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庆典 01

哈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和负责眼下这个案件的其他人基本上一夜没睡:他们要负责收缴证物、安置那些孩子、跟警局高层和市议会进行那种充满了毫无意义的无尽官腔的对话、还得想办法给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打腹稿——真奇怪,维斯特兰有至少两个连环杀手在活动,十年之内都没有被逮捕归案,而那些议员和市长先生本人竟然觉得现下发生的事情更影响他们的仕途。

现在,太阳已经在城市边缘缓缓冒了个头,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朦胧的乳白色薄雾之中,再有两三个小时,消息就会流传开来,然后WLPD的大门口就会被记者、摄影师和闪光灯填塞至满,就好像秃鹫徘徊在尸体的上空,享受着腐烂的盛宴。

而与此同时拉瓦萨·麦卡德正穿过走廊,眼睛下面的阴影不比其他人更浅,他揉了揉眉心,对哈代说道:“他的律师来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对,他们按照惯例先把斯特莱德关了一夜,对方当然在律师团队没有到场之前不决定开口说一个字母,对此哈代并不是特别吃惊。现在他们两个走进审讯室去,斯特莱德就坐在那张质感冷冰冰的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瞧上去老神在在的,仿佛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睡得都好。

他看见走进来的州警和联邦侦查局探员,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展现着他的牙齿。

他慢吞吞地说:“早上好,先生们。”

也就是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那位姗姗来迟的律师如同任何一个会为了强奸犯辩护的家伙一般盛气凌人地缓步走过来,坐在了斯特莱德身边。哈代的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定制西装和镶嵌着某种不太喧宾夺主的宝石的袖口,然后愣住了。

因为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正坐在他们对面,如同往常那样带着点强迫症一般的固执,伸手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口。然后他抬起头来,那双蓝色的眼角就好像一面映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的镜子。

“我们可以开始了。”他冷冰冰地说。

——两个小时之前。

赫斯塔尔这样的人绝不会过愚人节这么无聊的节日,实际上他也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发明出专注于骗别人树上可以长出意大利面条的节日来。此时此刻是唯一一刻,他真心希望这个气氛严肃到死板的律师事务所里真的有人会过愚人节。

他希望这是个愚人节玩笑,可惜不是。

“什么,”他当时用那种平平的语气对霍姆斯说道,“请你再说一遍。”

而对方用那种“你是不是没睡好觉”的怜悯目光看着他,某种程度上,霍姆斯对他的猜测也确实没错,任何一个认识赫斯塔尔的人,都能从他那阴沉的要滴出水的脸色、眼底的深色皮肤和眼里的血丝上判断出这人的睡眠质量显然不好。

而,霍姆斯先生作为一个和对方共同经营着一家律所、在一起整整共事的六年的人,应当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要强人所难,安排对方干一些他显然不相干的事情。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但是霍姆斯先生是一个跟变态杀人狂共事了六年还一无所知的人,他甚至对自己的一两个雇主在成功脱罪之后被维斯特兰钢琴师谋杀了都没有多想什么,所以他当然毫无知觉地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荒谬话语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

“一位先生雇佣我们为他脱罪,并且愿意为这项工作提供可观的报酬。”霍姆斯解释道,“他叫做卡巴·斯特莱德——我不知道你还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他为那个已故的报业大亨菲利普·汤普森经营着一个俱乐部,每年,汤普森的基金会都会播一大笔款给这个俱乐部。”

赫斯塔尔面若冰霜地看回去,他那个表情能让他的秘书艾玛都腿软,但是显然对神经大条的霍姆斯毫无作用——当初赫斯塔尔选择跟这人合作经营律师,就是考虑到对方心足够大、下线足够低,甚至不会发现自己的合伙人偶尔请假的日子跟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杀人日微妙的重合,可是到了现在,他头一回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

“而正如你所说,”赫斯塔尔硬邦邦地说道,“这位先生现在被指控绑架和监禁儿童,强迫未成年人卖淫——说不定他自己都强奸小男孩小女孩,而且他被捕的时候甚至身在监禁受害者的那栋建筑物里面。这不是个容易的案子,霍姆斯。”

霍姆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老朋友的情绪异样,甚至打趣地问道:“这回你有畏难情绪了?”

