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诗酒风流

五年前,南洋肖家。

张文山在桌前写看文件,一份一份仔细过目,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文件上是雅舍当年的内部数据,包括销量,年度利润,研发成果,每一样数据都算得上鼓舞人心。这是父亲肖隶将这家香水公司交到他手上的第三年,晚上有父亲的生日晚宴,这份报告书便是一份十分恰当的寿礼。

在张文山眼中,父亲向来深入简出,除了必须要应酬的时令节日,很少大宴宾客。之所以办生日宴,是因为有一年生日,惯用的厨师请假了,厨房端来了一碗红烧肉。那顿饭父亲别的没多吃,就一筷子一筷子夹那肉,赞不绝口。张文山吃了一口,觉得不过是正常大厨的水准,口感稍微偏甜,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喜欢。后来他才知道,那碗红烧肉是继母亲自下厨做的,说是权当寿礼。从那年起,父亲就开始办生日宴会,不为什么,就是找个借口向继母讨礼物。

只是从那年以后,继母就再也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

说继母,也不恰当,毕竟他从来没有把那个女人视作母亲,也没有将她带来的那个孩子,视作弟弟。

同在一个屋檐下,如果要定义这两个人,张文山冷森森地想,应当算仇人吧?

蓝黑墨水很足,笔迹力透纸背,把他名字中的“肖”字印到了下一页。

那时张文山还姓肖,叫肖文山。

“大少爷,二少爷从学校回来了!”秘书从门外疾步走进来,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药也到了。美国实验室新出的东西,重金属慢性中毒,等查出有问题时人已经废了。”

廖秘书跟了自己很多年,又与生母张家关系匪浅,张文山把他留在身边,很多事情办起来放心且方便。

张文山道了声谢,接过递来的密封小袋,看了一眼里面灰褐色粉末,直接放在外套的内袋里。他收起笔,抬眼望窗外,正看见车队开进大门。清一色的白色宾利排成一队,为首的那辆在中庭停下来,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白色西装的青年。青年英气勃勃地靠在车门上,先是跟接应的女佣谈笑,然后抬起头,正好看见张文山半边掩在窗帘后的脸。

青年仰起头,向楼上笑了笑:“哥哥。”

那个笑容正好融化在身后的夕阳里,张文山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就慢了一拍。

“二少平时是不喜欢排场的,车队多半是老爷派去接的。近年来老爷是越来越欣赏二少爷,加上一直中了那妖女的迷魂药,说不定哪天一冲动,就把家业给了外人,”廖秘书站在他身后,劝道,“到时候,你能忍受自己的东西,落在那个没有半分肖家血统的,仇人手里?”

当然不能。

一份寒气一分一分汇聚在眼底,汇成刻骨的恨意。

雅舍说到底只是一家小香妆公司,不过是庞大家族产业的冰山一角。肖家从来不讲平分天下,向来都是赢者全拿,输者落寇。父亲把雅舍交到他手上,不过是一份试题,就算交了满分答卷,究竟能不能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还要看父亲怎么看待那个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廖秘书说得没错,现在不动手,以后就晚了。

其实不用他死,只要成为一个废人,就足够了。

能吃饭,能睡觉,能认得人脸,记得他的名字,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过去的经历。或许能保留现在那么出众的嗅商,但再也不记得自己的野心与梦想。

“安排下去,”张文山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要谨慎。”

晚宴开场还有三个小时,张文山提前得到场应酬。他起身,推门出去,忽然一愣。

张文山从每次回家,都住在主楼二楼最里面的套房,推门是走廊和漆了白漆的木栏杆。平时人少清净,只有打扫的女佣上下路过。

青年就靠在白色栏杆上,看一本书。炙热明亮的阳光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照得几乎发光,因而落在阴影里的眼窝与睫毛就显得深邃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一靠,靠成了一副油画。一时张文山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情绪,他吸了口气,把这种近乎悸动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刚才偷听了吗?听到了多少?

看见他出来,青年把书合上,大步走过去,张开手臂用力抱住张文山肩膀,轻快道:“亲爱的哥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这个拥抱很用力,张文山却觉得浑身僵硬。这种伪装的善意,不知道你能装多久?你不是和我一样,彼此都恨不得对方死吗?

但是至少面子上的兄友弟恭,是要做到的,他假装感兴趣地猜了猜:“什么礼物?又是给你小女朋友的香水,被退了转送给我?”

青年笑起来眼若星辰,一瞬像是春天到了。他把手里刚才在看的书递过来:“《戴望舒诗选》,法语版,在格拉斯一家小书店翻到的。小时候你的这本书,不是被我撕了折纸飞机吗,一直想着赔你一本。”

他竟然记得,张文山想,这么多年的事情了。

诗集很薄,和当年一样也是便于随身携带的口袋本,只是不过是法语译本。他接过来,干笑:“你知道我不会法语。”

两个人并肩往楼下走,肖重云一路笑:“我可以翻译,念给你听啊!”

“不用了谢谢。”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等等最后一句好像背错了,原文不是这样的。”

“闭嘴。”

“哥哥,你遇到过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吗?”

