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庆典 04

奥雷莉正穿越灯光昏暗的巷弄,昏暗的天空之中浓云翻滚,或许很快就要下雨了。

她在华莉丝·哈代的办公室里留到很晚,并且在对方提议送她回家的时候下意识地拒绝了;在那个时候,对方想着她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我是在担心你的精神状况”这样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她发现多年以后的现在,她很难再接受没来由的好意。

而,那近乎像是个笑话:一个检察官竟然真的会为她的污点证人感到担忧。

次日就是审前听证会,奥雷莉作为将出庭作证的证人之一,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跟检察官反复探讨。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但哈代女士用轻松的语气对她说,斯特莱德绝不可能通过审前羁押听证程序,就算是阿玛莱特那样的大律师也没法让他在庭审之前获得保释。

“你是安全的。”那位检察官这样语气温和地强调道。

奥雷莉在这几天之内听了太多的法律名词,因此轻易理解了这位检察官的意思:审前羁押听证的目的并不是证明嫌疑人有罪,而是为了证明嫌疑人在获得保释后有重大逃跑嫌疑。

斯特莱德是在关押被绑架的孩子们的房子里被逮捕的,这无疑符合法典3124条(e)款规定的罪行(华莉丝·哈代常常这样向奥雷莉强调,虽然奥雷莉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那些法典条款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即嫌疑人涉及未成年被害人的罪行,因此会被禁止保释。

因此即使听证会还没有开始也几乎可以肯定,在正式庭审之前斯特莱德和他的手下们都只能被羁押在狱中了。

奥雷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心安……即便为这一天做了这么多准备,在事情终于即将来临的时刻,她心中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作为一个对他人情绪格外敏感的女人,她敏锐地意识到,在华莉丝的温声安慰之下潜藏着一种并不引人注目的焦躁。

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掌握的证据依然不足,华莉丝或许并没有把握给斯特莱德定罪。有奥雷莉做证人,斯特莱德的强奸罪名或许可以成立,但其他那些……

……那些孩子。

奥雷莉在斯特莱德身边呆了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事关那些孩子的事情,对方做得向来十分谨慎。想到这些,奥雷莉难免叹了一口气,因为如果华莉丝·哈代的预料不出错,前路就会比她想象得更加艰苦。

而此刻,她忧心忡忡地穿过巷弄,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在与检察官合作之后,为了避免被斯特莱德手下的漏网之鱼报复,她放弃了位于市中心的漂亮顶层公寓,搬到了一间比之前小很多的公寓中。斯特莱德并不知道这个住址,这让她安心了许多。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铮的一声金属脆响,在阴暗的小巷之中突兀地回荡。

奥雷莉吓了一跳,她回过身向后看去,身后的巷弄依然昏暗而安静,刚才的声音是野猫跳进垃圾桶的声音吧?入夜之后已经是小动物经常活动的时段了。她如此想着,但是依然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勇气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当时,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如是说。

奥瑞恩·亨特坐在候机大厅里,膝盖上靠着一根里面没有装刀刃的手杖,脚边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衣物之外什么都没有,瞧上去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

即便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机场里依然足够热闹、足够明亮,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得不凌晨候机的疲惫的人们坐在周围,每个人身后都藏着个报纸专栏作家会喜欢的好故事。

亨特年轻的时候过多了为了抓捕弃保潜逃犯东奔西跑的日子,尽管如此,他也觉得现在的场景足够离奇了。

——在一天之前,他可没想到自己会计划离开这个城市,在一个月之前,他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条似是而非的信息买最近的一班机票。

候机大厅里的显示屏上有各色的字体跳动,标示着每一架航班的起飞时间,离他订购机票的那架飞机开始登机还有差不多一刻钟,亨特手里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

那是那枚十字架的照片,他拍下几张照片之后就匆匆把这饰物塞回了抽屉之中,然后迅速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离开了斯特莱德的公寓。所以到现在,只有手机里的几张照片可以为他指明模糊的方向,照片上的十字架经历时光的洗练,但上面刻下的字母还清晰可见。

“The church of St. Anthony the Great”。

圣安东尼教堂,在网络上经历一番搜索之后,亨特很容易就发现了有关这座教堂的消息:全美境内只有一座用圣安东尼命名的天主教堂,就位于肯塔基州境内。

斯特莱德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刻着教堂名称的十字架呢?那向着人们暗示他从何而来吗?还是说那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什么人给他留下的纪念物?

