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结果那天排练不到八点就结束了,AK接到家里电话,让他回家吃饭,他姐回来了。傅错听AK在手机那头和他老妈吵了半天,说我不回去你们又不是不能吃饭,AK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AK不胜其烦地说不是说好的明天吗,你们怎么出尔反尔啊!我没自己安排的啊blablabla,然后一言不合就挂了他妈的电话。

一直在旁边保持安静的谭思低头取下贝斯,叹了口气:“你还是回去吧。”

AK还在硬扛,说没事。

“听谭思的,”傅错说,“别老惹你妈生气。”

AK瞄了傅错一眼,才拎着鼓棒从架子鼓后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看你面子才去的啊……”

谭思笑道:“这就对了嘛,我看咱们今天也休息一天好了,刚看天气预报说一会儿可能要下雨,我们都没带伞,早点回去明天再加倍练回来吧!”

傅错顺水推舟地点了头,他有时候是很佩服谭思的,他不但能劝得动AK,还能让AK走得高高兴兴。

送走了AK,他也和谭思一块儿打道回了府,谭思比他先到家,和往常一样,他停在楼下目送谭思走进楼道,只是这次不知不觉就比平常站得更久了一些。

想让好友留下来陪自己,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最后只得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气预报没有报错,街上很快就飘起了毛毛雨,傅错看着漫天飞舞着的比棉花糖还轻的雨点,想起谭思找的借口,心想这叫什么雨啊,那家伙肯定一早就心里有数了。

离家一个街区的地方有一家CD店,不太正规,正版盗版混着卖,却是他的小天堂,像现在这样心情郁闷的时候,就会来这里逛一逛,听听歌,有时候就算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买,光看着架子上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CD,也会获得一种力量。每一片CD背后,都是一双可以向他敞开怀抱的臂膀,来自那些桀骜不驯,势要和世界死磕的主唱,贝斯手,吉他手,鼓手们。从小到大,他得到的拥抱都来自素昧平生的他们。

试听的地方没有人,他戴上耳机,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LOTUS的第三张新专,最后一首歌名字叫做《天台》。

不知该不该说是和偶像的心有灵犀,只看歌名,他便get到了这首歌要写什么,尽管歌词从头到尾都没提到那个字,甚至也没有提到那些空泛缥缈的诸如“希望”或者“坚持”。这是他听过的写给抑郁症患者最温柔的歌了。

听完一首,老板已经在往这儿瞪了,傅错取下耳机挂回去,一转身,冷不丁愣住。

店外站着一道人影,戴着棒球帽,穿着深蓝色的加绒帽衫,连帽还拉起来罩在棒球帽上,他刚想着,隋轻驰就爱这种中二的穿法,店外的灯就亮起来,照亮少年俊美的脸。

后来也发觉,少年时代的隋轻驰和日后成为巨星的隋轻驰,某些气质一直是相通的,并非中二或是叛逆这样备受人诟病的所谓缺陷,而是无人能否认的特立独行却又魅力十足的气质。

隋轻驰站在窗外,离音像店其实还有一些距离,人行道上有一株小叶榕,旁边停着一排单车,他就站在这平凡无奇的背景前,本该是无意路过的,却像是专为了这一个定格停留的。

帽衫少年的神色有些赧然,显然没想到偷看会被发现,不过既然都确认过眼神了,便干脆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等隋轻驰走进来,傅错才看清楚他肩膀上密密麻麻的雨点,得站那儿有一首歌的时间了吧……

隋轻驰绕过来看了看CD机里的唱片,问他:“怎么不买?”

“哦,”傅错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小声说,“身上没带够钱。”

隋轻驰一副“了解”的样子点了下头。他的手一直抄在衣兜里,想必是有些冷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开始降温,隋轻驰显然是不知道的,傅错想,和自己一样,要不是头天通电话的时候谭思说了一嘴,他应该也不知道添衣吧。

傅错又想起上午时瞥到的隋轻驰手腕上的伤,心情正有些焦虑,少年的手从兜里拿了出来,拉下连帽,取了那副耳机自己戴上,直接倒退了一首歌。

傅错在一旁看隋轻驰颔着首,专心地听着那首歌。他一垂下眼帘,就能看清长而密的睫毛,傅错看见少年细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几不可察的颤动,忽然有一种错觉,音乐灌进隋轻驰的耳朵,然后像一阵风吹动了他的睫毛。

不知为何,明明对偶像最为自信的自己,却在这一刻可耻地忐忑了。隋轻驰是个很叛逆的人,他不太自信他会喜欢这首歌,更加不自信他会喜欢这样一支主流摇滚乐队,心想也许我应该推荐他听听LOTUS别的歌……

四五分钟很快过去,旋转的CD停了下来,隋轻驰摘了耳机挂回去,低声说了句:“还挺好听的。”

是吗?傅错有些惊讶,这算恭维的话吗?转念又想不太可能,隋轻驰不会恭维谁,也范不着看他的面子恭维谁。

隋轻驰转身在店里逛起来,傅错目视他走到CD架最前面,拿起那张CD,直接到柜台付了钱。

收银的小姐姐抬头看了看戴棒球帽的冷面男生,又低头轻声问了句:“要口袋吗?”

