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草的隐喻 03

天色看上去永远处于要下雨的边缘,奥尔加抱着手臂站在冷风里,看着那群CSI一寸一寸地犁房子周围的土。她周末没有课要上,一身轻松,就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看他们折腾。

“你们真的觉得他会把血衣埋在你们能找到的地方吗?”奥尔加好奇地问道。

“我们在以‘阿尔巴利诺确实是个凶手’的角度思考问题吗?”贝特斯问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蹲得发麻,而脸上不知道怎么蹭了一道灰黑色的污迹。

奥尔加歪着头看着他。

“好吧:如果他是凶手的话,我觉得他会成为那种反侦察能力超强的凶手。一个做法医的人不应该不小心把指纹留在凶器上,也不应该会把血衣带回家。”贝特斯眉头紧皱,“他是我们中间最好的。”

奥尔加吟唱似的重复了一遍:“他是最好的。”

他们当然没有在屋子里发现什么血衣、或者可疑的脚印之类,阿尔巴利诺的车里也显然没有血。贝特斯开始考虑这一趟完全是白来——当然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就在这个时候,后院某处有一个勘察员喊了起来:“施万德纳,你能过来看一眼吗?”

贝特斯欸了一声,奥尔加跟着他身后一路走过了过去:阿尔巴利诺的房子后面是一个木头的小棚子,看那个放荡不羁的粗糙程度像是阿尔巴利诺自己修的。小棚子里放着些农具,显然因为阿尔巴利诺会沿着墙角种一溜莴苣。

那个勘察员蹲在小棚子里一片湿润的、布满灰烬的空地上,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泥土里翻捡着。看见贝特斯过来了,这个年轻人忧虑地抬起头来,说:“是这样,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烧焦的痕迹,然后……”

他伸出手来,手里的镊子上夹着一块小小的、烧焦的东西。

贝特斯喃喃地说道:“骨头。”

他的声音干涩,如同试图接受一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奥尔加看着他,问道:“这是……?”

“我不知道,它被烧毁得太厉害了,我得把它带回罪证实验室做个检测,才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骨头。”贝特斯喃喃地说,“无论如何,咱们得给巴特打个电话。”

当巴特·哈代回到审讯室的时候,只看见赫斯塔尔和阿尔巴利诺好好地并排坐在两张椅子上,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正常的犯罪嫌疑人和他的律师都差不多。

不,虽然哪里都差很多。

“你们局长刚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警局对你的指控‘骇人听闻’。”哈代疲惫地说道,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而法医主管在刚才甚至亲自来了一趟,我们进行了一些……相当艰难的谈话。”

“听上去他很生气。”阿尔巴利诺评价道。

“他显然相当生气,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网络上已经有传闻说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被卷进一起谋杀案了。”哈代头疼地回答,“现在变成你们的法医主管要面对舆论问题了,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的。”

“所以呢?”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问。

“我们得把你羁押,直到我们的确定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都不作数,或者等我们找到别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计有记者正盯着呢,这是程序。”哈代干巴巴地说道,“阿尔巴利诺,出于保险起见,我就只问你一次:你确实没有伤害过那个小姑娘吧?”

“天啊,哈代警官。”赫斯塔尔冷静地、干巴巴地说道,讥诮之情溢于言表。

“你一直在私生活上这样轻佻就有可能会出现这种问题,我以为你干这一行以来都看多了!”哈代用一种操心过头的老父亲的语气说。

“我觉得这件事实在跟我的委托人的私生活没有什么关系,”赫斯塔尔用那种包装精美的律师腔调说道,“虽然,是的,我也承认巴克斯先生的私生活确实放荡不堪。”

阿尔巴利诺用手肘捣了一下赫斯塔尔的身侧,同时板着脸说道:“我发誓我没有杀了她,巴特。”

