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it Snow 07

虽然布兰卡要求奥尔加和麦卡德既不许带武器也不许带别的警员一起去现场,但是其实并没有让他们“不准带窃听器和针孔摄像机”,而这个空子倒勉强可以钻——这就是为什么奥尔加身上带着一个小小的收音装置,而那个隐蔽的微型镜头别在她的领口。

布兰卡的声音清晰地在一辆警方的监控车中播出,只可惜室内太过昏暗,摄像头捕捉到的、被呈现在车里的屏幕上的画面有些令人看不清楚。

那辆厢型车在大雪里寸步难行,但是非常巧的是,它之前就停在WLPD的大门附近,布兰卡选择的那个据点尚且在它可以监控的范围之内。

现在,哈代和赫斯塔尔,还有那个受伤了的、名叫亚历山大的警员就窝在这辆车里。从奥尔加那边传来的声音在耳机中回荡,当布兰卡提出她的要求之后,赫斯塔尔清晰地听见哈代吐出一连串脏字。

“长官?”亚历山大小声问道。

“我们现在真的需要SWAT小组,”哈代用手撑着额头,喃喃地说道,显得疲惫不堪,“我们没有他们那种处理营救人质事件的丰富经验和专业设备——亚历山大,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我第一时间向他们的主管请求支援,而且他们确实也联系了距这里最近的小队。”亚历山大把耳机扯开一点,忧心忡忡地回答,“但是显然他们没办法很快到达现场,现在路况太糟糕了。SWAT的主管告诉我,他也不确定小队什么时候能到达现在,快则半个小时……”

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等到SWAT的人到了以后,肯定什么都已经晚了。

正在这个时候,赫斯塔尔忽然问:“阿雷奥拉拿的是把什么枪?”

哈代抬头看向屏幕:现在奥尔加大概正巧面正对着布兰卡·阿雷奥拉,所以能勉强看清楚嫌疑人单手握枪,枪口危险地在人质和侧写师之间晃悠。

哈代眯起眼睛盯了屏幕一会儿,然后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不是很确定,画面太暗了,但是看上去像是Glock 17。”

“确定不是柯尔特M2000,对吗?”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

哈代显然一头雾水,他说:“虽然我不太好确定那把枪的具体型号,但是绝对不是M2000,M2000的长相跟这差远了。”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困惑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赫斯塔尔没回答,但是问题可大了——他知道阿尔巴利诺有隐蔽持枪证,也知道阿尔巴利诺会随身带枪,甚至也知道那把枪的型号。最开始他以为,既然阿雷奥拉把从科里斯警官那里拿走的左轮手枪扔给奥尔加他们了,那么她手里拿着的就应该是从阿尔巴利诺身上搜到的那把柯尔特M2000。

但是显然不是,赫斯塔尔不认为哈代警官会在这种小事上面的判断出错。那么难道是因为阿雷奥拉根本没搜阿尔巴利诺的身?有这个可能。刚才奥尔加身上的摄像机捕捉到了一个画面,能看见阿尔巴利诺被拷在墙边的暖气片上面,他从来用的都是腋下枪套,但是看他外衣依然整齐,看上去衣服不像是在搜身过程中被扯开过的样子。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现场除了已经出现在大家视野中的那两把枪,还有第三把枪,而那把枪应该就在阿尔巴利诺身上。

——这就真的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赫斯塔尔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有要一跳一跳的疼的趋势:他真的不该对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心存什么希望,对吧?毕竟,这混蛋显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地就淌进这趟浑水里去。

甚至,他有可能是主动地、兴致勃勃地淌进浑水里的。

他心里闪过些念头,同时站起身来。

“阿玛莱特先生?”哈代警官在他身后喊道。

“我要去现场。”赫斯塔尔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叙述道,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在请示对方的意见,而勉为其难算是通知对方一下。

但是看哈代望向他的目光,他很肯定对方绝对误解了他的意思——因为对方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打算去殉情一样——哈代急急地说道:“可是,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谁都不能帮上忙,就算是你也一样。”赫斯塔尔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我宁可到现场去,而不是在这里干等着。放心吧,我不会一意孤行地冲进现场去的。”

