没有答案。我不需要答案,巴特。”奥尔加异常坦然地回答,“我不偏袒某一方,也不预设立场,道德问题上的答案和最后的审判一样于我无益。”

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赫斯塔尔警惕地看着这个名叫菲斯特的年轻人,任何一个在监狱里被狱友这么热情洋溢地打招呼的人,都会像他这样警惕的。

而这个年轻人继续愉快地说道:“我可以叫你赫斯塔尔吗?还是说你希望我叫你钢琴师?顺便多说一句,我觉得你对卡巴·斯特莱德做的事情真是大快人心!”

……好吧,显然面前是位经常关注新闻,而且对维斯特兰钢琴师有点跑偏的认同心理的年轻人。在维斯特兰这种人一抓有一大把,有的是人觉得钢琴师又酷又帅,是个活体翻版蝙蝠侠。

“叫我阿玛莱特,”赫斯塔尔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或者能叫我阿玛莱特先生更好。”

“怎么这么生疏啊!”菲斯特说,并且做出一副痛苦地捂心口状,“你可是要跟我一起相处接下来十四个月呢——没错我只剩十四个月的刑期,表现好还能减刑——我听说你被判了六十多年,对吗?”

赫斯塔尔之前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狱友会又自来熟又话痨,但是在不知道要留在这里多长时间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尽量习惯了。他抱起手臂,轻松地倚在墙壁上,问道:“你因为什么入狱?”

“诈骗。”菲斯特乐呵呵地说道,“检察官是用这个罪名起诉的,但是我觉得这么说不完全符合事实:女孩儿们给我金钱,我带给她们爱情、关怀和超级棒的性爱——唯一的问题只不过是我让她们投资的那个公司不真正存在而已!这怎么能算诈骗呢!”

赫斯塔尔很想指出,他干的事情在哪国法律里都算诈骗,而且被他一解释怎么听怎么像是诈骗和牛郎的结合体。

“而且最后一个女孩,可爱的安妮,我是真的对她有点好感。”菲斯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显然,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人来跟他分享心路历程,完全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你简直没法想象我是怎么暴露的,我女朋友,呃,她算是我的女朋友吧?她是个护工,结果——”

而他的室友显然并不想知道一个诈骗犯是怎么在自己的假女朋友面前暴露的,好在这个时候,走廊里想起了一道刺耳的铃声,震得人太阳穴呼呼直跳。菲斯特从善如流地打住了话头,望向铁栏杆之外:“啊,上午的活动时间要开始了。”

赫斯塔尔的神情就好像在说“谢天谢地”。

——结果还没完。

“跟我一起去操场吧。”菲斯特热情的邀请道,他是个非得跟同学一起上厕所的小学女生吗?赫斯塔尔真的很想冲他翻白眼。“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区的形势。你是第一次入狱吧?在这种地方知道那个大佬是你惹不起的是很重要的。”

……看来眼前这位诈骗犯确实有很丰富的入狱经历。

扪心自问,赫斯塔尔真的不想理他,但是菲斯特有一点说得很对:赫斯塔尔知道狱中的关系有多错综复杂,有不少黑帮最开始就是从监狱中诞生的。所以,弄清楚他所在的这个区的势力划分十分重要,这是未来所有计划进行的第一步。

赫斯塔尔打量着对方,而菲斯特用一种相当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最后赫斯塔尔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算是同意了:“我们走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许久。

很难猜测他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们对一个杀人狂心中所想一无所知——他依然保持着那种礼貌的微笑,但是这种神色依然是冷的,看着就好像他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把一把刀从身上掏出来似的。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用一个身在监狱里的人的安危来威胁你的,那有多无聊啊。”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坦然地说道,“这只是一个提议:我有些人脉,如果你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见一见他。”

最后阿尔巴利诺开口的时候声音里还是并无泄露多余的情绪,他只是说:“我还需要考虑。”

“谨慎是一种美德。”加布里埃尔笑了一下,她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服前面的褶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的。”

然后她脚步轻快地快步走了出去,随着她出门的动作,原本人满为患的餐厅里的其他人全部纷纷放下手里的餐具和其他事物,一声不吭地离开座位、从不同的出口离开了餐厅。

只是在几十秒之内,原本喧嚣的餐厅就变得寂静而空荡,顾客、服务员还有之前站在柜台里的收银员全都失去了踪影,就只剩下阿尔巴利诺一个人坐在原处。

阿尔巴利诺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

分享到:
赞(16)

评论8

  • 您的称呼
  1. 哇,这个姐姐比我想象中还要牛逼的感觉,所以阿尔只要有什么攻击或其他的意图,那些人就会冲上来的是吗

    false 2023/04/27 20:52:10 回复
  2. 梦也真的好喜欢用王尔德的童话啊

    魂兮归来 2023/05/16 17:17:32 回复
  3. 我靠真的阉割了啊啊啊啊我靠我不要啊我的互攻

    沈猗 2023/07/03 21:25:46 回复
  4. 不是说会恢复吗

    tan 2023/07/26 09:38:17 回复
  5. “哎呀,”奧爾加笑了起來,聲音裡洩露出一點洋洋得意的味道,“這不就是談戀愛嗎?”

    2023/09/11 02:14:33 回复
  6. 为啥我看不见评论

    霍麻辣 2023/12/06 00:15:33 回复
  7. 各位记得这个菲特斯是谁么,护工的前男友,世界(监狱)真小啊(bushi

    久醉 2024/01/02 18:12:57 回复
  8. 这个女人太酷拉!

    甜甜天 2024/04/02 00:46:4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