——说这样说的时候语气确实真诚,手指规规矩矩地搭在桌面上,就好像这只手片刻之前没有掐着赫斯塔尔的脖子,又或者这只手握刀的时候没有割断其他女孩的咽喉。

礼拜日园丁的受害人中女性占一半左右,他对选择受害人的性别全无偏好,受害人的容貌之间也并无什么联系。有些受害人格外出众的发色或光洁的皮肤值得花团锦簇极尽奢华地衬托,而大部分人只留下了部分骨头或者残肢碎块。

阿尔巴利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和哈代又一次开始核对他昨晚时间线的细节,赫斯塔尔偶尔插进两句作为补充,鉴于他们半个晚上都在一起。阿尔巴利诺微微地扭头的时候,可以看见对方在审讯室明亮的光线下显得色彩浅淡的蓝色眼睛和金发,在走神的片刻在心里那张待办事项清单里涂涂抹抹。

维斯特兰钢琴师,他想——多意外的收获,配得上一个格外奢靡繁复的设计,但暂且还可以等等,看他们接下来会走向何方,以及赫斯塔尔在心里有没有为他安排什么其他剧目。

辩护律师也有权查阅与他的委托人相关的案子的所有证据,他们把现场照片和尸检报告堆了一桌子,照片上纤毫毕现地呈现着那红衣的美人狰狞肿胀的面孔,毫无优雅可言。阿尔巴利诺想象着赫斯塔尔半跪在这尸体旁边为凶器留下假的指纹的场景,被困在昏暗路灯划定的细小光圈里。

而现在赫斯塔尔正俯视着那些照片,看着他一手造就的作品的一部分,目光坦然、毫无怜悯,就如同这件事真的与他无关。

审讯室明亮的白光自他们头顶落下,在这种灯光之下赫斯塔尔的睫毛看上去近乎是银色的。

某些白色的、细小的菊科植物,他想,心中描摹着那些花团从对方的头发之间垂落下来的场景。或许是西洋蓍草,“阿喀琉斯之药”,阿喀琉斯因为自己挚友帕特洛克罗斯的死亡,不顾劝阻杀死赫克托耳为其报仇,传说中当他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刻,就用西洋蓍草为自己疗伤。

赫斯塔尔抬起眼睛看向他。

阿尔巴利诺用指节轻轻地敲打着桌面,看见他的睫毛和眼睑在蓝色的虹膜之上罩下一层暗淡的阴影,那些斑驳的色素点和放射纹使其看上去色彩尤为壮丽。阿尔巴利诺在清单上列下新的词句:飞燕草和蓝色矢车菊,当然,最传统的选择永远不会出错;或者还有蓝色的勿忘我,小巧的花球可以和西洋蓍草的白花搭配在一起;又或者鸢尾花,当然把那种较大的花朵和其他品种搭配和谐也是一种挑战……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皱着眉头提高声音,“你没在听我们说话吧?”

“几乎没在听,”阿尔巴利诺回以一个挑衅的微笑,“不是有你在呢吗?”

赫斯塔尔阴郁地凝视着他。

也就是这个时候,哈代警官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提示音,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巴特?”阿尔巴利诺甜蜜蜜地问道。

巴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阴沉,眼里有些不可置信,他低声说:“贝特斯来的消息,他说在你家后面的工具棚里发现了焚烧过什么东西的痕迹,还在那里发现了如同骨头残骸的东西。”

赫斯塔尔又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依然是笑吟吟的。

“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哈代好脾气地问道,虽然听上去他好像在磨牙。

“不知为何,我现在觉得我无论怎么解释都很难令人相信呀。”阿尔巴利诺笑吟吟地沉吟道,“这样下去连我都要怀疑人真的是我杀的了——所以不如这样,你还是按流程去办这个案子,无论如何,等检测报告出来之后再说吧。”

哈代瞪着他,瞧上去想朝着他的脸揍一拳,很显然被这种懒洋洋的态度给弄得生气了。他们一向合作无间,所以让他长久以来忽略了在阿尔巴利诺跟人针锋相对的时候能变得多气人。

他猛然站起来,完全放弃了继续进行这段对话:“好的,我会等检测报告出来以后再跟你谈,在此之前我愿意给你和你的律师再留十几分钟的谈话时间,然后我让人把你带到牢房去。”