哈代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于是赫斯塔尔知道对方已经妥协了。虽然这种妥协实际上绝不符合办事的规范,甚至细究的话有可能令对方丢掉工作。

但是那正是巴特·哈代为人处世的方式。

“好吧。”哈代警官退让道,但是还是附带了好几句警告,“但是不要进入现场,和已经到场了的警员们呆在一起——千万别轻举妄动。”

奥尔加想,能看见拉瓦萨·麦卡德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其实怎么也不算亏了。

对方肉眼可见地正陷入一场天人交战,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面临的这个选择还真没有多少空子可钻:最重要的一点是,当年第七案那个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而奥尔加其实怀疑第七案的凶手就是死者的弟弟,那个人跟死者有遗产上的冲突,实际上作案动机十分充足。

假设麦卡德向宾州警方自首,且不说他的证词能不能以受人胁迫为由作废,就算是确实可以,这事引起FBI方面的注意之后那个案子势必要被重新调查,毕竟伪造证据的指控十分严重。而如果死者的弟弟真的是凶手,检察官方面又愿意为了调查丑闻的真相跟那个人签个免罪协议——不难想象,在压力和利益诱惑之下,真正的凶手绝对会供述自己的罪行。

布兰卡提出条件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这么深入,但是奥尔加很确定这一套绝对可行。她放任自己花时间打量麦卡德苍白的面孔:这件事目前最为有趣的一个部分是,此时此刻,麦卡德会那样想吗?

他会产生“要是当时把第七案的凶手灭口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胁迫”之类的念头吗?

奥尔加又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他被束缚在墙角的姿势肯定已经让他的手臂发麻了。这位法医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痛苦,甚至连恐惧仿佛都很微薄,而是专心致志地直视着他们。

——她究其一生在寻觅答案的那个问题是:“人是从哪一刻开始变成一个怪物的?”

他们是否还抱有一丝怜悯之心?视所有人为草芥还是依然有某些人能成为他们的特例?他们真的能拥有亲情、友谊和爱情吗?他们与正常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麦卡德紧紧地咬着他的嘴唇,直到嘴唇发白,片刻之后他重新看向布兰卡·阿雷奥拉,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正要开口——

与此同时,奥尔加抢先说:“我选俄罗斯轮盘,谢谢。”

她话音落下,整个室内似乎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麦卡德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就好像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说出的词儿都挤成一团卡在了他的嗓子里,连阿尔巴利诺看向她的目光好像都透着一丝的诧异。

显然,他们都以为她会选择另外一个游戏——而那也是人之常情。

奥尔加在布兰卡的注视下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把手枪。她把枪口指向麦卡德,然后毫无必要地扳下了手枪的击锤,金属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咔哒一声,她看见麦卡德肉眼可见地缩了一下,就好像所有面对着危险火器的人的本能反应一样。

麦卡德开始说:“莫洛泽,你……”

“首先做出选择的人至少能赢得开第一枪的福利吧?”奥尔加兀自转向布兰卡,问道。

布兰卡看上去也有些疑惑,但是依然点点头:“请便。”

奥尔加轻飘飘地哼了一声,重新把目光落在了拉瓦萨·麦卡德的身上,她身高比麦卡德要矮不少,持枪的角度略高,似乎像是瞄准了对方的头部。

她脸上依然带着那种奇怪的轻松表情,麦卡德紧盯着她,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然后奥尔加慢慢地、慢慢地扣下扳机。

咔哒。

空枪。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要是早知道这个圣诞晚会会变成这样,可能说什么也不会参加的,不管阿尔巴利诺对他说什么好话也不会。现在,他已经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屋顶上:沿街的商铺是一排连排的房子,从阿雷奥拉选择做据点的那栋房子隔壁的商铺二层上去,就可以从天窗爬到屋顶。