亨特心中有种种猜测,在飞机尚未起飞的现在,说出其中的哪一种都并无意义。但是事实也如此清晰明了:他并没有发现除这枚十字架之外任何可以带他找寻斯特莱德的过去的物证;而不知道斯特莱德的过去,也就不可能探究他究竟是不是跟阿玛莱特有什么过节,更不可能发现阿玛莱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进入的红杉庄园。

据他在警局的朋友说,警方那边也暂时没有查到斯特莱德的来处,就算是对方松口对他们说了什么,说出口的也肯定都是假话。亨特并不指望能通过对方的口供来揭示什么真相,而显然警方在搜集证据的时候没太注意到犯罪嫌疑人抽屉里一个纪念品似的小木头十字架,所以也最好不要指望警方。

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条道路就是:他亲自去一趟肯塔基、去一趟那个教堂,看到了那里能不能发现更多关于斯特莱德的线索。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匆匆上路的,感觉上比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要鲁莽更多。现在他坐在椅子上,计算着登记之前自己剩下的时间,然后决定给米达伦打个电话告知了自己的行程,免得那孩子过几天还会翻墙出去找他。

亨特轻车熟路地拨通了福利院的座机号码,忙音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少年人的声音听上去轻快而放松,简直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他刚刚被一群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绑架。

米达伦利落地说:“喂?”

听他的语气,亨特怀疑他已经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了——倒也没错,只有亨特这样的人会在马上凌晨的时候给福利院的小孩打电话,也只有米达伦这样不听话的小孩会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入睡。

亨特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在斯特莱德家里的发现,以及他为什么决定要去肯塔基,并且告诉对方他不能如约在审前听证会之后请米达伦吃大餐了。

电话对面传来三两秒钟的沉默,然后他听见那小孩在模糊不清的电磁音之间呛出一阵笑声。

“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亨特先生。”那个心智有些过于成熟的孩子说道。

亨特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因此只能沉默以对。也就是那个时候天空中又开始下雨,因为他隔着电话都能听见对方那里传来雨滴敲打着窗户的轻微噪音。

而米达伦就在这连绵不断的背景音里开口说:“你看,我现在甚至没有办法付给你钱,而‘斯特莱德当年曾经跟肯塔基的一个教堂有关系’只不过是一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的推测。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当机立断地飞到肯塔基去的,就好像……嗯,我们都知道逃学能带给我们快乐,但是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真的去逃学。”

亨特真的想问问米达伦,他的老师会对他提出的这种关于逃学的奇怪见解有什么看法,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借着这个孩子的疑问反思了几秒钟——他想到了站在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讲台上的奥尔加·莫洛泽,飞溅在米达伦脸上的血,还有他之前出于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怀疑而写下的那些文件。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已经在刀尖上行走了很久了。他知道艾伦·托德曾经间接地成为维斯特兰钢琴师手里的棋子,他知道夏娜·巴克斯有是个“死亡天使”,他知道阿尔巴利诺可能是个隐藏的杀人犯,他知道灭门屠夫在州与州之间流窜的踪迹,现在他还知道阿玛莱特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认识斯特莱德……大部分人,就是米达伦嘴里那些“不会逃学”的人,会在知道这些事情以后立刻报警,然后安安全全地抽身而退,而不是给写一封记载了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的长信,也不是立马决定买飞机票飞到肯塔基去。

——然后他又一次想到了奥尔加·莫洛泽。

后者曾开车带他去WLPD查询跟灭门屠夫有关的资料,他记得对方用手指不耐烦地敲打方向盘的模样。当时,他曾经真心诚意地对对方说:“我以为你会在听到我的推测之后立刻打电话叫警察。”

“为什么呢?”奥尔加笑眯眯地反问道,她依然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我觉得你之前的调查和推测很有道理,顺着这个思路或许真的能找到谁是灭门屠夫,这不是很有趣的吗?”