“不要。”隋轻驰径自接过CD就拆了包装,走到店门口推开一半门,回头看向还傻愣在原地的傅错,“不走吗?”

“啊?”傅错回过神,赶紧走了过去,“走吧。”

走出店外,隋轻驰已经打开CD,抽出歌词本低头看起来,大致翻完后又塞了回去,合上CD盒,然后……

傅错诧异地看着将那张CD拿给他的隋轻驰,眨了下眼:“给我的?”

“你不是没钱吗,刚好我有。”隋轻驰说。

傅错心说不是啊,你难道不是应该还在生我的气吗,为上午的事?但他还是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星期一到学校我还你钱。”

“不用,”隋轻驰手又插回了兜里,转身往前走,“算我送你的。”

傅错不解:“为什么送我?”

“你请我吃饭吧,”隋轻驰说,“我家没人,我还饿着。”

傅错想到他家的情况,便笑着点头:“好,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随便,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从“不知道”到“随便”,再到“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句话的工夫就做了两次妥协,太难得了吧,傅错好笑地想,也许谭思对隋轻驰的第一印象是对的——嘴上不说,但心里会记得。

请他吃什么好呢,傅错低头看着手里的礼物,兀自琢磨着,隋轻驰是个富二代,吃饭总不能太随便吧,他偷偷掏出钱包看了看,隋轻驰刚好回头瞧见,就说:“钱不够我们就吃面。”

傅错很有些意外,隋轻驰那么桀骜不驯一个人,脾气也不好,没想到也有善于观察和体贴人的一面。

隋轻驰见他发愣,蹙起眉,有点无语:“吃面都不够啊?”

“够,”傅错大步走上前,“走吧,够你吃一大碗,能加肉加菜还能加煎蛋!”

他带隋轻驰去了一家自己常去的面馆,店面不大,但味道远近闻名,都八点过了,客人还不少,只剩下靠门处一张空桌了。隋轻驰坐进靠里侧的位置,风还是一直往里面灌,他不自觉缩了缩肩膀。傅错端来两碗面,然后找了张凳子,坐在了外侧靠门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巧合,风就这样被傅错的背挡住了,隋轻驰抬头瞄了他一眼,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抽出一双筷子分开,却是递给了傅错,他没有去看对方是不是笑着接过去的,兀自盯着碗,碗里果然正如之前所承诺的,有煮得滚烂的豌豆和牛肉,上面还铺着金黄的煎蛋。

他夹起那只煎蛋,才咬了一口就被辣得呛咳起来。

傅错抬头看他:“很辣吗?”

隋轻驰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就只剩下咳嗽了。这让他觉得很丢脸,他竟然忘了说自己不能吃辣……

“你吃不了辣的吗?那别吃了,”傅错起身把那碗面拿开,“我去换一碗鸡汤面吧。”

隋轻驰把面又拿了回来,哑着嗓子说:“没事,吃辣的暖和。”开什么玩笑,一看这家伙就没剩几个钱了,换了鸡汤面还能有这么多牛肉豌豆和煎蛋吗?

傅错见隋轻驰辣到都流眼泪了,放下筷子起身去厨房要了碗热汤来。

隋轻驰赶紧就喝了一口,还是咳,只是咳得稍微温柔了点儿。

因为隋轻驰边吃边咳,整个店都被他咳得惊天动地,傅错心里十分歉疚,又不知该说什么,吃两口面就担忧地看看他,隋轻驰低头一口气把汤喝了半碗,缓足了气,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那么不中用。”

傅错只得低头默默吃面,心里忍不住道,可你咳得那么厉害,叫别人怎么能对你视而不见呢……

四周的食客也不时地看向隋轻驰,但并非被他咳得无法视而不见。无法被视而不见的分明是少年俊美的外表,这么一家又小又拥挤的面馆,好像也因为名为隋轻驰的少年的到来,而蓬荜生辉。

此时的傅错并不知道,未来很多年后,隋轻驰依然会是让所到之处蓬荜生辉的人,只是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样的街边小店,在氤氲的热气里吃一碗加满了牛肉豌豆和煎蛋的面了。

吃完面,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河堤走着,傅错还是很过意不去:“对不住啊,我该先问你能不能吃辣的。”

隋轻驰叹了口气,想说你能别这么鸡婆吗,话到嘴边又努了努力吞了回去,看见河面上有什么飞过去,就问:“那是什么?”