之前哈代安排的时候就排了两个警员埋伏在了屋顶上,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上到屋顶,并不算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当然,这么说也不太切合实际,因为爬屋顶的过程真的难极了:房顶上的积雪已经厚到要往没过人的小腿的趋势发展过去的程度,雪层下面又湿又滑、房顶的角度还微微倾斜,一个不小心就能让人跌到下面大马路上去摔断脖子;更不要说寒风还在人的耳边呼啸,冷而刺骨,打在人的脸上像是刀子刮过一般疼。

守在房顶上的警员显然从哈代的指挥中听到赫斯塔尔要到案发现场这边来的消息,但是绝对没想到他这个“过来”是要过来到爬房顶的程度。两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就明显愣住了,赫斯塔尔没空跟他们解释这个,一走过去就向着其中一个警员伸出手:

“我要跟哈代警官说句话。”他说道。

对方犹犹豫豫地把无线电递给他,赫斯塔尔一接过来就对通讯那边的哈代说道:“我在屋顶上。”

哈代警官回给他一个漫长的沉默,显然是根本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屋顶上。

“你在这里安排两个警员,之前是想要搞速降突袭吗?”赫斯塔尔问他。

“我之前曾经这么想过,因为只要在屋顶固定绳索,可以比较容易地从外面速降通过二楼的玻璃窗。”哈代回答,此时此刻雪稍小了些,但是风还是很大,在一片风声中,他的声音不甚清晰。“但是从奥尔加那边反馈的画面来看,阿雷奥拉很可能站在窗口方向的视线死角里;就算是从窗口进去,也不能第一时间就开枪制服她,那样就麻烦了。”

赫斯塔尔点点头,哈代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他想了想,然后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哈代苦笑了一声,听上去是那种对人生彻底失去希望的人会发出的笑声。

“他们在玩俄罗斯轮盘。”他干巴巴地说。

麦卡德心情复杂地从奥尔加手里接过那把枪。

奥尔加注视着他,很难从她的脸上猜测出她心里隐含着什么想法,她看着别人的目光好像总是那样纯然好奇,置身事外。说实在,现在麦卡德很想冲过去抓着她的领子问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当阿雷奥拉把手里的枪抵在人质的太阳穴上的时候,这样做似乎不太合适。

“我猜你现在想问好多问题。”奥尔加小声说道,但也没小到阿雷奥拉就听不见他们说话的程度。

“我不应该吗?在你决定我们的命运之前都没有想要问我的意见。”麦卡德指出。

“我不需要问你的意见,”奥尔加耸了耸肩,“你看上去就好像是个闹脾气的六岁小孩,不肯说自己想要什么圣诞礼物,然后还要故作老成地说‘圣诞老人根本不存在’——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只不过省去了打哑谜和支支吾吾地相互暗示的过程而已。”

麦卡德反驳道:“我没有——”

“你到底要不要开枪?”奥尔加干脆利落地打断道,“还是你现在打算换个游戏玩?”

麦卡德直视着对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扣下了扳机。

咔嗒。空枪。

——于是手枪又回到奥尔加的手上。

“第三枪也是空枪。”哈代警官在通讯里汇报着最新的进展,在屋顶之下赫斯塔尔看不见的某处,奥尔加刚刚开完第三枪,“左轮一共六个弹巢,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样下去我就只能让外围的人员一起突破了:一组人从二层窗口突破,另一组人从楼梯处突破。”

这是一栋老式的房子,不知道用作店铺之前是不是曾是普通的民居,反正它的屋顶上有个竖起的管道,应该是排烟管,很多修建于上个世纪的房屋的屋顶上依然会保留这个结构。

埋伏在房顶上的那些警员已经把索具固定在了排烟管上,做好了垂降下去从窗口上突破的准备。但是那个负责速降的警员还是担心地指出:“但是,长官……屋子里的人太多了,两组人进去之后可能都处于射击死角,没法直接击毙目标。要是嫌疑人手里的枪的弹匣是满的,那么所有人都很危险。”