“一般人不会把死这么多人的连环杀人案称之为‘有趣’。”亨特当时粗声粗气地指出。

而奥尔加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车子风驰电掣地行驶过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然后她说:“或许我的措辞也不太准确,但死亡本身并不有趣,连环杀手也并不永远有趣——至少,等他们身陷囹吾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令人感觉到有趣的本质。于我而言,把握住他们的本质才是有趣的,你因此能知道是什么驱使着他们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也能根据这些预判他们未来的行动。”

她顿了顿,然后沉思着说:“……或许就像是钓鱼,有种说法是,出海捕鱼的渔夫能通过水面特殊的波纹来判断鱼群的种类、大小、游动的方向……然后你就能据此捕获它们,那片海洋也因此在你的眼中不在神秘,那多有趣啊。”

亨特想了想,然后慢慢地说道:“……猎人也是那样。”

“对,”奥尔加愉快地哼了一声,重复道,“猎人也是那样。”

而当奥瑞恩·亨特已经坐在候机大厅里,手里握着手机的时候,又一次没来由地想到了这段对话。他依然能听见电话里米达伦轻微地呼吸声,然后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像是猎人一样。”

“抱歉,什么?”米达伦有些好奇地问道。

“猎人,”亨特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解释道,“捕获猎物的过程就已经足够激动人心,通过这些战利品可以获得多少收益倒可以放在其次;在更早的年代,欧洲的贵族们会在合适的季节进行狩猎,他们当然不是要通过这些行为获取食物,而只是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

“其实贵族们不用通过狩猎而获取食物,是因为他们超级有钱啦。”米达伦毫不犹豫地吐槽道。

……想着自己的失业救济金,亨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插了一刀。

但是米达伦没有再吐槽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所以,您愿意对现在这件事这么上心,是因为您已经开始享受它激动人心的过程了?”

“是的。”

亨特想了想,然后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摸到真相的一点边角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登机的广播声响了起来。亨特看向前方,看见标着他的航班名称的那行字从一种颜色跳成了另一种颜色。

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背好背包,握紧了手里的拐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外面正在下雨,他闻到了顺着风穿入门厅的潮湿的苦味。

赫斯塔尔以为自己是被雨声吵醒的,但是或许并不是。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正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给室内山脊似的床单褶皱笼罩上一层苍白的阴影。阿尔巴利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像是植物难缠的根须一般绕过他的肩膀,呼吸暖融融地扑在他的脖子上。

在这样的时刻,赫斯塔尔有了三个顿悟:

第一,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尔巴利诺就已经越过了这大得毫无必要的床铺中央的那一条无形的界限,坦然得就好像他们中间本该存在的裂隙本不存在;第二,他发现他竟然不会在阿尔巴利诺从背后靠近他的时候从梦中惊醒,然后抽出放在枕头下面的刀子捅穿对方的喉咙。

第三,吵醒他的并非雨声,也不是浓云之下时不时滚过的闷雷。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要命地震动,在黑暗中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含糊地哼唧了一声什么,一串难辨其意的呓语,令人很难判断他到底是真的没睡醒还是刻意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在阿尔巴利诺的身上,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赫斯塔尔没管他,而是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捞下了他的手机。当他按下接听键的时候,电话里传出一声破碎的、听上去有点耳熟的抽泣。

——这声音像是一根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从脊柱开始无缘由的一阵发麻。或许,当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之前,他的直觉就已经向他昭示了最糟糕的结局。

阿尔巴利诺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赫斯塔尔听到对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吐出来,开口的时候语气依然略带困倦:“怎么了?”

