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傅错回了家,才发现手机压根不是没电了,而是坏了,充好电开机没多久就会自动关机。第二天是周末,他拿着手机去附近一家手机维修店,进门就看见几个眼熟的身影在柜台那儿晃来晃去,居然是那天在走廊要管隋轻驰“借”手机去玩玩的几个男生。

男生们手里拿着一部iPhone 6 plus,貌似要卖了换钱,他实在无法不多心:

“这是你们的手机吗?”

其中一个高个儿男生转头看见他,挑眉道:“当然了!”

傅错把手机拿过来开了机,递给他们,问:“锁屏怎么开?”

三个男生输入了N次密码,自然是打不开,要输第六次时连老板都看不过去,说了句“再输错就给锁定了”,三人顿时停了手。

老板没收这部手机,几个男生只得走人,临走前高个儿男生似乎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指着傅错警告道:“少他妈多管闲事啊!”

傅错没搭理他们,不过心里也奇怪,隋轻驰叫他不要多管闲事,他就觉得那叫有个性,同样的话这几个刺儿头说,听着就像嗡嗡叫的苍蝇。

他的猜测多半没错,手机是隋轻驰的,不过以隋轻驰的个性,手机被人抢了估计也不会和老师家长说的。

校园霸凌……想到这四个字被按在自尊心那么高的少年身上,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隋轻驰!”

隋轻驰周一回学校,刚进教室就被女班长喊住了。

“阳主任叫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他心里有点没谱,无意识地皱起眉:“为什么?”

“不知道,”女班长多看了他一眼,说,“应该没事吧。”毕竟隋轻驰成绩那么好……

隋轻驰没有立刻去办公室,回到座位,放下书包坐那儿想了想,心里稍微有了点儿底,应该确实没什么大事。

被叫来办公室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那三个曾在走廊抢他手机的男生。阳主任的办公桌上正放着一部iPhone,见他进来,对他说:“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手机。”

三个男生神情紧张地扭头看向隋轻驰,隋轻驰扫了三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拿起那部手机,输入密码后解了锁,而后平静地点点头,说:“是我的,放在课桌里不见了。”

三个男生立刻跳脚咒骂起来:“隋轻驰我去你妈的!这明明是你丢了不要的!”

隋轻驰被暴怒的男生推搡了一把,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也没还手,只是反问:“好好的手机我为什么要丢了不要?”

男生们哑口无言。

阳主任黑着脸盯着三人,摆了摆手让隋轻驰把手机拿走,隋轻驰说了声“谢谢主任”,离开了办公室,但并没有走远。

从办公室里很快传来主任光火的训斥声,几个男生还在争辩,然而已于事无补,阳主任半个字都不相信他们。隋轻驰冷着脸听完墙角,掉头离开。

中午学校广播站就做了全校通告,三个男生都被记了过,这下全校都知道他们是小偷了,又不知从哪儿传出被偷的是一部iPhone 6 Plus,消息不胫而走,在校园里被讨论得风生水起。

傅错吃完午饭回学校,上楼时也听见了记过通告,旁边的AK扭头看向洗手间走廊上兴致勃勃八卦的几个女生:“iPhone 6 Plus?我们学校也有富二代啊?”

傅错上着楼没吱声,走在前面的谭思回头瞅了他一眼,笑道:“被偷了还能找回来,是有福尔摩斯吧。”

隋轻驰在教室听完广播,把手机扔进了课桌最里面,起身去了洗手间。

凉水哗哗冲刷着手指,直到上课铃响他才拧上了水龙头,只觉得手指像从冰窟里拔出来的。回教室后是物理随堂小考,试卷从前面传下来,前排的女班长回头见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接过那叠试卷,半天都拎不起来一张,吓了一跳。

考试时连笔都握不住,得不停用嘴哈气,但心里却是痛快的,如窗外的骄阳。

11月下旬,隋轻驰度过了又一个没人祝福的生日,从今天起他十六岁了,离盼望的成年又近了一步。这天是周末,拿着球来工厂这边的篮球场,远远就听见拍打篮球的声音,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片刻,又倒了回去。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至少要看看是谁。

绕过那堵围墙,如愿看见了篮球架下投篮的身影。

视线随着三分球划出的弧线一飞冲天,篮球磕在篮筐上,“砰”的一声弹起,夺目的冬日阳光在篮板的一角绽开,耀得他眯了眯眼。

十七岁的少年捡回球,转身看见他,愣了一下,才朝他扬手:“好巧啊!”

隋轻驰压了压棒球帽,拍着球走过去,手中的篮球每一下撞在地上,心里的焦虑就像焦糖在阳光下化开。没想到十六岁生日还得和这个人一起过,那时心里还有些不情愿,哪里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会巴不得人生中每一个生日,生命中每一天,都和这个人一起度过。

傅错已经习惯了隋轻驰打球时那些合理的不合理的冲撞,假动作过人时,隋轻驰和往常一样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服,可能深秋季节大家衣服都穿得有点多,阻力大,加上地上又有点湿,这一拽两个人身体都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隋轻驰感到傅错的身体重重压在他胃上,脑子忽然就断了片,眼前“啪”的一抹黑。

“你还好吧?”傅错起身去拉隋轻驰,却见隋轻驰按着胃蜷在地上,似乎很难受,“怎么了?是被我撞到哪儿了吗?”