而哈代显然思量了一段时间,片刻之后他说道:“麦卡德探员已经开了第四枪,第四枪也是空枪。就按照这个计划行动吧,我们只剩下两枪的时间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着的赫斯塔尔忽然开口了。

“奥尔加的枪法怎么样?”他问道。

哈代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困惑:“我并没有亲眼见过,据我所知非常好:我是听一个当年在芝加哥警局工作的朋友提过这事儿;而且她从FBI学院毕业的成绩也非常优秀——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赫斯塔尔说。

麦卡德把手里的枪再次递给奥尔加,他的掌心里沾满了汗水,把左轮手枪的金属都焐热了。

奥尔加接过那把枪的时候动作还是轻轻巧巧的 ,这个时候布兰卡·阿雷奥拉倒是先开口了:“你们中间没有谁想要说点什么呢?”

“反正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奥尔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向任何人忏悔,无论是向神职人员还是向心理医生——而且也没有想要向连环杀手敞开心扉的意思。”

她说完这话,麦卡德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差了一点。奥尔加不再看麦卡德,而是转头去看阿尔巴利诺:后者自从这场疯狂的游戏开始以后就未曾开口说话,他的目光专注——好像主要是在看奥尔加——心思似乎难以琢磨。

“要是没有人想要说什么的话,”奥尔加语气平缓地说道,“那我就继续了。”

赫斯塔尔慢慢地说:“我在想,如果能有一个契机把阿雷奥拉的注意力短暂地从阿尔巴利诺身上引开,奥尔加能不能击毙凶手——可能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的反应足够快吗?”

“你有办法把阿雷奥拉的注意力吸引开吗?”哈代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期待,看来奥尔加本身的能力很值得他信任。

“手枪里还剩两发子弹。”赫斯塔尔警告道,他走到排烟管边上去,伸手把金属上面的积雪扫掉,“很有可能下一枪是没有子弹的,那么她就得再开一枪。”

“我可以同时安排各小组准备好,如果她没有击中目标,其他人也能及时到场。”哈代在无线电里回答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阿雷奥拉把枪口从阿尔身上移开,这才是最重要的。”

赫斯塔尔定定地注视着排烟管,在脑海里回忆着从那辆监控车的屏幕里看见的所有人的站位,排烟管在二楼的管口、布兰卡·阿雷奥拉和阿尔巴利诺的站位应该是呈一条直线的,阿雷奥拉正好在两者之间……

赫斯塔尔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眉头,说:“那你尽快安排吧。”

奥尔加把手枪对准了麦卡德的眉心,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她依然想要微笑,但是那种冲动放在现在这样的场景里似乎太过疯狂。麦卡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知道奥尔加讨厌自己,但是显然也不应该讨厌到想要致他于死地的程度,无论如何,奥尔加·莫洛泽都向来是个很公私分明的人。

他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事实让他愈发地烦躁。

“麦卡德,”奥尔加看着自己的前主管,问,“我一直很好奇,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刻决定自己要成为杀人凶手的呢?”

麦卡德看着对方,对着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皱起眉头来。

“而一个人就算是罪大恶极,又在什么时刻决定出手拯救别人的性命呢?——这两个问题,今天我肯定能知道其中一个的答案。”奥尔加轻飘飘地为自己的句子收尾。

她的手指平稳地压上扳机。

赫斯塔尔站在排烟管前面。

这个管道过于狭窄,要不然哈代他们肯定动过往里面扔闪光弹或者催泪瓦斯的心思,但是那种体积的东西肯定会被卡在半路。

赫斯塔尔用手背擦了一下落在眼睛上面的雪粒,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扔进排烟管里。

同时,他的心里依然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

布兰卡·阿雷奥拉紧紧地盯着那两个人。

压力的逐渐累积起来的,她很清楚这一点。那个大学教授现在还很冷静,但是麦卡德探员显然已经十分紧张了,而她在等待那根弦崩断的那一刻……那一刻将很快就会到来。

奥尔加的手指已经压下扳机的一半——

然后布兰卡听见了轻轻地一声碰撞声。

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可惜不是:因为下一秒她听见她身侧本应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发出了清晰的一声碰撞声响:响亮、清脆、在这样的黑暗里突兀地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阿雷奥拉并非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士,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猛然转身,手里的那把枪直直指向了发出奇怪响动的那片黑暗。而在这一瞬间——