“没有。”

“哦,”肖重云失望道,“我也没有。”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书收起来:“要是你不喜欢这个礼物,我拿回去也可以。”

那口气很轻,像是羽毛一样落在人心上,挠得人心神荡漾,一时张文山有点失望,像是自己的糖果被别人抢了一样,伸手把书按住:“送都送了,没有要回去的道理,下次别再送了。”

那天晚上,迎来送往的宴会厅中,莺声燕语间,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装在胸前口袋里的那本薄薄的诗集。正好在心脏的位置,跳动的心脏撞击着柔软的纸张,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肖重云站在几位女宾当中,不知道说了什么,大约是香水的事情,逗得满堂欢笑。说到一半,大约是讲到了自己,肖重云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就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女眷们便笑得花枝乱颤。

张文山站在父亲身旁,听见父亲问管家李叔:“夫人今天没来吗?”

“说身体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

肖家的场合,这位夫人很少参与。家大业大内部斗争复杂的时候,她住的地方以前父亲让层层警卫守着,就连偶尔他自己去,也要跟李叔报备。最近几年,内外平缓,肖重云又去看法国的香水学校,警卫才慢慢撤去,依然很少见到继母露面。

有时候张文山甚至想,虽然被父亲捧在心尖尖上,她对于父亲,大约是没有多少爱意的。如果有,也在于这个家族带给她的安稳与财富上。

父亲突然叹息了一声,说应酬累了,就转身回楼上休息。

或许是他回视肖重云的目光过于专注紧密,秘书在身后提醒:“大少,别被二少善良无辜的面目迷惑了。他在向你示弱。二少爷和他母亲并没有太大区别,正是为了那个妖女,大小姐才——”

廖秘书背地里的身份,是他外公张家的人,因此称呼他母亲一直是“大小姐”。当年因为肖重云的母亲,父亲抛弃了他母亲,最终酿成惨祸。往事如云烟,从眼底升起又散开,这笔账究竟该不该算在肖重云头上,张文山想,你终究逃不掉。

你既然借着那个女人的身份,享受了肖家二少爷的荣华与富贵,也应该偿还由她欠下来的债务。

让我戳穿你的伪善吧。

他从秘书手中接过一杯红酒,遥遥举起,笑道:“干。”

一名女佣便端了红酒走过去,站在肖重云身旁。

那个微笑几乎带着寒意。你送我一本诗集,我还你一杯酒。你爱在父亲面前演兄弟和睦的戏,我们就一直演下去。只是我的人端来的酒,你敢喝吗?

下一秒钟,笑容凝固在脸上。

肖重云伸出手,在托盘上选了一杯酒,低头抿了一口,然后举起来向他致意:“哥哥。”

纷繁的人群,刺耳的小提琴音乐,机械的应酬,一瞬归于沉寂。然后肖重云转过身去,重新与身边的女眷们谈笑聊天。他笑着比划了什么,低头喝酒,远远看去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大少放心,是慢性中毒,”廖秘书在身后低声说,“不会当场发作的。”

张文山什么都听不见,只专注地看着肖重云,在谈笑间低头喝酒。

他突然穿过人群,走过去,一把抓住肖重云的手腕,将酒杯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杯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张文山猛地拽起青年的领口,扯过来,拉到一旁大理石柱子后面,冷笑:“你演,你真敢演。”

那一刻身下的青年眼底只有震惊:“演什么?”

张文山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透过深黑色瞳孔,能看透这个人的灵魂。

身体被抱住,柔和而清新的香气,那天肖重云用了香水,大约是自己调的,氛围把握得刚刚好。他扶着张文山,伸过脸脸在他鼻子下闻了闻,抱怨道:“哥哥,跟你说了八百年,应酬上不要喝那么多酒。实在不行我去挡一挡也是可以的,喝醉了再来找我就太晚了。”

他向身边一位漂亮的小姐解释:“没什么,我哥哥喝醉了,送他去休息。回头记得给我你的电话啊!”

最后是廖秘书送他上楼的。

张文山装作不胜酒力,踉踉跄跄走到楼上,才推开搀着他的秘书,恢复了正常地步态。廖秘书跟在身后:“大少,你心软了。”

张文山脚下一顿,面无表情:“我刚才喝醉了。”

张文山消失在楼梯的瞬间,肖重云便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他去的洗手间在大宅偏僻的位置,只有佣人才用,因此私密性很好。肖重云关上门,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显得苍白无助起来。他向洗手台低下头,将食指伸入喉中,抠了几下,然后吐了出来。

刚才张文山摔了那只酒杯,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喝了两口。

宴席上本来就没吃几口东西,吐出来的除了酒就只有酸水。肖重云吐到吐无可吐,才放水冲干净洗面池,拿清水洗了把脸。

“哥哥,我送了你一本诗集,”他撑着洗手台,看上去消瘦而孤独,“你还了我一杯毒酒。”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真心想赔你诗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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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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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宝宝真的很可怜←_←这个哥哥真的不太行的呀子这个秘书也挺讨厌的莫名的想磕他和他哥的cp怎么办啊不行宝宝不开心我就不能磕!

    沨浊(酆都打工人2023/04/30 17:22:35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