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月蚀(二)病室。

见男人状态不对劲,安吉洛走上前,拨弄的眼睑观察瞳孔——病理『性』扩张,相当严重。

男人“呼哧呼哧”地、剧烈而短促地抽气,像条饿红了眼的野狗嗅到一块鲜肉。

安吉洛不觉病室里有什么值得闻的,空气中只有来苏水的气味,压根儿没往“对方正在如饥似渴地嗅闻某物”上去想。担心男人过度呼吸会引发抽搐,遂凑上前去,温和道:“十一号,放轻松,是我。”

男人喉部钝挫伤严重,累及声带,吐字含混,同时手骨断折不能书写,因此无人知晓姓甚名谁,安吉洛索『性』用病房编号“十一号”称呼他,对方对这个新名字似乎还算满意。

“放慢你的呼吸频率,我明白你很痛苦,”安吉洛轻拍十一号胸口,生就一双适合执手术刀的手,十指修长,因关节灵巧而给人以柔软感,“可是你需尝试控制自己……”

的安抚起到了反效果。

十一号变得愈发激动,chuan息加剧,分泌过度旺盛的涎水溢出口角。

的眸光并不愚痴,只是狂『乱』、疯癫……比起智力,更像是精问题,或是狂犬病引发的躁狂症状。

安吉洛拿他没法子,默默缩回手。

还年轻,从医学院毕业不到一年,缺乏看护狂犬病患的经验,因此他决定少招惹这人,抿严嘴唇,埋头解十一号身上的旧绷带。

沾染着血污与『药』渍的绷带下方,是十几处骇人的撕裂伤,轻微的擦伤和淤伤则多数不过来。

其中最严重的一道伤像是由棕熊之类的猛兽造成,十一号的右侧锁骨从中折断,皮肉翻卷,伤口沿伸至左侧髂骨,若是伤再深一点恐怕连肠子都要淌出来。半个月前某位巡夜的“洁净者”从荒草丛中捡回时他几乎是个死人。

被活着送到医院,这是个奇迹,而人们不认为奇迹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克希马在医疗棚角落给找了一床铺盖,让他躺在那儿苟延残喘——克希马不打算为这男人治疗。这倒不能埋怨克希马铁石心肠,这种必死无疑的伤势任谁也治不了,不想白费工夫。但无论如何,在医疗棚里过世总比倒毙街头多几分体面,而且会有修士为他做临终的祷告——在克希马看来,这就算死得不赖了。

安吉洛记得那夜。

男人血肉模糊,直挺挺地躺在靠墙的褥垫上,蚊蝇放肆盘旋,视为死尸。

濒死之际,男人容『色』毫无畏怖,唇角绷直的线条与眼神竟透出几分冷傲意味,像条悍不畏死的狼。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部位,也就是那枚左眼,在昏冥中隐隐泛着微光,犹如一颗被暗河打磨光亮的黑石。

安吉洛扶正鸟嘴面具,提着医疗箱,像只漆黑、纤细的小乌鸦般落在男人身侧,悄无声息。

男人左眼一转,眸光冰簇般刺向。

透过玻璃目镜,安吉洛仔细检视起男人的伤势。

“唔,这个伤……”片刻后,安吉洛始庆幸有鸟嘴面具遮挡自己讶异到不礼貌的表情——简直想不通男人此时为何还能活着,这些伤足够普通人反复死亡十次了,“……这个伤没那么糟,别害怕,我会帮你做些处理。”

这些伤其实糟烂让安吉洛无从下手,可安吉洛总不能任由这男人在咽气前就肚腹大,成为蚊蝇产卵的温床……况且,这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不能不给一个求生的机会。于是,安吉洛凝聚起十二万分的专注与谨慎,为男人清理起那些复杂脆弱的创口。