这一瞬间,房间另一端的窗户猛然破碎,一个身上挂着绳索的警员用手肘击碎了玻璃,跳入了室内。

这一瞬间,楼梯那边传来了响动,那正是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员冲上来的声音。

这一瞬间,奥尔加·莫洛泽流畅地调转了枪口,对着她开了第一枪,第一枪是空枪,手枪只发出了轻微的咔哒一声。但这正是转轮手枪唯一胜于半自动手枪的一点,它在子弹卡壳之后会自动旋转转轮到下一个弹巢击发,而不用像半自动手枪那边拆下套筒和枪管来清理卡住的子弹。

奥尔加随即开了第二枪,子弹击发的声音在狭小的室内荡出一声巨响,然后子弹击直直中了布兰卡的胸口。

于奥尔加所站的位置而言,她击中布兰卡的时候有很大可能性会误伤阿尔巴利诺:毕竟从她的站位来看,布兰卡几乎一半身子都挡在阿尔巴利诺前面,假设子弹穿过她的身体,就很有可能伤到阿尔巴利诺。

本来,以对方被拷在墙上的姿势来看,他近乎避无可避,但是阿尔巴利诺却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利落地蹲下一个翻滚,躲开了枪击的范围。在布兰卡重重倒地、而警察们纷纷冲进屋里的时刻,奥尔加能看见手铐还摇摇晃晃地挂在阿尔巴利诺的手腕上面,而手铐的锁眼里捅着一截扭曲的回形针。

与此同时,发出响动的那东西终于铮的一声从排烟管里滚了出来,骨碌碌滚过积尘的地板。

布兰卡在地面上挣扎了一下,她能感觉到鲜血正从胸口的伤口涌出来,在地面上积成小小的一泊。她抬起头费力地看向滚过地面的东西,那东西在冲进来的警察们手中乱晃的手电筒的白亮光柱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那是一个挂在圣诞树上的那种金属的、圆圆的小铃铛。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听着哈代在无线电的另一头压抑不住兴奋地大声汇报现状的声音,他扯了扯嘴角,但是并没有真的露出一个笑容。

他把手里的通信装置还给还站在屋顶上的那个警员,开始慢慢地从他刚才上来的地方爬下屋顶。

雪已经近乎要停止,但是这里还是太过寒冷了。

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拉瓦萨·麦卡德走向阿雷奥拉。

对方在自己的血泊里小小的挣扎了一下,她手里的手枪已经被人踢走了,现下毫无威胁,就好像所有即将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的犯罪分子一样。麦卡德估计了一下她的出血量,知道她是撑不到救护车来的——况且,看现在的天气状况,救护车应该也根本没法来。

他不知道自己跪在那片血泊里的时候是种什么心态,实际上,正有声音在他耳后某处疯狂地鸣叫,那声音从奥尔加拿起那把枪的时候就已经吟唱起这癫狂的曲调的开头,而他从未阻止整个过程的任何一个部分。

那个真相就站在他的舌尖上,黏在他的下颚上,但是他还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而阿雷奥拉看向他——麦卡德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是对方一定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或许就从那里知晓了真相。因为下一刻,阿雷奥拉忽然大笑起来。

那笑声混杂着血沫从她的喉咙里涌出来造成的怪异声响,奥尔加那一枪一定穿过了她的肺部。她伸出手去,用颤抖着的手指用力抓住了麦卡德的衣襟,然后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她的嘴唇之间随着气流喷溅出来的血点飞溅在了他的脸上。

“是你!是你!”阿雷奥拉在笑声和咳嗽的间隙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尖锐地叫喊着;她用尽全力把麦卡德拉近,声音之中夹杂着破碎的喘息声,鲜血断断续续从她的喉咙里涌出来。