傅错看过去:“哦,有人在打水漂吧。”

“打什么?”

“打水漂,”傅错说,见隋轻驰懵懂,就解释,“就是拿石头……”

“哦。”

隋轻驰干巴巴飞快地应了他,像是因为自己没见识而有些没面子。

傅错就地取材,弯腰挑了几颗小石子儿在手里掂了掂:“我玩这个超厉害的,我教你啊。”

隋轻驰条件反射想说“我就随便问问不感兴趣”,到了嘴边又变回了:“有多厉害啊?”

傅错抛了一块出去,石头在水面连跳了五下就偃旗息鼓了,隋轻驰耷拉着眼皮看着他,傅错有点不好意思,活动了一下手腕,说:“我找找感觉!”

也不知是不是越求胜越放不开,抛了好一会儿还是只有六七下,手头的石头都扔光了,他转身想再捡一些,看见后面隋轻驰都烦得蹲下去了。

傅错登时有点脸红,心想还好天色暗,隋轻驰看不见。低头找石头时,隋轻驰也帮他找了一些,拿给他,却是一脸对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样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开心就好”。

被比自己小的男生小瞧,傅错也被激起了胜负心,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就会一个人跑来河边打水漂,等再大一点认识谭思时,光是打水漂的技术就可以让这个新认识的小伙伴折服了。

掷出的水花就像烟花,一开始只有几朵,接着越来越多,在河面一瞬间绽开又一瞬间消失,等隋轻驰意识到的时候,平静的河面已是久久不息的涟漪,宁静的河畔被哗啦啦的轻柔水声包围。

河堤边越来越暗,等傅错终于能扔出很远了,却已经看不见了,他有些沮丧,耸了耸肩:“太远看不到了。”

“扔了十一下。”身后的隋轻驰说。

“啊?”傅错回头,见隋轻驰已经站起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你看得见那么远吗?”

“我听的。”隋轻驰把棒球帽摘下来反着戴好,说,“我耳力超厉害,可惜教不会你。”

喂……傅错哭笑不得。

“还想扔么,”隋轻驰说,“我帮你听。”

傅错点点头,也来了干劲,接下来的一手赫然扔出了十二下!隋轻驰报出成绩时他满意地拍了拍手:“我的个人最高记录也就十二下了。”

隋轻驰见傅错转过身来,仿佛是要回去了,忍不住说:“来都来了就破一下纪录啊。”

傅错手里正好还剩几块石头,就点了头:“好,我们把这些都扔完,看看能不能破纪录!”

抬手正要抛的时候,隋轻驰拉住了他,傅错错愕,隋轻驰朝桥上看去,说:“等车过去再扔。”

傅错正要问哪儿有什么车,就见一辆卡车远远驶来,缓缓通过了桥面。

车子驶远,隋轻驰说:“抛吧。”

路灯照不到这边,傅错看不见隋轻驰的表情,但听得出他有多认真,这是他精挑细选的时刻。中二的少年,大多数时间里对整个世界都毫不在意,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事,哪怕只是打水漂,也一定很重要。

河堤边又安静下来,傅错站在河边,像站在甲子园的抛球手,发力将梦想的球掷向了无垠的水面。

梦想不会那么容易抵达,这次依然只有十二下,但他早有准备。

“再来!”

又扔了一次,这次是十一下。

扔了一次又一次,剧情就像坏掉的指针,一直在十一和十二间徘徊,似乎再也无法跨越。

不知不觉手里只剩最后一块石头了,傅错往手心哈了口气,冲着河面喊了声:“最后一次!冲啊!”

石头旋转着飞向水面,他给了它飞行的力量,余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隋轻驰闭上眼,听那块石头在水面一口气砸了五下,六下,七下,八下……就这么继续蜻蜓点水地飞了下去……

烟花一朵朵绽放在夜空,到处都是灿烂的涟漪,他屏息凝神,满怀希望。

……然而最终也只遗憾地停留在十二朵。

他竖起耳朵,除了浅浅的涟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傅错期待地看向他,隋轻驰睁开眼,带着努力伪装出来的,看似无动于衷的笑,说:“恭喜你啊,破纪录了。”

即便是在如此的黑暗中,他也看清了眼前人的眼睛是怎样像星星一样,突然就亮起来的。

傅错激动地伸出手,想和隋轻驰来个握拳,隋轻驰慢条斯理拿出插在衣兜里的手,但其实他伸得比往常都更快一些,那一点点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揣在兜里的手却是冰凉的,而握过冰冷石头的手,因为运动过反而是热的,傅错握住隋轻驰冰凉的手,觉得这个小他两岁的朋友,他终于,终于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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