隋轻驰倒吸了很久的气,眼前才慢慢看见东西,傅错蹲下来扶他,刚拉起他的手,那手腕就跟虚脱了似的,轻飘飘落在他掌心,分量轻得像一只蝴蝶,他不由得紧张:“你要不要紧?要去医院吗?”

“我有点低血糖,”隋轻驰慢慢支起来,说,“坐一会儿就好。”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声“你别怕啊……”

身边的男生好像真的努力镇定了下来,握着他的手,蹲在旁边。

傅错没有遇到过低血糖晕倒的人,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看夕阳余晖照在隋轻驰身上,沿着他单薄的背脊一点点往下爬。单薄归单薄,他想,但是撞我的时候是真狠啊……

隋轻驰还有气无力地垂着头,眼睛却忍不住斜瞄身边人,最后说:“吓到了?”

看他又恢复了桀骜不驯的口吻,傅错放了心,在旁边坐下,问:“你经常低血糖吗?”

“饿了就会。”隋轻驰说。

“我去给你买只面包吧。”傅错拍了拍他的肩站起来。

“学长。”隋轻驰喊住他。

傅错回头,隋轻驰指了指他后面,他手举得都没什么力气,指了一下就软绵绵搭回膝盖上了:“裤子拍一下。”

傅错扭头看见裤子背后的泥印,笑了笑拍掉了泥巴。

隋轻驰看着他走远,搞不懂为什么只是提醒他拍拍裤子,这个人也会笑,但又不得不承认,那个笑绽放在初冬的晚霞下,英俊逼人,也温柔得逼人。

五分钟后傅错买回了面包和酸奶,将插好吸管的酸奶杯拿给隋轻驰,隋轻驰接过来时愣了一下。

……像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他心想,又觉得这想法真够无可救药的。

手机在兜里响了一声,隋轻驰默默喝着酸奶,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傅错见他换了手机,不是之前那部苹果,而是一部国产机,有些意外:“你换手机了?”

隋轻驰没回答,揣好手机:“以后别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傅错没懂:“就让你饿着吗?”

“不是说这个。”隋轻驰低头隐蔽地舔了下嘴角,担心沾着酸奶,才又“刺啦”撕开了面包包装。

傅错忽然没头没脑笑了一声。

隋轻驰皱眉:“笑什么?”

“你刚刚是不是叫我学长了?我以为你不会叫谁学长呢。”

隋轻驰心想就这个啊,这有什么好笑的,你的笑不该这么廉价吧。酸奶喝见了底,他捏了捏空盒子,一扬手投进了两米外的垃圾桶,说:“那我以后叫你傅错。”

傅错“啊”了一声,啃着面包的隋轻驰八风不动,显然是我行我素惯了,他只得怀着无奈的心情又“哦”了一声,坐在一旁仰头望着天,看红色的天空一点点变成紫色,就像他们满是淤青的青春。

手机盗窃事件过去还不到半个月,学校又发生了暴力事件,主角竟然又是隋轻驰。

事情的经过傅错也是听人说的,说隋轻驰和人在篮球馆里打了起来,对方就是之前被记过的男生之一,据目击者说,隋轻驰打架很讲究策略,他一个人对三个人,知道根本不可能打得过,所以从头到尾只锁定一个人,找准目标就往死里揍。于是当时的场面就是,隋轻驰骑在那男生身上,拳拳到肉揍到人妈不认,另两个男生在背后照着隋轻驰又拽又踢,然而根本没用,他们拽得没隋轻驰生猛,踢得没隋轻驰玩命,差别犹如鬣狗和狮子。

体育老师赶来把人拉开的那一刻,现场好多男生目睹了那鼻血横流的惨状,心里不约而同都在说:隋轻驰赢了。

许老师让围观的人都散开,问是怎么回事,三个人七嘴八舌地指认隋轻驰。

许老师问他:“是你先动……”

“是。”

话都没问完隋轻驰就认了,敢作敢当得不得了。

老师更头疼了,问他:“为什么打人?”

隋轻驰抬了抬肩膀,把外套拉好,说:“因为长得丑还一直在我眼前晃。”

“……”

最后也没人知道隋轻驰为什么打人,但肯定不是因为手机的事,那事儿都过去多久了,秋后算账也范不着了。

傅错始终有点在意,听知情的学生说,体育课结束后隋轻驰去一楼储物柜放换下来的运动服,当时看着脸色就不太好,后来他去医务室找老师要了绷带,一圈圈缠在手上,那时也没人知道他是要打人,都以为他是不是打球时哪里受了伤。

储物柜就在一楼门厅,隋轻驰的柜子在靠近外侧的一排,非常好找,傅错换好球鞋出来,经过那扇柜门,矛盾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