“今天的人全都是为你而死的,麦卡德探员。”她低声地、诅咒一样的嘶嘶说道,声音低到不足以被别人听见,“……我不知道如果乔治没被捕还会杀多少人……但是今天死去的两个人是我为你杀的。”

她的声音低到趋近于无,直到声音被另一阵可怕的痉挛所取代,直到麦卡德看着她的手指僵硬起来、从他的衣襟上滑落。而等到他把目光从呼吸逐渐停止的人身上转开,转到他身旁去的时候,就看见奥尔加·莫洛泽站在他身后。

奥尔加看上去还是面无表情,近乎是画像里的人物。她默默地走过来,半跪在地板上,拾起了那把之前被攻进来的警员踢开的手枪——那把枪看制式确实是像Glock 17,但是……

奥尔加用手指勾着枪的扳机护圈,把它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扣下了扳机。

卟的一声,一团细小的火焰从枪口的位置窜出来,稳定地燃烧着。

麦卡德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把枪——做成手枪形状的打火机——和奥尔加。

“这就能解释她之前为什么会拿走受害者的配枪了。”奥尔加平缓地说,“人在下定决心的时候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别人也很容易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是吗?”

麦卡德盯着那团闪烁的火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他干涩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子弹在第六个弹巢里,”奥尔加耸了耸肩,“就跟导演们喜欢安排即将爆炸的炸弹在最后一秒停止一样,这是一种戏剧化的技巧:她在向我们施加压力,在之前的五枪里让压力逐渐累加,到最后一刻,咱们都知道枪在谁手里,那颗子弹又会把谁置于死地——她希望那种压力能逼迫咱们中间做错事的那个人开口,或者两个人相互构陷,这是人之常情。”

麦卡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你选择了第一个拿起那把枪。”

如果奥尔加第一个拿起枪,那等到要开真正有子弹的第六枪的时候,那把枪就会落在麦卡德的手里——而麦卡德是如此了解对方,所以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善意的举动。

奥尔加耸耸肩膀:“我说了,我想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决定杀人,什么时候会决定救人。当然,托巴特的福,这两点我都没能证明。”

“所以你只是把我当做小白鼠观察吗?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真的跨越那条线?”麦卡德反问道,“你真残忍,莫洛泽。”

“在我眼里那条界限并不分明,而你肯定已经跨越了什么东西了,所以你以后要万分小心。”奥尔加轻飘飘地哈了一声,站了起来,同时把手里那把轻飘飘的、塑料制的假枪扔给了麦卡德,看着对方条件反射地接住它,“圣诞快乐,麦卡德探员。”

奥尔加站在原地看着麦卡德离开——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好是怒气冲冲还是别的什么——而哈代警官意气风发地指挥警员给现场拍照,然后把死人的尸体装进尸袋。

真好,她想。巴特·哈代其实相当公事公办,在办案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投入太多感情,除非死者真的太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女,这样态度能使人免于受伤,而当年在BAU闹胃溃疡的大部分人都是因为感情太过细腻充沛了。

阿尔巴利诺在另外一边做完笔录,无所事事地踱到奥尔加身边来,他也注视着麦卡德离开的背影,直到对方的身影在被楼梯口尽头的黑暗完全淹没了。

然后他问道:“麦卡德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奥尔加用在讨论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的那种语气说,“阿雷奥拉确实指控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作伪证,但是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在我身上携带窃听器、巴特在录音的时候,她实际上从没把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反正最后麦卡德也没打电话,那么阿雷奥拉的这些发言最后大多会被归类于疯子的胡言乱语,除非她跟你吐露了别的什么证据。”

阿尔巴利诺顿了顿,然后说:“呃……实际上,她向我承认说第七案案发的时候她和乔治·罗博在一起。”