“这个案子目前看上去板上钉钉。”赫斯塔尔说道,“而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联系咱们的事务所,如果他受汤普森的基金会拨款,他理应联系汤普森的基金会的律师团。”

实际上赫斯塔尔知道那个答案:斯特莱德会联系A&H律师事务所完全只是因为赫斯塔尔在这个事务所里。说不定汤普森基金会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这个俱乐部具体是干什么的,也不会知道他们每年按照已故的老汤普森的遗嘱拨的那笔款最后都被用在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事到如今,汤普森基金会的律师团理应帮斯特莱德收拾残局,但是斯特莱德显然还是觉得赫斯塔尔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位先生也加入了那个俱乐部,也享受到了红杉庄园之中隐秘的快乐。他们现在是共犯的关系,如果这位律师不想让自己的丑事被抖出去,就最好跟他站在同一个战线上。

对于斯特莱德来说,这当然是很简单的道理。

而霍姆斯当然对此事内中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他愉快地拍了拍赫斯塔尔的肩膀,说道:“正是如此!他明明有一整个律师团可以选择,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咱们!我明白你对这个案子的顾虑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机遇:越是为这种受舆论关注、又十分困难的案子辩护,越是能提高律所的知名度,或许我们会跟辛普森案的律师团一样名垂青史!”

一般人不会用“名垂青史”这种词来形容辛普森案的律师团队,但是霍姆斯当然不是一般人,他就是那种津津乐道于受到的任何注视、无论注视着他的人是不是在诅咒他道德败坏的那种人。赫斯塔尔明白他的意思,置身事外的人们当然会认为给恶魔辩护不可理喻,但是等到他们自己要身陷囹吾,自然也愿意选择那些甚至有能力让恶魔脱离牢笼的家伙。

但是这次是不一样的。

赫斯塔尔沉默了两秒钟,他用严丝合缝的冰冷面具遮盖了自己的一切情绪,就好像静默的石像。然后,他简单地说道:“我不想接这个案子。”

然后他平静地站起来,无声地转身向霍姆斯的办公室外面走去。他的这位同事和朋友在室内贴满了各种剪报,上面是他们参与的各种案件的媒体报道,大部分鲜红色的头条标题都在诅咒道德的败坏和法律的惨败,而霍姆斯在他身后某处站了起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你知道律所里其他人的水平!”霍姆斯在他身后焦急的大声说道,“为这样的案子的嫌疑人做辩护,只有你和我一起才可以——我不能随随便便从律所里拉出一支队伍来!”

他在“一起”那个字眼上加了个不必要的重音。

赫斯塔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有别的工作——”

“把它们推掉!我知道最近你手上没有什么重要的案子,你手下的那些实习生们都能做那些工作!”

赫斯塔尔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手碰到了冰冷的球形门把手,黄铜和花纹的质感烙在他的掌心里面。

霍姆斯急躁的声音依然不断钻进他的耳朵里:“斯特莱德先生专门点名了希望你为他辩护,他说你们在一次酒会上有一面之缘,甚至聊得很投机——该死,他甚至已经付了一大笔定金!”

咔嗒,把手转动,锁舌收回。

“赫斯塔尔!为什么这次就不行?”霍姆斯大声说,“我们处理过那么多个类似的案子——我们给谋杀了男友的千金小姐辩护,我们给玩SM玩过头还把妓女抛尸的混小子辩护,我们给一枪打爆了自己丈夫的头的女影星辩护,我们给强奸了自己十六岁的养女的政客辩护。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没有挑剔过你的委托人一个字,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赫斯塔尔开门的动作顿住了。

对。这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了?

而拉瓦萨·麦卡德还在盯着他们……盯着他和阿尔巴利诺。

如果他发现斯特莱德委托过A&H律师事务所处理这个案子,但是赫斯塔尔却拒绝了这次委托,麦卡德会怎么想呢?他敏锐到了什么程度,又能从其中察觉到多少真相呢?

