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月蚀(七)显性遗传。

迭戈先生话音未落,车厢外传来一段绵长的狼嗥。

“嗷呜呜呜——”

那狼嗥幽怨、凄厉,又近得瘆人,紧接着,是野兽与车厢并肩狂奔的踏雪声。

安吉洛汗『毛』直竖,意识地拎起黄铜炉估算重量,炉子沉重、坚硬,又烧得滚烫,朝神经密布的狼鼻子狠砸,必能瞬间使其脱力……安吉洛盘算着,咽了口唾沫,神『色』紧张:“迭戈先生,这座山有狼吗?”

迭戈细长微弯的眼睛扫过安吉洛紧攥炉把的,在领会到安吉洛的意图后,他的神『色』瞬间变得比安吉洛还慌『乱』。

“不!”迭戈简直像在惊呼,他语速飞快,“不不,那是伯爵大人心爱的猎犬,有四分之一纽芬兰白狼的血统,因此模样与叫声与狼类似,但的『性』情相当温顺,待人友善,请您千万不要攻击它,这座山没有狼,我向您保证……”

“呃,好的,抱歉,我不会攻击它的。”安吉洛讪讪地放下炉,继续用它烘腿。

车厢外,猎犬喘息声愈来愈清晰,扑击车厢,利爪挠过光滑的镀金外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您确定是那条猎犬?”安吉洛面『露』忐忑。

“哈,是的。”迭戈僵硬地笑笑,拉开车窗滑板,探出半个脑袋,恭敬道,“去,去,请您去吧,请您离马车远一些。”

安吉洛一时哑然:“……”

这显然不是呵斥猎犬的口吻。

然,他明白贵族爱宠的地位常常会比仆人还高,或许管家不敢对伯爵心爱的猎犬无礼。

“嗷呜——嗷……汪!汪汪!!!”那猎犬狂吠不止,且吠声严厉、暴躁,似乎在对随从下命令。

“呃……”迭戈『舔』『舔』嘴唇,“我猜想上来,外面太冷了,您怕狗吗?”

“不怕,我喜欢狗。”安吉洛微笑着摇摇头,在确认了外头奔跑的是那条猎犬后,他的不安消失殆尽。童年时,他的父亲养过一条通雪白的大狗,陪伴他长大,他在医科学院念书的时期那条狗自然老死了,因此他很是低落了一段时日。

迭戈松了口气,打开车厢门。

一道白『色』的影子疯了一样蹿进车厢,带着一股沁凉的霜雪气息。

那是一条身长和重量都相当于成年男子的巨犬,若不是迭戈先生事前解释过拥有四分之一狼的血统,安吉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头巨狼。的吻部尖而长,獠牙粗壮,胸部宽阔,『毛』发蓬松,『毛』质较家犬粗糙,略显灰暗……可下一秒,热情地扑向安吉洛,两只沾着雪沫的巨爪摁住安吉洛肩膀,摇头摆尾地『舔』舐安吉洛的脸,粗壮的尾巴疯狂拍击着车厢壁,腾起一片白『毛』。

迭戈像是生怕安吉洛对伯爵的猎犬动粗,一迭声道:“不咬人,您放心,老实极,这只是向您表示友善,您一定很讨小动物们的喜欢……”

“哈哈……够够,好啦,哈哈……”安吉洛笑得『露』出两枚小酒窝。

他喜欢这只『毛』绒绒的、热情的大家伙,可他简直招架不住这攻势。脸蛋被糊满了口水,安吉洛不得不掏出手帕擦脸并一把捏住巨犬的吻部,禁止它朝他甩舌头。

巨犬不满,狂摆狗头,想挣开安吉洛的好继续『舔』他。

“咳。”迭戈不大自然地清清嗓子,文雅地向狗暗示,“我想安吉洛先生已经得到了足够热情的欢迎,再纠缠去恐怕会给安吉洛先生带来困扰……”

或许贵族们的狗也格外有教养一些,那些巨犬竟真停止了攻势,恋恋不舍地蹲。

安吉洛冻得冷铁一样的靴筒不慎碰到了巨犬的肚皮。

“呜呜。”巨犬谄媚地哼了哼,趴到安吉洛靴面上,用它热烘烘的肚腹温暖安吉洛的脚。

“不行,这样会冻坏你的肠胃……”安吉洛想抽脚,可巨犬死死压住它们,安吉洛求助地望向迭戈先生,却见对方流『露』出一个慈父般欣慰的古怪微笑。

“喔,的肠胃很健康,不怕冻。”迭戈沉稳道,“喜欢趴在人脚。”

热度自巨犬肚腹熨熨地传来,丝丝缕缕地,驱散了刻骨的阴寒。

安吉洛一『揉』着巨犬的脑袋,时不时俯身搂住它的脖子,亲亲前额洁净的短『毛』,每当他这样做时,那巨犬就亢奋得像发羊癫疯,浑身抽搐,而迭戈先生不断解释说这是由于的天『性』太过热情。

……

雪路难走,足足一小时车程后,马车终于行至峰顶,停在古堡内门前。

两位受派遣来搬运行李的年轻男仆已垂侍立在那了。

两名男仆皆长有霜霰般纯白的短发,或许是长期在古堡内部服侍,少见日光的缘故,他们肤『色』亦苍白如石膏,虹膜呈浅琥珀『色』,整体缺乏『色』素,淡白得几乎与蒙蒙的雪和海雾融为一。