“有趣,到了这种时刻我们就不得不感慨巧合会给人生带来多大的影响了。”奥尔加慢吞吞地感慨,“而你不会因为这段基本上没法被证实的证词去告发麦卡德,对吧?”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应该知道麦卡德那个类型的人就算是在挑床伴这种事上也不太对我的胃口。”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

奥尔加看了他一眼,就好像这个答案很显而易见一样:“因为如我所说,阿雷奥拉已死,她的证词很难被证实,况且她作为一个很可能有精神问题的连环杀手,立场也并不可信。况且,你肯定不会那样做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都将保持缄默,”阿尔巴利诺若有所思地拉长了声音,“直到——”

“直到局面再次被人打破,直到某个人跨越那条模糊的界限,无论是从这边跨到那边还是从那边跨到这边。”奥尔加轻哼了一声,“阿尔,我更想知道,如果布兰卡·阿雷奥拉没有被转移注意力以至于被我击中,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阿尔巴利诺看向奥尔加。

奥尔加依然盯着前方昏暗的地面,一个四肢残缺的塑料假人伫立在那里,像是个恐怖版本的维纳斯。然后她说:“因为显然,你想办法撬开了手铐——说真的,你会随身带回形针我也不感觉到很奇怪啦——而且以我对你的理解,你身上还有把枪是吧?她好像没搜你的身。”

阿尔巴利诺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承认:“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奥尔加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但是然后呢?我猜你最开始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俄罗斯轮盘的程度,很可能连阿雷奥拉都以为我们的选择是其中有一个人会认罪——但是假设最后那把枪在麦卡德手里,枪里有最后一颗子弹,而这颗子弹即将向着我射出:你会怎么样呢?”

奥尔加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你是会冒着生命危险阻止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呢,”她的声音带着些怪异的轻快,似乎还有纯然的好奇,“还是会袖手旁观呢?”

阿尔巴利诺看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就要说出答案——奥尔加其实不认为他真的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或者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实话——但是也就是在这一刻,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出现在了楼梯的顶端,他的眉头紧皱,肩膀和头发上落满雪粒。

“阿尔巴利诺,”他平稳地打断了这场谈话,“你过来一下。”

阿尔巴利诺又看了奥尔加一眼。

“你男朋友叫你啦。”这个侧写师甜甜地说道。

其他人都留在楼上处理犯罪现场,麦卡德显然已经出了门,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阿尔巴利诺跟赫斯塔尔下了楼梯,楼下一个人都没有,散乱的假人和沉沉的阴影给这个已经关门许久的服装店平添了不少凄凉的色彩。

“这件事有多少内容是你计划的?”他们两个刚一站定,赫斯塔尔就低声问道,“至少布兰卡·阿雷奥拉的那个计划是你出的主意吧?”

“我的个人色彩有这样明显吗?”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反问,但是对方眼神里的某些东西令他很快收敛的笑容,他摊了摊手,用近乎无辜的语气说道:“是这样,我最开始没想到这一案的罪犯是个女性,更况且,她的目标还是拉瓦萨·麦卡德——我很好奇。”

赫斯塔尔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啊,‘很好奇’。所以在你明明身手比阿雷奥拉出众的情况下,还是放任让她用枪逼着你把你带到这种鬼地方来,就为了看两个侧写师在你面前玩俄罗斯轮盘——”

“而我以为你不会来救我。”阿尔巴利诺摇摇头,显然并没有特别把他的指责当一回事,“我以为以你这段时间格外纠结的那种立场来说,你会觉得让我在这里死掉是个好主意,这样你可能就不会有之前那么烦恼了。”

他直视着赫斯塔尔,然后下一秒——不知怎的——赫斯塔尔就已经被他猛地推到了墙上,阿尔巴利诺的嘴唇依然温热,就这样微妙地擦过赫斯塔尔嘴角的皮肤。

他低声说:“可是我看见那枚铃铛了——你是在担心我吗,钢琴师?”