就算是斯特莱德不把赫斯塔尔也去过红杉庄园的事情说出来,通过他拒绝为斯特莱德辩护这件事本身,麦卡德也绝对会意识到他和斯特莱德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钢琴师会选择给一个人辩护然后杀了他,却尚未到厌恶一个人到连给他辩护都不屑的地步,这其中体现出的个人好恶过于明显——这个真相在侧写师们的眼中一定明明白白。

……如果麦卡德起了疑心,执意往这个方向进行调查,以他最近注意的重点,必然会查到阿尔巴利诺身上去。然后他可能会发现,阿尔巴利诺“正巧”也在调查红杉庄园。

而阿尔巴利诺手上那个牙印形状的淤青尚未完全褪去,虽然对方说那件事不会影响赫斯塔尔杀斯特莱德的计划,但是赫斯塔尔还没天真到相信阿尔巴利诺就真没再偷偷去过红杉庄园——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麦卡德去搞来一纸搜查令,把阿尔巴利诺手上的那个咬痕提取出来,广泛地跟这段时间维斯特兰的无名尸牙模做对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诸如此类的念头从赫斯塔尔的脑海里潮水一样涌过,底色依然衬着斯特莱德脸上那个令人厌恶的笑容。赫斯塔尔忍不住伸出手去揉捏了一下眉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来,转向霍姆斯先生。

麦卡德看着赫斯塔尔的目光里显然有些震惊的神色,就好像他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向前发展,没想到这个律师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这里。

而巴特·哈代的目光甚至更加震惊一些,他愣愣地盯着赫斯塔尔,很长时间都没能移开目光。

——赫斯塔尔也同样没有料到今天这样的情况。这个时候他甚至在想,如果奥尔加·莫洛泽已经醒来就好了,或许对方根本不会被这些障眼法和无聊的误导迷惑,或许她一眼就能看穿真相,那样赫斯塔尔就不用坐在这个冷冰冰的审讯室里,就可以立刻俯首投降。

这是他没有对阿尔巴利诺说过的话,有的时候“休息”的念头和继续走下去的念头在他耳中交叠发出诱惑之声,像是梅菲斯特诱惑浮士德那样,而声音实际一样响亮。死亡和黑暗依然像是柔软的眠床,就陈横在他的呼吸之间,声带颤动所发出的声音之中,以及目光所及之处。

斯特莱德向着他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说:“阿玛莱特先生,你终于来了。”

这个人用眼神诉说着一些没法说出口的话——我的共犯,我在甜蜜而罪恶的巢穴里狩猎的同伴,和我分食盛宴的朋友,诸如此类。他顿了顿,然后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是。因为法庭无论如何都不是任赫斯塔尔编写的戏剧剧本,更不要提他只不过是整个律师团队的一员,而麦卡德本人则坐在观众的位置上。

这就意味着,首先辩护的策略根本不是由他一手制定的,如果他出现了明显的纰漏,霍姆斯也会向他指出来,霍姆斯虽然心大,但是确实是个优秀的律师;其次,如果他在法庭上犯下什么令他的主顾被定罪严重错误,麦卡德首先就会察觉到不对,然后他们就很有可能再绕回到那个根本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就全军覆没的结局上去。

其实他知道,在教会孤儿院旧址的行动失败之后,最好的策略是放弃谋杀斯特莱德,直接离开这个国家,因为接下来不会再有合适的机会了……但是他做不到。

所以,现在他最终坐在了这里。

而斯特莱德显然在脑内演练过不少次他落到如此境地的情景,因此他开口的时候甚至是游刃有余的,他摊开自己的双手,对麦卡德和哈代坦然地说道:“我是无罪的。”

“先生,”哈代沉声说道,“那个孤儿院旧址的一层关了十几个孩子,而你就是在这个房子的门廊里被发现的。”