阿尔巴利诺挑了一下眉:维斯特兰市警察局临时监禁的那些牢房可不怎么舒服。

但是他没有再提出什么要求,要不然肯定会真的把巴特惹生气的。哈代步履沉重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监控摄像头上红色的小灯鬼眼一样一闪一闪地注视着他们。

阿尔巴利诺冷静地等到监控摄像头的灯又一次灭了,就好像小小的一撮熄灭的烛火。然后他才心平气和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他相信,赫斯塔尔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通过一场拙劣的陷害令他入狱——就算是他以那天晚上他喝多了为由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律师,赫斯塔尔很确定这个案子的证据并不充足,只要阿尔巴利诺愿意请一个好律师,就很可能会被判无罪。

而且最重要的是:人毕竟根本不是他杀的,只要真正的凶手落网,阿尔巴利诺马上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在真凶还逍遥法外的时候,陷害无论怎么做都不会真正保险。

所以陷害他入狱只是顺手为之,能成赫斯塔尔当然乐见其成,不能他估计也不会强求。

阿尔巴利诺猜测,目前赫斯塔尔还是更想要知道那些犯罪现场调查小组的人能在阿尔巴利诺家里搜出什么来:礼拜日园丁,向大众呈现的尸体大部分都并不完整,他会视自己的需要切除尸体的一些部分,而那些碎块则从未被人发现过。他到底是如何处理那些尸体?他是否把那些残骸埋在深深的地下、只有躺在上面入眠的时候才能陷入安睡?这是很多人都思考过的问题。

或许,对此维斯特兰钢琴师也不例外。倘若通过这样简单的构陷就有可能揭开他人罪恶的假面,赫斯塔尔大概会喜欢这样的戏份。

果然,这个人用那副永不动摇的轻蔑的假面看着他,尖刻地反问道:“你的水平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阿尔巴利诺注视着他,不知道怎么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愠怒,就好像阿尔巴利诺真的令他失望了一般。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下,然后因为赫斯塔尔语气里的某些部分真的笑了起来:“你要是对我屋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不需要这样的,你知道吗?只要你说出口,我甚至愿意亲自展示给你看。”

“咱们现在是要摊开说了?”赫斯塔尔低低地啧了一声。

“……如果你想要的话。”阿尔巴利诺模棱两可地、温和地回答道。

赫斯塔尔紧紧盯着他,就好像冬天雪原之中瞄准松林间的麋鹿:“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可以解决我面临的问题,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你足够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并不愿意落于下风。我想,对此作出一些适当的反击也不算无礼,对吧?”

显然,“适当的反击”就是指当他在赫斯塔尔的办公桌上放了个头盖骨以后,对方转手就在他身上栽赃了一桩凶杀案。显然,钢琴师对礼拜日园丁帮他杀了一个证人的事情并不领情。

阿尔巴利诺觉得最好不要提醒对方,奥尔加曾经已经极其接近了真相比较好。

“或许吧,因为毕竟我是个很宽容的人,反正我没有感觉到太生气;这也许和你的某些……睚眦必报的行为有些差异。”阿尔巴利诺回答,他也站起来了,他身高比赫斯塔尔要稍高一点,不用被对方俯视的感觉终归还是很不错。“你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方面我可以试着解答你一下。”

赫斯塔尔看着他,身形紧绷,简直像是随时会对猎物发起攻击的豹。

“如我之前所说,我遵循我的缪斯女神形而上的指引,探索你应当处在的位置。”阿尔巴利诺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紧绷的嘴唇,低声回答,“所以一方面,我确实想要尽我所能地装饰你——”

“装饰”,好一个收敛的形容词。赫斯塔尔冷笑了一声,心知对方的“装饰”基本上同等于“把你一刀割喉然后在你的伤口里种花”,顶多包含一些艺术化的处理手法,但是对于已经死了的那个人来说显然好不到那里去。

