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8

当钟关白完成全部的配乐工作时已是夏天。

京郊小院的院墙上爬山虎深绿,交织着各色藤本月季,香槟色的,粉白的,深玫的,浅紫的,还有木头颜色的。院门边是钟关白亲手种的几株大向日葵,最高的那一株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走进院中,溪水里的几朵莲花开得正好。

竹木小几上方不远处挂着珍珠吊兰,一颗一颗的绿色小球大大小小饱满可爱,一串串有长有短,从花盆里垂下来,其中最长的一缕正垂到了钟关白的脑袋上。

那脑袋上的头发被晒得颜色变浅变亮,而且因为被剪短了些,看起来很清爽。

陆早秋坐在对面,正在研究怎么把一个小瓷盆里已经长大的蓝色多肉植物换到另一个大花盆里去。

钟关白指挥道:“连小花盆里的土一起移过去,铲子轻一点,不要伤到它的根。对,对,就是这样,哎,早秋你手指好灵活。”

陆早秋睫毛微微扇了一下,眼睛抬起来,瞳仁里映着钟关白的笑。

“怎么啦,不能说你手指灵活呀?”钟关白悄悄伸出脚,在小几底下撩拨了一下对面的小腿内侧。

陆早秋耐心地默默将多肉植物移植好,才站起来,走进房里洗净手上的土。等再出来的时候眼神一片幽深,钟关白有点发憷,今天份的肾还没使用已经有点觉得虚:“你不许动手……至少,至少动手适量一点。”

陆早秋走过去,揽住钟关白的腰,在唇上亲一下,说:“下午还有演出。”

钟关白回吻过去,手上也不老实,按在胸膛上就直往下走:“这才吃过早饭啊。”

陆早秋抓住钟关白的手,给他看手表:“阿白,你不是早上起来的。”

钟关白看见表盘上时针指到了十二点,只好说:“……好吧。”

等陆早秋走了,钟关白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进屋练了练琴,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他才从屋子里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把修剪花枝用的大剪刀,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竹编丙烯手绘篮子。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剪了一支桔梗,四、五支粉白月季,两支茉莉,两支夹竹桃,配了几片万年青的叶子,枝枝叶叶一起装满了一小篮。剪完花,又去找了两根绳子,一张报纸。花扎成一捆,用报纸抱起来,再用绳子扎一圈,打个结。

三点了,钟关白抱着花出门,将那束花放在副驾驶上。

鲜花上的水分将报纸微微浸湿了,连带沾到了座位上,等钟关白下车拿花的时候才发现,于是抽了一张纸巾将座椅擦干,连同纸巾一起带离了车厢。

车停在地下车库里,走在里面与方才在夏天下午的室外相比显得有点阴冷。

钟关白拿着花,走进电梯。

“我预约了三点半的探视时间。”他说。

护士小姐看见钟关白的脸,压下眼中的讶色,确认道:“钟先生,是吗?”

钟关白点点头,说:“是。”

护士小姐又说:“看陆怀川先生?”

钟关白:“是。”

护士小姐拿过一张写着注意事项的纸和一本登记册:“请在这里和这里签一下字。”

待钟关白签了,她才带着钟关白去病房。

“这里,”钟关白说,“很安静。”

安静得不像他想象中的精神病院,更像是度假的地方。

“陆先生在特别病房,他毕竟,嗯。”护士小姐偏了一下头,没有说完,只给了钟关白一个“你明白的”的微笑。

钟关白明白,特别病房的意思其实换一个字就好理解,特权病房。

护士小姐将钟关白领到一张巨大的金属门边,再由一名男护工带着进去。

到的时候钟关白在病房门口看见一个背影。那背影正坐在阳台上,阳台外是修剪整齐的绿色灌木和一座喷泉,喷泉中央立着一块象牙白的雕塑,水流从四周的大理石壁上汩汩流下来,澄澈明亮。