斯特莱德耸耸肩膀,歪头看了自己的律师一眼——那眼神像是一把刀子一样直刺赫斯塔尔的心脏。这多可笑啊,手持利器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拿着一把什么危险的武器。而麦卡德则更多地把他的注意力放在赫斯塔尔身上,就好像能从他身上寻觅到什么似的。

赫斯塔尔吞咽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可那也不能说明他就知道房屋深处到底有什么,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的主顾之前去过那个孤儿院旧址,他也很可能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

这是赫斯塔尔第一次发现说谎很难,因为正有种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胃部,让他想要呕吐。

“而我的助理罗文先生告诉我那是一家需要捐款的孤儿院,他大力劝说我和他一起去那个地方看看,以考虑要不要把汤普森基金会提供的一部分资金用作慈善工作。”斯特莱德平稳地说道,“我进入这家孤儿院之前可没想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坦白地说,我认为我陷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与此同时,在隔壁审讯室里,检察官华莉丝·哈代注视着对面身材曼妙的黑皮肤姑娘。

对方有一个富有法国风情的名字,叫做奥雷莉·黛尔菲恩,是一个所谓的“高级交际花”,但是同时也为斯特莱德打理一部分红杉庄园的事务,因此此人在斯特莱德被捕之后不久也被逮捕。

而华莉丝之所以现在会坐在这里,是因为对方特别要求跟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见面。

华莉丝实际上感觉到有些疑惑,奥雷莉的态度则奇怪的很坦然,就好像终于等到第二只靴子落下来了那样——华莉丝直觉自己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重要的信息,因此谨慎地措辞道:“黛尔菲恩小姐,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那个美人抬起头来看她,缓慢地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美艳的笑容。

“我想做你的污点证人。”她简单地说道。

“阿玛莱特先生!”

赫斯塔尔在快要走出警局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喊叫,他回过头来,不出所料看见哈代急匆匆赶过来。对方的面色显得极为疲惫,让他看上去又凭空老了几岁。

而显然哈代根本不想跟他寒暄,这位面目严肃的警官在赫斯塔尔面前一站住,就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我接很多案子。斯特莱德先生委托了我们的律所,所以我就来了。”赫斯塔尔尽力让自己用那种坦然的语气说道,虽然他已经在早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头疼到了感觉到眩晕的程度,就如同有一把火热的匕首从他的太阳穴一点一点戳进去、把他的眼球慢慢挖出来。“我之前还曾是诺曼兄弟的律师,你应该也很清楚他们之前都干了什么事。”

“但是他是个恋童癖!”哈代强调道。

显然在灭门屠夫一事之后,哈代警官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对赫斯塔尔改观了。就好像一个人只要做了一件好事,他从此以后就是个好人了一样,人们总是陷入这样奇怪的偏见里去。

赫斯塔尔强迫自己直视着巴特·哈代,用那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苟同。我认为他是个能付出很高的酬金的恋童癖。”

一阵沉默,然后赫斯塔尔听见对方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同样缓慢地吐出来。

“你知道吗,阿玛莱特先生?我在诺曼那一案里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对你有很大的偏见,我想我的妻子也是那样——你明白,一个黑帮律师什么的。”哈代低声说道,声音里透露着一种真心诚意的苦恼,“所以在你和阿尔他们一起救了克莱拉之后,我真心诚意地感觉到羞愧,觉得自己看错了你,只是没想好怎么想你道歉。”

赫斯塔尔垂着眼,安静地站在原地,浅色的睫毛之下眼神晦暗不明。

“但是发生了现在这样的事情……”

“就说明你又一次判断错了一件事。”赫斯塔尔平静地说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克莱拉还想邀请你去家里做客。上次他们的老师让他们做课题介绍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介绍了你……她想给你看她为了这个课题做的那些笔记、画的那些画。”

哈代喑哑地说道,声音显得奇怪而趋于破碎。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她的赫斯塔尔叔叔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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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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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啊啊啊啊太痛了太痛了啊啊啊啊

    沈猗 2023/07/03 10:15:51 回复
  2. 每个人都很痛啊,赫斯塔尔更甚

    久醉 2024/01/02 13:20:1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