而赫斯塔尔则对着电话那边的人问道:“戴尔菲恩小姐?”

他已经听出来了,尽管电话里传来的女声声线被抽泣搅得支离破碎,但是他还是很确定,打电话来的就是奥雷莉·黛尔菲恩。她为什么再深夜打来电话?在警局见过那一面之后,对方应该已经不屑于和他交流了才对。

“你是对的,”在电话的另一边奥雷莉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奇怪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气,就好像痛苦不堪,“勇气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这句话的语尾被拉长成了一声痛哼,听上去就令人胆战心惊。赫斯塔尔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用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一点,继续问道:“黛尔菲恩小姐,你现在在哪?你需要帮助吗?”

“我很羡慕你。”奥雷莉的声音染上了一些哭腔,说出口的每一个词都在颤,“有放下过去的方法,可以、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我也想让自己变得不在乎……”

我从来没有不在乎。赫斯塔尔如此想道,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些,毛细血管受到压迫的时候血流量会减少,在时不时划过一道的闪电的照耀之下,他的指节如骨般苍白。

此时此刻赫斯塔尔真的衷心希望奥雷莉只是在——比如说,在酩酊大醉,随便打电话给一个人发泄自己过于紧张的情绪,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而床铺的另一边,阿尔巴利诺已经阴沉着脸爬起来,开始给哈代拨电话了。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奥雷莉哭泣着说道。

那声音尖锐地撕破了雨声,令他的手指感受到一些奇异的刺痛。我也是。他想——这个念头在连赫斯塔尔本人的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我也是。这念头如此清晰明了,对他而言却像是个忽然造访的陌生来客:他从不允许自己心里冒出这种念头,任何形似“认输”的想法都令他无法容忍,但是它们还是这样出现了。

而对方的声音很快变得愈加低而模糊,那是一串“救救我”和“我不想死”、“我依然想要活下去”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哀求,然后赫斯塔尔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奥雷莉·黛尔菲恩就开始尖叫起来,一直一直尖叫,然后——

咔哒。

然后电话突兀地挂断了,就好像掐断了一条生命。赫斯塔尔依然举着手机,但是扬声器之中再无声息。

巴特·哈代穿着雨衣把阿尔巴利诺从停在封锁线外的车子里迎进案发现场,此时不到早晨六点钟,因为逐渐大起来的雨的缘故,天气昏暗得像是世界末日。

哈代警官已经竭尽全力用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是显然没有半点用,他满脸都是雨水,额前的头发湿得紧紧贴着额头,雨水顺着眉毛直往眼睛里滴。阿尔巴利诺举着雨伞,但是伞在大风的摧残之下疯狂摇晃,等到他越过封锁线走到巷弄深处的时候,胸口以下的衣物都已经湿透了,就好像在大水里游过一圈似的。

天空中时不时滚过一阵闷雷,闪电把每个人的脸色映得都十分苍白。警员们在巷子里撑起了一片塑料布,试图要保护位于室外的案发现场,但是这种举动完全是徒劳的:地面上污水横流,泛着一股垃圾的腐臭味道,任何证据都会在这样一场大雨之下被毁得干干净净。

然后,在一地漂浮着垃圾和肮脏油星的污水之中,阿尔巴利诺看见了奥雷莉·黛尔菲恩。

那张美丽的面孔已经被血污浸透了,要不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阿尔巴利诺在DNA检验报告出来之前绝对无法认定对方就是奥雷莉。那张本应精致的面孔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痕,某种利刃切掉了她的嘴唇和鼻子,用刀尖戳爆了她的眼球,玻璃体混合着血水一路流淌而下。更不用提被切掉的手指、用刀子划开的腹部,肠子和其他别的器官都被扯出来,散落了一地。鲜血沿着肮脏的地面蔓延,就好像一条血红的河流。

要不是雨水冲淡了血腥味,在场的有些警员可能已经吐出来了。

阿尔巴利诺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这一切:这个案发现场看上去就好像是个血腥的祭坛;他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可怕死亡,也制造过为数不少的血腥案件,他雕琢骨头和血肉,干活很多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法想象的事情,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理应不算是什么——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起凶杀案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样残忍的手段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