赫斯塔尔向一侧偏头,试图躲避阿尔巴利诺的亲吻。他的声音正游移在格外暴烈的怒火边缘:“你有没有想过事情要怎么收场——在这么多案子发生之后,你还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暴露在两个顶尖侧写师面前。还是说你只是想要这种刺激感,根本没有想过……”

“我想过。”阿尔巴利诺忽然说。

赫斯塔尔停顿了一下。

“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发现,但是你可以跟我走。”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听上去依然那样见鬼的轻快,更不用说他说这鬼话的时候依然兴致勃勃地试图去亲赫斯塔尔的脸,“我们可以回西班牙去,或者俄罗斯、摩洛哥、克罗地亚……”

阿尔巴利诺当然会说这种话,他在抛出这种足以改变另外一个人的一生的提议的时候,能说得就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中餐外卖吧”一样轻松愉快。而赫斯塔尔总是怀疑,对这个人来说,这种提议和外卖盒比起来也没有高尚与低贱的区别。

他应该也是这样走到艾略特·埃文斯面前,装作不经意地跟他提起A&H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的,应该也是这样对阿雷奥拉提出自己有个提议的。

游戏之间没有高下之分,不会划分出珍贵与否,当然如此。

赫斯塔尔猛然从阿尔巴利诺的钳制之下挣脱开来,利落地卡着对方的臂弯转了个圈,把他甩在墙上,动作粗暴,阿尔巴利诺的脊背撞上墙面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赫斯塔尔用手臂卡住他的咽喉,逐渐压紧,破碎他仰起脖颈来,直到他的呼吸声和他想要说出口的一切话语差不多同时卡住了。

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压向阿尔巴利诺的肋下,然后隔着外套摸到了腋下枪套的轮廓。

果然如此。显然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不会因为疏忽而踏入险境——他每一次都是主动踏入险境,兴致勃勃、毫不在意后果,更不用说他现在甚至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近乎有一个共犯。

——但是依然如此。

“不要把我扯进你所有一时兴起的计划里面去,园丁。”他凑在阿尔巴利诺的耳边,嘶嘶地威胁道,“你我深知你的热情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而我也不想成为你的玩物之一,我不会缺乏自知之明到认为我的结局会比艾略特·埃文斯或者阿雷奥拉更好的地步。”

阿尔巴利诺终于不说话了,他只是张大眼睛看着赫斯塔尔,似乎真的感觉到惊讶,浅色的虹膜让他看上去该死的脆弱无辜。

赫斯塔尔对他开口的时候,自己都能听见那些愤怒的词句在自己的牙齿之间被逐渐嚼碎。他能感受到自己声音嘶哑,但是依然把话说了下去:“我觉得你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我早该知道的,但是我的感觉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明显过。”

然后他放开了阿尔巴利诺,任对方从墙上滑下来,踉跄着站直,听着对方发出的低低地咳嗽声——然后他忽然找不到还站在这里的理由了,于是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任由黑暗和风雪把他吞没。

注:

[1]除了西班牙之外,阿尔巴利诺说的那几个想去的国家和美国之间都没有引渡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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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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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究其一生在寻觅答案的那个问题是:“人是从哪一刻开始变成一个怪物的?”

    他们是否还抱有一丝怜悯之心?视所有人为草芥还是依然有某些人能成为他们的特例?他们真的能拥有亲情、友谊和爱情吗?他们与正常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不要把我扯进你所有一时兴起的计划里面去,园丁。”他凑在阿尔巴利诺的耳边,嘶嘶地威胁道,“你我深知你的热情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而我也不想成为你的玩物之一,我不会缺乏自知之明到认为我的结局会比艾略特·埃文斯或者阿雷奥拉更好的地步。”
    所以赫斯塔尔对于园丁来说应该是珍贵的 奥尔加 一款作者留给读者的提示机器

    沈猗 2023/07/01 11:26:27 回复
  2. 好喜欢奥尔加(‾◡◝)

    哈皮尼尔斯 2023/07/23 22:37:37 回复
  3. 其实这里赫斯塔尔是在担心阿尔吗因为他做的危险举动生气?还是我想得太好了

    ☔️ 2024/04/30 14:57:1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