那种银白发『色』大约是一种显『性』遗传,不,不止发『色』……难道是一种特殊的轻度白化症?安吉洛默默揣测。

在冬日雪原中倒是极佳的伪装……这个荒诞的念头在安吉洛脑中一闪即逝。

然了,男仆们无需伪装,他们身着纯黑『色』侍者马甲与长裤,恭敬地接过安吉洛中的小行李箱。

若“亚利基利血脉”等于天生银发的话,那么他们大概也是家族成员。

安吉洛知道在那些“枝繁叶茂”的贵族家庭中,真正有资格继承财产与爵位的唯有长子,落魄的贵族后代并不少见,可让亲属担任低阶男仆实属罕见,哪怕仅仅是血脉稀薄的远房亲属。

但安吉洛的困『惑』并未持续太久,他出身平民家庭,对贵族阶层的解仅限于道听途说,遑论亚利基利这种高贵古老、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想必亚利基利们有自己的内部规则。

巨犬尾随安吉洛跃马车。

古堡外墙由黑石砌就,破败处蓄有雪粒,墙黑白斑驳,笼在海雾中,朦胧黯淡,建筑顶部仅仅是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建筑的各种凹陷与缝隙中被见缝『插』针地筑不少乌鸦巢,那些漆黑狡黠的生灵扑翅来去,叫声聒噪。

此地海拔已超出树木生长线,四周呈现为冻原地貌,成簇的灰绿苔藓成方圆几弗隆内的全部『色』彩来源。

安吉洛进入古堡。

古堡内部构造繁杂如『迷』宫,墙纸、地板『色』调皆晦暗沉郁,仆佣无论男女老少皆为天生银发且身材高挑,迭戈在前方引路,带好奇得忍不住四张望的安吉洛进入客房。

客房壁炉烧得极旺,那条巨犬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应迭戈先生要求,安吉洛先换上一身干燥且不沾狗『毛』的衣物,随后才去伯爵的卧房报到。

之前参与职位遴选时安吉洛听其他医师谈论过阿昂佐伯爵,他是一位相当神秘的贵族,或者不如说亚利基利家族整个就颇为神秘,这个庞大的家族极少接纳外姓者——有过,但极少,他们好像对血脉的纯净程度十分重视——他们主要采取“三代以外旁系血亲”通婚制,主要选择血缘关系淡薄的家族内部成员作为配偶,这不难找,毕竟他们家族的人丁太兴旺了。

除此之外,亚利基利家族成员从不在贵族们的社交场所中出现,用克希马的话说,每年的社交季他们都像冬眠的蛇一样蛰伏在他们的巢『穴』中,连王室成员的婚礼与葬礼都无法惊动这群隐世的贵族……这相当无礼,但王室对他们极为容忍,据传这与亚利基利家族的家徽有关——盾与狼牙。

他们是王国的守护者,他们的先祖曾为王国立赫赫战功。

安吉洛回忆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回过神时,他已被迭戈引到伯爵卧房中。

厚重的猩红『色』丝绒窗帘直直垂向地面,隔绝光线,卧房华丽而阴晦。

一个身材挺拔的银发男人正病恹恹地坐在轮椅,两条猎豹般修长结实的腿无知无觉地瘫软着,耷拉在地上,纹丝不动……是下半身瘫痪的阿昂佐伯爵。

这太可惜,安吉洛想。

“伯爵大人您好,我是新上任的私人医生……”安吉洛温声道,视线上移,扫向伯爵的脸。

那是一张英俊如神祗的面容。

几绺银『色』额发凌『乱』垂,搭在英挺的眉骨上,或许他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头。眉骨下,一双熔金『色』的眼睛嵌在大理石般苍白的眼窝中,正瞥向安吉洛,眸光灼亮,仿佛亢奋至极,可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死紧,又不像是高兴的模样……或许他的眼眸天生就是这么灼亮,浅『色』虹膜总会给人以“明亮”感。

伯爵轻轻“唔”一声,示意他听见。

他的唇角不友善地微微下坠着,犹如在刻意宣布“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显然管理一个庞大的家族并不容易,他时时刻刻都在维持家主的威严。

安吉洛好奇地端详着伯爵。

伯爵的脸带给他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安吉洛怔怔,他从某段模糊的记忆中挖掘出了一个与伯爵五官轮廓肖似的人……当然,论总体,他们并没有那么像。

发『色』、瞳『色』、肤『色』、气质……这些完全不同。

况且,伯爵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瑕疵,更别提贯穿右脸的伤疤与失明的右眼了。

那一抹模糊的怀疑像条湿冷的泥鳅,滑溜溜地钻入思维的孔隙中,倏然不见。

“把我抱到床去,”忽然,伯爵命令道,“我要休息。”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予人以中音提琴的细腻感,毫无声带受过重挫的痕迹。

“呃,好、好的。”安吉洛本来想问“可是护工在哪”,但又怕这会显得他懒惰多事,遂咽下疑问,朝伯爵走去。

分享到:
赞(24)

评论1

  • 您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