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月蚀（六）异常增生。

或许是激烈跑跳导致绷带松脱,缠绕一号面部的绷带散『乱』悬垂着。

安吉洛能看清他被撕裂伤贯穿的右脸，疤痕处皮肤组织增生隆起，本该英俊的左脸轻度形变,像张戴歪的人.皮.面具。

——它猝然闯入视野。

又离得那么近。

“呃——”安吉洛惊恐得倒抽一口冷气,气流挤经狭窄僵硬的喉腔,音『色』尖锐滑稽。

一号搂住他,手掌沿脊骨捋下,严丝合缝扣住那截清瘦的yao。

为牢牢钳住安吉洛,一号手掌出现畸变，长度和宽度皆相当于常人两倍不止。这只大手衔接在一号暂时正常的小臂上，看起来无比诡异畸形,更不必提他指甲处异常增生的厚硬角质与指背粗韧油黑的狼毫……

这只巨大的手像握一枚细腰花瓶般轻巧握住了安吉洛，大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别勾住安吉洛髂骨的左右骨嵴，另一只手则将安吉洛双臂紧箍在体侧，使安吉洛无法挥动铁棍。

“恩主，”一号口齿不清，将轻微形变的脸埋入安吉洛肩窝，嗓音粗粝难,“爱人,香……香……”

“呼哧呼哧……”

“不……放开我！”安吉洛恐惧得牙关打颤。肾上腺素飙升使他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可一号青筋微凸的小臂硬逾钢铁,他竟不能撼动分毫。

一号将脸贴得更近，舌头整条探出,『迷』醉、眷恋『舔』吻着安吉洛,犹如在享受一块甜的硬糖。

凉滑猩红的长舌一下下卷过面颊……安吉洛的脸都吓青了，他拼命仰头躲闪，却换来了更令他难以接受的对待。

颈部……

……

“滚！滚开！呜……放开我！”安吉洛被抵在墙角,像只湿漉漉的、无助的雏鸟，绝望的泪水夺眶出，柔如青空的淡『色』虹膜水光闪烁。一号微怔，舐那些泪『液』，畸怪的巨手卸了劲，缩小回常态……

趁着一号松懈的当口，安吉洛毫不犹豫抡圆了铁棍……

一号英挺眉骨下的左眼稍稍睁大，幽怨但驯顺望着缓慢『逼』近的铁棍，他没躲，任由它击中他的左侧颞骨。硬物相撞，覆盖颞骨的皮肤传来软组织挫伤的微痛，骨骼完好无损，铁棍倒是产生了人眼难以分辨的形变。

“恩主……？”一号呢喃。

见一号模样呆滞，安吉洛又是几棍子狠狠揍了下。

一号一动不动挨了几棍子，终于知道躲了，他朝值班室门退了几步，直勾勾盯着那根棍子与一头黑发翘得像只小疯乌鸦的安吉洛。

“为什么……”一号含糊问，他的身材那样结实悍利，骨架整整比安吉洛大了一圈，可他毫无手的意思，甚至都不抬胳膊挡一挡。不止如此，他微微弓起腰背，内侧夹着肩，一副决意隐忍承受的模样，像条甘做主人出气筒的忠犬。

安吉洛举着棍子，没再落下，只气喘吁吁哭吼道：“滚！！！”

那句滚他吼得太力，破了音，起来像是“嘎”的一声。

他很确定一号在见那声“嘎”后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笑了。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混账！败类！变态狂！”安吉洛抹着眼泪，智尽失，带着哭腔咆哮，“从我面前滚开！滚出！！！我不会再为你治疗！你这个……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坏家伙！”

一号的左脸笑意尽失。

“滚……？”他重复了一遍，口齿不清问，“你不要我……不要我？”

“不要你！我当然不要你！”安吉洛高声重复，他可能是快被气得精神失常了，险些神经质笑出声。

难道这家伙得了狂犬病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条狗吗？！

一号面『色』灰白，目不转睛盯着安吉洛，他似乎沉浸在某种激烈的精神斗争中，眼神时癫狂，时颓丧，像是既想扑上『逼』安吉洛就范，又心灰意冷得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趁一号原发癫的当口，安吉洛疾步退回值班室，关门上锁，又急忙拖来书桌和单人床抵住门板。

走廊寂静无声。

……

那一夜一号离开了病院。

事后，安吉洛才知道那些材料结实的束缚带全被蛮力挣断了。

确实有一些狂犬病患者在发病时会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力量，可那绝不至于超出人类的界限……这件怪事被添油加醋，传出医院，为《半月奇谈》小报增加了一则耸人闻的报道。

又过了两个月，此事再无人提及，唯独安吉洛会偶尔为自己下场可怜的初吻哀悼。

且……

安吉洛得承认，一号离开后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悄悄在医院附近找过一号几次，贫民窟、救济院，他都看过，没有一号的踪影。他明白这是因为一号带给他的耻辱感与愤怒在时间的冲刷下褪了『色』，导致他又开始同情心泛滥，若是一号真的回来了，且再对他做那档无礼之事，他铁定要狠狠揍他，揍到他求饶认错……可是一号离开时气正转凉，他没有披走一件衣服，只缠着一身绷带，带着一身伤。