“但是另一方面,”阿尔巴利诺低低地吐出后面的词句,那是他的那些朋友们不曾见到的场面,他的瞳孔像是可以吞噬人心的巨大空洞,看上去暗沉而又罪恶,“我也想把你按在审讯室的这张桌子上操到哭——我向你坦白,我举棋不定啊,阿玛莱特先生。”

赫斯塔尔想要回答些什么,刀子般恶毒的言辞卡在他的喉咙里面,因为下一秒门就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一个警员推门进来,手中无疑拿着手铐,这位突如其来的客人无声地消弭了他即将吐出的言语。那个警员显然听说过阿尔巴利诺的名字和身份,因此现在显得尴尬极了。

阿尔巴利诺显然全然不在意,他只是把手伸出去,顺从地让对方用手铐拷住了他的手腕。赫斯塔尔见过那只手拿着解剖刀的样子,所以也得承认现在的场景看上去如此的、奇怪的不和谐。

“另外最后我得说一点,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会让头也不抬地说,他的声音里的愉快多得令人厌恶,简直好像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身陷囹圄。“虽然显然眼下这个案子的尸检与我无缘了,但是我还是看了些现场照片的——客观地评价,莎拉胸口的那束薄荷草摆放得真难看,你不觉得吗?”

“您要是不总说这种不知所谓的话,咱们之间的交流可能会更有价值些,巴克斯先生。”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评价。

那个年轻警员显然一头雾水,阿尔巴利诺也不在意,他缓步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又毫无必要地补充了一句:“这就好像理查德·诺曼的案子之于礼拜日园丁,我相信他心里对那个‘该隐’的隐喻必然也有相同的看法,否则也不会不辞辛苦地跑去杀托马斯·诺曼。”

他听见了赫斯塔尔毫不掩饰的恼怒的抽气声。

阿尔巴利诺回头看了他一眼,向他挑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残忍地杀害了这位女性。WLPD的知情人士指出,维斯特兰市法医局的首席法医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巴克斯先生已经被警方传讯……”

街边一家卫生绝不达标的快餐店里播放着这样的新闻,几乎没人在听播报员呆板的、毫无起伏的声音。神情萎靡的店员在柜台后面忙活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炸食品和廉价肉类的味道。

有三两个顾客坐在油腻腻的桌子后面,吞咽着自己那一餐绝不美味的午饭。一个膀大腰圆的、穿格子衬衫和灰色长裤的家伙坐在电视前方的一张桌子边,从手里的汉堡里挑出黏糊糊蔫巴巴的生菜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下了,而是抬头看着画质不甚清晰的电视:那上面正展示着打着马赛克的受害者图片,美丽的女人的嘴角依然在照片里上挑,主持人正抒发着一些关于情伤和过失杀人的感慨,不太专业,不过反正这也是一个没什么人看的本地电视台。

“目击者称,当晚他们在酒吧里发生争执……”

那个外貌平平无奇的男人看着屏幕中放出的那张首席法医官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正向着观众毫无知觉地微笑。

这个男人似乎没意识到沙拉酱已经沿着自己的手指往下滴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就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最后,他恼怒地收紧了手指,用力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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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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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占领沙发 日常吹爆 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呜呜呜撒花

    沈猗 2023/06/28 16:43:40 回复
  2. 哇二楼,浅浅打个卡,求眼熟丫~

    云念 2023/08/04 11:34:21 回复
  3. 作者真的写得很好!!

    嘿嘿哈哈 2023/10/26 22:38:53 回复
  4. <(^-^)>对!同意楼上

    ₯₡(好多人都问我这个名字真的读dpc吗,其实从意思来说的话是Drachma sign和哥斯达黎加科朗的货币符号,但是我家姐姐叫我dpc小朋友所以就算dpc啦,我有时候也打成dpc,这样比较方便)(不知道为什么我发“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就有人说我变态,发“······”就有人问我为什么发这个,我只是想打卡而已(._. )委屈)

    匿名 2024/03/06 17:12:4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