有些忐忑地拉了一下柜门,发现完蛋了真的没关,然而还没等他下决心拉开,柜门就“哐”的一声被人拍了回去。

傅错吓了一跳,看见不知何时站在他旁边的隋轻驰,他靠近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这一拍却将一整排柜子都拍出了动静,暴躁的响声回荡在冷清的一楼门厅。

隋轻驰手按在柜门上,眼神阴森地睨着他:“不是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了吗。”

傅错却瞥到他衣袖下方,手腕上一道不浅的口子,悚然睁大了眼。

隋轻驰没有看他,自己拿钥匙上了锁,转身走了。

被隋轻驰殴打的男生之后便被送去了医务室,一整个下午都没回教室。理智上傅错知道这件事多半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又无法摆脱或许是自己引发了什么蝴蝶效应的直觉,坐立不安了一节课后,还是决定去医务室看看,一方面担心隋轻驰会不会闯下大祸,因为觉着他决计不是会手下留情的人,一方面他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到底是什么。

到医务室时保健老师没在,受伤的男生侧躺在病床上,大约是听见他的脚步声,立时如惊弓之鸟般扭过头来。

傅错见他手里还拿着手机,就知道只是受了皮肉之苦,没有大碍,暗自放了心。

“你来干什么?”男生坐起来,拧着眉头戒备地瞅着他,显然还记得他。

“你们在他柜子里放了什么?”傅错问。

“呵,他都没脸告诉你吧?”男生被揍得鼻青脸肿,说起这个依然洋洋得意,“因为他妈是他爹的小情人,那天在新天地广场他妈被人拉着扇耳光,很多人都看见了,她妈是个远近闻名的婊子小三,他就是个野杂种!”

傅错怔住了,像被扇了一耳光的人是自己,那种火辣辣的羞愤和耻辱感,好久没有过了……

他立刻明白了隋轻驰在干什么,太懂了,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他怎么都不想告诉别人。

小时候就总被人问起,你为什么叫傅错啊?老是听见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在他背后嘀咕,怎么有当爹妈的这么给孩子取名字的……这名字就像一个丑陋的疤,曾经他做梦都想改掉它,想拥有一个像别的小孩一样寄托了父母厚爱的名字,但等真的有这个机会了,才发现这名字早已和他分不开。就算改了名字,也改不了别人记忆中的傅错,改不了他以傅错存在过的那些岁月,更改变不了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好的名字那么多,但哪一个都不是他,只有傅错是他。

“也要怪你咯,”男生的轻嗤声打断他的出神,“本来我没想这么去刺激他的,谁让你去告发我们。”

“既然你知道告发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来找我算账?”

男生一拳头揍在枕头上,大骂:“因为隋轻驰那个杂种说谎啊!反正这里也没人,我就跟你说了吧,那天我们几个找他就说借手机来玩玩,是他自己把手机扔便池里了,说他不要了,让我们想要自己去捡!你说他是不是个婊子养的?!”

傅错委实吃了一惊,吃惊的是隋轻驰为了羞辱他们竟然会毫不吝惜地把手机扔便池里,而这些家伙为了换钱竟真的肯去捡隋轻驰扔在便池里的东西……

一直到放学他都心事重重,和谭思AK相约一起去工厂排练,经过学校外的垃圾桶时,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他记得隋轻驰走的时候好像把什么扔在了里面。

“傅错?”谭思在前面叫他。

“……我好像把手机忘教室了,”他摸了摸身上,“要不你们先过去吧。”

谭思点了点头,AK说那你快点儿啊,两个人便说说笑笑地走了。

傅错目视两人穿过马路走远,来到那只垃圾桶前,往里扫了一眼,果然看见被撕成碎片的东西,拾了几张出来,就发现是AV片里截图后打印出来的,截图已经不堪入目,上面还拿马克笔写着“婊子养的”四个字。

激愤令他一把攥紧了手指,想立刻扔回去,又停住,最后将那些碎纸屑又撕了好几遍,直到无法辨认,才扔进十几米外另一只垃圾桶里。

仰起头,垃圾桶里有那么污秽的东西,然而天空依旧那么蓝,他情不自禁想起与隋轻驰第一次在公交车上的偶遇,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

来到排练地时,谭思像是看出他有心事,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傅错强打精神笑了笑,放下吉他包,装作有些好奇地问,“今天上午打架那个男生,叫隋轻驰的,你们认识吗?”

“体育馆和人干架的那个?”谭思调贝斯弦的手顿了顿,一脸钦佩地道,“以前不认识,现在算认识了。”

“我知道啊!”AK放下鼓棒,八卦兮兮地说起来,“我表弟和他在一个班,上次被偷苹果手机的也是这位主儿,还真是个富二代,家里好像很有钱,不过他和他妈关系不好,隋轻驰成绩听说还挺好的吧,我表弟说经常是他们年级前十,结果那次他妈来给他开了一次家长会,不知道班主任说了什么,后来在校门口他妈上车前就直接让他去死什么的,骂得特别大声,我去,亲妈啊!”

傅错不做声地听完,起身给吉他插上了电,说:“来排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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