那座雕塑没有头,可是脖子以下仍非常精致,稳稳站在大理石底座上,纹丝不动。

钟关白在门框上敲了三下,走进去。

陆怀川没有转身,钟关白走过去才发现他在看书。

那是一本很厚的画册,铜版纸,印着列奥波多博物馆的馆藏画作,旁边有英文版的介绍与分析。桌子上还放着另外几本画册,分别是美景宫馆藏、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馆藏、分离派作品等,一眼望去,都是与维也纳有关的。

钟关白将被报纸包着的鲜花放到那几册书旁边。陆怀川余光看见一抹夹竹桃花瓣与一截报纸边缘,抬起头,说:“坐。”

阳台上只有一把椅子。钟关白去房里搬了一把出来,坐在陆怀川对面。

“挡到我的光了。”陆怀川说。

钟关白挪了挪椅子,让阳光洒到陆怀川的画册上,Romako画的窗边少女在光下熠熠生辉。少女有着一头长长的微卷的发,一直到腰际,白色的衣领围绕在脖颈边。她人站在屋内,手中停着好几只从天空中飞来的灰色鸽子,视线朝向窗外的远方。

“我和早秋以前巡演时,看过这幅画的真迹。”钟关白说。

陆怀川把那一页撕下来,随手扔到垃圾桶里:“那陆早秋有没有告诉你,在他长大之前,这幅画的真迹一直在陆家?”

钟关白看着那团被揉皱的纸,没有答话。

陆怀川也不再问,只随手翻他面前那本画册,翻完又拿起另外一本,继续慢慢翻看。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后,钟关白站起来,问:“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吗?”

“你觉得我在这里,会缺什么吗?”陆怀川半抬着眼睛,淡淡反问。

钟关白想了想,说:“自由吧。”

陆怀川笑了:“你能带来么?”

钟关白说:“那我走了。”

等他走到门边,才听见陆怀川说:“没想到是你第一个来。”

“早秋和应如姐,应该不会来。”钟关白说,“我下个月再来。”

“来干什么?跟我讨论什么是艺术?说服我音乐总会走在前面,我一辈子也追不上?”陆怀川把所有画册全部扔进了垃圾桶,“我在欧洲游学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钟关白走回去,从垃圾桶里捡起那些画册,包括那张被揉皱的少女像,打开,仔细展平,夹进画册缺失的一页中。

“没有,我不想讨论了,也不想说服了。”钟关白抱着画册,垂下眼,“我只是……”后面的话声音太低,陆怀川已经听不见了,“迷信而已。”

只是迷信而已。

只是因为某天夜晚一个荒唐的梦,怕有什么神灵怪陆早秋不孝。

陆怀川是个杀人犯,是个精神病,是个怪物,但是他还是陆早秋的父亲,他把陆早秋养大了,虽然是以一个怪物的方式养大的。钟关白不希望陆早秋再跟陆怀川有什么联系,但是他还是怕,怕有什么苛刻的奇怪法则将会在某一天审判陆早秋。他怕这个其实他知道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他成了最渺小的人,什么都怕。

所以要代陆早秋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哪怕只是坐在陆怀川旁边,等着一个小时过去。还是要去,定期,风雨无阻,直到陆怀川老去,离开。

钟关白回家前先去了一趟特殊教育学校,把那几本画册交给李意纯。

李意纯问:“你买的?”

“没有,捡的。”钟关白说,“李老师,您那有透明胶吗?”

“哪里有这么好的书捡?”李意纯从抽屉里拿了一卷出来,笑说,“我也叫人去捡几本来。”

钟关白一边低着头黏画册,一边说:“再好,也总有不要的人呗。”

“行,粘好了。”钟关白把画册合上,“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有就很好了。”李意纯把几本画册整理好,叫一个学生送到图书室去。

钟关白怕那学生不知道该放在哪排架子上,跟着去放了书才回家。

院子里的小几上还摆着原来装花的小篮子,剪刀随手扔在一边。陆早秋还没有回来。钟关白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听见蝉鸣,还有窸窸窣窣的草声,转头看见一只蚂蚱。

他把蚂蚱拿起来,放到一片叶子上,再把叶子放到小溪里,意图观察。蚂蚱后腿一蹬,离开叶子表面,从水上跳走了。

钟关白躺回草地上,揪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上绕来绕去,编出一个戒指。

戒指。

该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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