“呼——”安吉洛轻轻吁出一口气。

记忆中一号微微扭曲的左脸已出现了少许模糊。

另，值得一提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已经彻底结束了，它走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兀。

皇家医学院仍然在调查源头，避免其卷土重来，可安吉洛觉得他们调查得相当敷衍……

他只能默默祈祷。

初雪来临。

墓园染上了银白『色』。

……

又是一个月后——

山中冷林。

马蹄与车轮艰难碾过新雪，“咯吱”作响。

马车厢中，安吉洛坐姿别扭，他渴望能把身体蜷成一团，又不肯失礼。

他太冷了，那张顶好看的脸蛋冻得青白，柑橘瓣般肉感柔软的唇紧紧抿着，牙关战抖。

他身处一座海岛中。

这座海岛是阿昂佐·亚利基利伯爵那广阔得令人咋舌的封中顶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岛屿距离海岸线仅有四分之一里格，底部与陆相连，沃夫曼峰拔起耸立在岛屿正中央，峰体尖刀般凌厉，直刺穹顶由海雾凝结成的晦暗阴云。

亚利基利家族世代传承的古堡就修筑于沃夫曼峰顶，古堡三面皆为悬崖，壁立千仞，绝无通行可能，唯有一条崎岖扭结的盘山路连通着城堡与海岸，渡船每半个月岛内运送一趟物资。

前段时间，城堡的新主人阿昂佐伯爵在狩猎时因不慎落马受伤骨折，骨折部位在腰椎处，他因此丧失了行走能力，需要一位医疗经验丰富的私人医生上门帮助他复健支使那些护工。

这份工作薪水高昂，若是能做满一年，能抵得上寻常医师二年的收入。伯爵不肯聘来路可疑的游医，坚持要在正规病院的医师中进行选择，为此他病院负责人支付了一笔可观的酬金。安吉洛受到推荐，参加遴选，在回答了管家几个简单得堪称愚蠢的问题后意中选。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降馅饼砸中后，安吉洛当按管家迭戈先生的要求匆匆收拾出一小箱行李，浑浑噩噩被迭戈先生塞进了一艘渡船，若是治安官逮捕罪犯时能有迭戈先生一半的效率，那泰蒙王国大约就不会再发生犯罪了。

……

“阿——嚏！”安吉洛不住打喷嚏。

这座岛，这座山……它们留给安吉洛的初始印象是“阴寒”，极度的，阴寒。

海风怒啸，自东岸袭卷来，雪粒、冰珠与烈风如铁拳般擂车厢，使得安吉洛随车厢微微晃动起来。

安吉洛冷得恨不能拢每一条骨缝与关节腔，好把那附骨之疽似的阴寒挤出。他不大解那位伯爵为何会在入冬后坚持居住在海岛山巅的古堡中，王都许多贵族会在冬季迁往王国南境，在他们的私人庄园享受温润和煦的阳光……况且这海岛比城中要冷出一大截。

“我为方才的意您道歉，先生，这个或许能让您好受一些。”管家迭戈先生安吉洛递一个黄铜手炉，化学炭饼将它烧得滚烫。

“不，您不必为意之事道歉，非常感谢您的周到。”安吉洛哆嗦着客套道，获救般接过手炉，它烘烤小腿。

驼『色』长毡靴箍出两截劲瘦修长的小腿，靴筒内灌饱冰冷的海水，安吉洛稍一动脚，里头是一阵濡湿的“叽叽”声。

——登岛前，他们乘坐的摆渡船惨遭巨浪拍击，安吉洛自腰际往下浸得透湿。

他冻得像只冰雨中的雏鸟，可他坚持拒绝在马车厢中褪下冷铁般的鞋袜，因赤『裸』双足太过失礼。

迭戈先生静静打量着他。

安吉洛被他看得发赧，不自在朝他笑了笑。

迭戈先生的面容大约三出头，身材高瘦。他看起来明明相当健康，却长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不知是生发『色』如此是过早衰老的征兆……虽然这种银『色』挺好看的，但出于职业本能，安吉洛会下意识往健康问题的方思索。

“您在好奇我的发『色』吗？”迭戈先生忽然道。

“呃……是，抱歉，我无意冒犯。”心里的想法突然被戳破，安吉洛结巴了一下。

“无妨。”迭戈先生挑了挑嘴角，不知为何，安吉洛觉得那笑容中有一丝狡黠的味道。

或者不如迭戈先生整个人都透着股狡诈滑头的味道，那稍稍凸出的颚面、尖瘦的下颌与微弯的眼睛……有些像是狐狸。

这个念头太不礼貌了，安吉洛急忙挥散它。

“许多拥有亚利基利家族血统的人都会生呈现出这种发『色』。”片刻安静后，迭戈先生似笑非笑道，“伯爵大人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