显而易见,犯下这起谋杀的人正在进行某种示威。

哈代站在他身边,用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那具尸体,他知道死者是斯特莱德案的污点证人,知道这个证人的存在对他的妻子华莉丝来说十分重要,当然也知道对方的死意味着什么。

哈代想了想,然后在狂暴得仿佛要撕碎一切的雨声中问道:“你之前跟我说她遇害前曾经给阿玛莱特先生打了一通电话?你认为我们需不需要——?”

“不用了。”阿尔巴利诺利落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他把手里的伞塞进哈代怀里,拎着法医勘查箱迈进勉强被塑料布遮住的案发现场。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滚滚而落,就好像皮肤之下有他看不见的伤口。

“赫斯塔尔不需要看这个案发现场。我肯定他也不知道凶手是谁,让他看现场照片也不会发现更多证据。”他声音平缓地说,同时在心中默默补充了尚未说出口的另一句话:在审判之前,他不需要被其他苦痛的东西分心。

而审判很快即将来临。

清晨,赫斯塔尔坐在车子的驾驶座里,这辆车正停在维斯特兰州立法院外的停车场上,雨刷辛勤地工作着,但是窗外还是一片把场景全都模糊成了斑驳色彩的水幕。

审前听证会八点钟开始,他的律所的同事们、还有被告人会在法庭外跟他碰面,他猜想霍姆斯他们可能已经在等了,但是还没有立刻动身的打算。

阿尔巴利诺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家,做出一副和往常一样被忽然叫去勘查现场的样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并且也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

但是赫斯塔尔已经多多少少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前往法院,会在斯特莱德脸上看见一个什么样的笑容。

那并不奇怪,除了被捕的人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家伙为斯特莱德效力,而奥雷莉是唯一一个能指证他涉及强奸的人。

即便审前听证并非正式程序,听证会的时候提出的证据也不是一定要符合联邦证据规则——也就是说,传闻证据在审前听证上也有可能被采信,虽然这种证据在很可能在正式庭审中被当做非法证据排除掉——即便奥雷莉在审前听证会上提出的一些证词在正式庭审的时候可能根本不会被当做有效证据,斯特莱德也依然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甚至都不能容忍对方出现在审前听证会上。

赫斯塔尔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但是他已经感觉到疲惫了。他的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机,按下电话录音的播放键,听着混乱的雨声和破碎的抽泣从里面流淌出来。

那是通话进行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录音之后留下的产物,在这段录音里,那个坚强的、总是带着笑意的女士在哭泣。破碎的声音在车内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赫斯塔尔几乎能背出其中的每一个单词。

“你甚至可以给他辩护,我也想让自己变得不在乎……”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在您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猜您受到过伤害,对吗?”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住了。”

“你甚至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的勇气。”

“我不想死,我依然想要活下去。”

“请……请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那些录音从手机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像永不停歇的粘稠河流。赫斯塔尔忍不住抬起手去揉揉自己的眉心,有些东西在血管之下跳动,尖叫着想要破土而出。

赫斯塔尔让录音播放了一遍,然后又一遍。接下来他无声地关掉了手机录音,推开车门,一步跨入了车外阴冷的雨幕之中。

透过灰色的雨水和层层水雾,能从他所站的地方看见法院希腊风格的、妆点着浮雕的三角形山墙,阿尔巴利诺就是在这个法院高高的石阶上安置了比利和安东尼·夏普的尸体,红色的花朵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出来,就好像泼洒的鲜血。

赫斯塔尔看见了手持天平和利刃的正义女神雕像,正于铅灰色的天空之下风雨飘摇。

注:

[1]本篇法律知识主要引用《美国审前羁押听证程序及其启示》一文,有部分语句雷同,不一一标注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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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喜欢最后一段

    匿名2023/06/21 18:40:55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