男人起初相当抗拒,调集起仅存的一点儿力气躲避安吉洛的黑皮手套,用左眼瞪视安吉洛,视线冰冷凶悍,像头提防人类的野兽。

直到安吉洛褪下手套,用酒精清洗手部,并从医『药』箱里捻起缝合针与一股羊肠线……

牛『乳』般暖白的皮肤紧紧裹住他清俊的掌骨,酒精水光闪烁,迅速蒸发,带着安吉洛手部汗『液』的味道,散入空气……

那些味道微粒分布过于稀疏,普通人的鼻子无法辨识,因此会觉安吉洛的汗『液』像清水一样没有味道。

男人忽然轻轻吸了吸鼻子。

在炼狱般恶臭的医疗棚里,这和慢『性』『自杀』也差不离了……

可他盯着安吉洛luo『露』汗湿的手,鼻翼翕动由慢转快,最后,简直是在贪婪地嗅个没完,像是闻到了什么稀世异香。

安吉洛聚精会,缝线缝满头大汗,没察觉到男人的异样,只知道对方正在渐渐放松下来,没那么抗拒了。

处理好伤口后,安吉洛逮住一名路过的治安官汇报情况。

疫病袭卷王都,秩序混『乱』,治安官人手紧缺,那名头戴警帽的临时治安官长得瘦弱苍白,微凸的圆眼珠使像只受惊的猫头鹰。被安吉洛拽进医疗棚,干呕直泛泪花,含糊且飞快地表示他会调查这起野兽伤人事件——大概是野兽,旋即便头也不地蹿了出去。

……

翌日,傍晚。

仍旧是安吉洛在医疗棚值夜。

迈入昏暗『潮』热的医疗棚时,的视线第一时间转向右侧墙角——那男人也正在用漆黑的左眼凝视,不,不止如此,安吉洛有种错觉,那男人似乎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疗棚的门,等待出现。

还活着!安吉洛喜悦,步履骤然轻快。蹲到男人身侧,正欲解开绷带检查,却发现男人下腹呈现出圆涨膨鼓的状态。

“这是……”安吉洛焦急,赶忙去端便桶,“你多久没排niao了?排不出吗?还是没人帮你?”

有修士白天在医疗棚轮值,们会帮患者解决如厕问题,说不定那几个无赖又偷懒了,但病患等不及的话往往会索『性』把便溺弄满身、满褥子,安吉洛从没见过谁会活活憋到濒临膀胱破裂的地步……

男人默不作声,只是看,片刻后,眼珠一转,瞟向便桶,示意他只是需安吉洛帮忙。

安吉洛慎之又慎地帮男人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臂撑起,用宽松的黑大褂遮住旁边病患可能的视线,随即……帮助他。

“下次实在没办法的话,可以直接……嗯……反正这些被褥可以洗。”安吉洛局促地『舔』了『舔』嘴唇,“你动不了,嗓子也不能喊人……”

男人瞥向,薄眼皮下,幽黑眼珠冷冷一转,就像在诘问安吉洛说的是什么疯话。

“……那我这几天常来看你好了。”男人气势太强,安吉洛心虚改口。

……

在安吉洛的悉心照料下,男人的伤势恢复相当好。

安吉洛清楚,男人之所以能挺过来主归功于他异常旺盛的生命力,在『药』品严重短缺的情况下,安吉洛仅仅是为做了些基本处理。

男人身体好转后,安吉洛将调入病院二楼,交给负责轻症病区的医师们照料。

照料的那段时间安吉洛莫名遗失了一些小件的贴身物品,男人转入医院后他在一条褥子下找到了那些东西,这挺奇怪的,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令安吉洛没想到的是,男人转移到二楼病区后整个人渐渐变暴戾狂躁,起初只是不大愿意配合治疗,当体力恢复到一定程度后他疯得越来越厉害。总想逃离二楼病区,还像个戒断期的瘾君子一样撒泼、咆哮、撞墙。明明带着一身未愈的伤,朝医疗棚狂奔时却得七八个护工一起扑上去才能摁住他。

克希马无计可施,给上了束缚带,而被束缚带死死捆住时,会歪着脑袋啃咬床栏,那金属条被啃“咯吱”作响,甚至被嗑下了一层铁皮,这么足足闹腾了两天,克希马才发现安吉洛的出现能令那男人冷静下来……

没法子,安吉洛只能每天抽空过来照顾。

……

安吉洛垂眸,用棉花蘸外伤『药』水,细细擦拭十一号的伤口。

十一号嚣张地看着。

安吉洛的脸蛋相当好看,生了两瓣笑唇,嘴角天然上翘出一个温软的弧度,顶严肃时也像微带笑意,一双矢车菊般浅淡的蓝眼睛使他显得纯善无害。鸦羽般乌黑的头发此时沾满汗水,一绺绺黏在两腮,后脑的头发被帽子和鸟嘴面具蹭蓬『乱』,发梢濡湿、飞翘,像只新生的乌鸦雏鸟,十分可爱。

安吉洛『色』僵硬地朝十一号瞥了一眼。

或许是他多心了……他总觉十一号看的眼神并不正常。

十一号简直像是一个好se之徒,不,这措辞太温和了,换成“sq狂”或者“变态狂”才贴切……

对上十一号幽光慑人的黑眼珠,安吉洛别扭地收回视线。

不该纠结一位狂犬病患者的眼神是否正常……这没什么意义。

“呜吼……”忽然,十一号从喉咙里挤出些低沉含糊的音节。

安吉洛知道这样出声是为了吸引自己注意,于是扭头看。

十一号的呼吸已恢复平稳,不像一始那么激动,动了动捆在栏杆上的右臂,示意安吉洛解开那条束缚带。

“你做什么?”安吉洛询问。

十一号无法答,只不断晃动右手,力度很轻,仿佛在用肢体语言说明他此时不具有危险『性』。

“是这个吗?”安吉洛了然,默契地指了指十一号的脖子。

十一号咧了咧嘴,朝点头。

安吉洛解开了十一号右手的束缚带。

十一号用他骨节宽大的手掌轻车熟路地攥住安吉洛的手腕,朝自己颈部拽去。

这些天他常这样做,犹如某种仪式,的颈项还缠绕着绷带,但这不妨碍“仪式”进行,引导安吉洛用指尖触碰那些绷带,并用指甲轻柔地、反复地刮擦他受伤的咽喉。看向安吉洛的眼睛,眸光较之前柔和了些许,甚至透出了几分忠诚、下位者的意味,这种眼神本不惹人厌,可他毫无分寸地一直盯着,破坏了人类的社交界限……安吉洛头皮一阵发麻,不适地挪开了视线。

不明白十一号此举用意何在。

如果安吉洛对野生动物学稍加涉猎的话,就会知道,有那么几种『性』情残暴的肉食猛兽会在被人类驯服后,主动向人类袒『露』其脆弱的腹部与咽喉,它们甚至会引导人类去碰触自己的这两处害部位,以示绝对的信任与臣服……

当然,野兽的付出从来不会是单向的。

若是人类当真去抚『摸』野兽的咽喉,收下对方的臣服,那么人类也该付诸以报,食物、栖息之所、陪伴……不一而足。

也或许对方全都要……

照料完十一号,又清洗出了两套黑大褂,东方已显曙光。

再过几个小时安吉洛就要值白班,到他那间小公寓冲个热水澡再睡上一觉已成奢望,安吉洛疲惫不堪,索『性』回到11号病房,捡了张病床放下床帘,倒头便扑上去,睡得人事不省。

昏暗病室中,十一号朝左侧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悬在安吉洛病床侧面的白布帘。

接着……

像条大鱼般,身子猛地一挺,又一弹。

那力道太惊人,整张束缚床都被挣得朝安吉洛的方向挪了一公分,束缚带发出细小的纤维断裂声。

十一号垂眸,黑密睫『毛』笼住一团慑人的幽绿。

最好小心发力。

这几条绳子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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