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万里【宣战】

一连几日,侯英身上都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远远就能闻到，大理寺中不少人都会避着他走。

谢琢正坐在案桌后,低复核堆积的案件卷宗,见侯英走过来，先起身将窗户推开来通风。

侯英无奈：“谢侍读，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谢琢站在好几步开外,有靠近的意思：“侯寺丞身上，少说有十几二十种香料的气味,闻着太熏人。”

捞起衣袖左右闻闻，侯英疑『惑』：“真的有这么多气味？我己怎么半点闻不出来？”

他一说起就开始心疼,“你是不知道,我每次燃香的时候,都觉己燃的全是银钱！那些定做的合香，指甲盖那么大一点都贵得我肉疼！若不是香铺的店主深明大义，让我钱,不然,把大理寺整个衙门卖都付不起。”

谢琢抬看看大理寺有些老旧的房顶：“侯寺丞所言的确不错。”

侯英出来，又『揉』『揉』鼻子，“我这几天每天都被熏得晕脑胀,你是不知道，狱里气味本来就驳杂难闻,我现在又天天在里面点熏香料，味道更加奇异，连狱吏都跟我说鼻子有点受不住。”

香料闻多燥火，谢琢侯英倒杯茶：“有眉目吗？”

侯英道谢，端着喝半杯：“我找香铺的店主要好几种,全燃一遍，范纯仁都说不是。”

谢琢蹙眉：“他真分辨得出来？”

“我也不确定。”侯英也有点说不准，“不过还能怎么办？现今陛下催得紧，又只有这一条线索，除往下追查，别的办法。我一会儿再去一趟香铺，换另一批合香来他闻，我就不信！”

一天过得很快，临近散衙的时，谢琢将面前的卷宗收拾一番，正准备离开，就见侯英大步走过来，神情绷得很紧。

谢琢停下手里的事，猜测道：“这是……有眉目？”

侯英看看谢琢，唇角紧抿，犹豫一番后才道：“有眉目。”

他身上沾着的浓郁香气像是天边的阴云，神情也像笼罩在这片阴云中。

“你你这几天忙里忙外，都是在忙这一桩案子，又辛苦燃这么多香料，好不容易有眉目，不是应该高兴？”谢琢从他脸上看出不对，几步去将大门关上，才转过身问，“是谁？”

侯英有些不明白己从店主口中得到答案后，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来找谢琢。

谢琢在侯英旁边坐下：“从你神『色』来看，是一个极不能的人？”

“对。”侯英手撑在大腿上，深吸几口气，才低道：“范纯仁辨认出他那天蒙着眼时闻到的香气，气味确实很特殊。我拿着那份合香去找宣和香铺的店主，他取账册指我看。”

谢琢适当接话：“然后呢？”

顿顿，侯英手握成拳才继续道，“是杨家，用这种滋体养气的合香的，是杨家！宣和香铺杨家供这种合香已供三多，做不得假。”

谢琢似也有些惊讶，好一会儿才道：“哪个杨家？”

“就是你想的那个杨家！我还专门去一趟狱里，我问范纯仁以前有有去过杨首辅府上，他说他品级不高，根本有进门的资格。所以不能是以前闻过，记混淆。”

“是不是很难以置信？”侯英扯扯嘴角，焦躁地用手拍着大腿，接着干脆站起身，来回踱步走动，“我开始也难以置信，不，应该说，我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猛地停在原地，侯英的脸绷得很紧，垂在身侧的手指收拢，话中全是不解和愠怒：“他为当朝首辅，他怎么会？他怎么敢？有任何理由！”

确实，有任何理由会让一朝首辅将兵械的消息递到北狄人手里。

“他不能不知道兵械被北狄人劫走的后果！凌云关失守，死多少人？有兵械武器，赤手空拳对上北狄人，会是多惨烈？”侯英哑着嗓音，“他不能不知道！”

谢琢垂下眼，有说话。杨敬尧就是因为清楚兵械被劫的后果，所以才会这么做。

不知道是不是走累，侯英重新坐下，有种受到冲击的茫然：“这该怎么办？”

谢琢眉眼沉静：“侯寺丞，这件事查到这里，后续已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侯英许久才点点，抹把脸，苦道：“我只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离开大理寺后，谢琢有直接回家，是在宫门落钥前，找借口去一趟天章阁。

寇谦还在奋笔疾书，看见谢琢还有些惊讶：“延龄怎么来？你不是在大理寺吗？”

谢琢坐到己的位置上，语气『露』出三分着急：“刚刚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时，正好翻到一个旧案，情况与我负责编写的那部分《实录》的内容好像有点出入。心里念着事，回去也安不下心，干脆过来一趟。”

“果然是延龄会做出来的事，不过换成是我，我晚上肯定一样睡不着。”寇谦正在研墨，“正巧我手上的事也还做完，要多留一会儿。”

“那先多谢寇待诏相陪。”谢琢左右看看，起身，“来得太急，我去茶水房要杯茶喝。”

茶水房中只有一个小太监守着，谢琢要杯茶，在接过茶盏的时低道：“我有要事必须马上告诉大殿下。”

小太监是大皇子特意安排在这里的，听谢琢说得严重，连忙站起身：“奴婢这就去。”说完，转身快步朝内廷的方向走去。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茶水房的小太监回来时，故意在天章阁门口过，谢琢看见后，收起笔墨，和寇谦告别。

出天章阁后，他转过两个弯，就看见站在那里的李忱。

等谢琢施完礼，李忱询问：“谢侍读如此着急，是为何事？且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大理寺吗？”

在李忱看来，谢琢虽然纪尚轻，却极是沉稳，行事断不会如此仓促。所以小太监赶来禀报说谢琢急着见他时，他第一反应是不是有人他下套。不过，如今看谢琢的神情，他对谢琢将要说的事更好奇。

“臣是特意进宫来找殿下的，”谢琢有多言，直接道，“范纯仁指认幕后指使之人。”

李忱神情一凝：“是谁？”

谢琢吐出三个字：“杨首辅。”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幕后指使是杨敬尧这件事，李忱并未觉得有多难相信，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猜到，凌云关失守和陆家如今的境况，定然有他父皇和杨敬尧的手笔在其中。

让他觉得出乎意料的是，杨敬尧竟然会被抓住把柄。

“此事非小，有什么证据？”

谢琢将侯英以合香为线索，让范纯仁辨认的事大致说一遍。

见李忱面『露』沉思，谢琢进言：“此事无论是杨首辅还是陛下都还不知道，即使大理寺卿要上折子，这份折子也会在明日才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他抬直视李忱，“所以，如今，主动权握在殿下手中。”

李忱定定看向谢琢。

谢琢视线不闪不避，眼中俱是赤诚忠心，嗓音微哑，劝道：“君父不慈，殿下应当多为己考虑。”

这话说得隐晦，但真的深究起来，极是大逆不道。听在李忱耳中，却表着谢琢已彻底倒向他。

且，“君父不慈”四个字，直说进李忱的心窝——

咸宁帝此前的做派，不就是不慈吗？

无论为君为父，皆是不慈！

李忱的语气温和许多：“延龄不用着急，另外，你在大理寺有听到别的消息？”

谢琢沉思一番后回答：“在审范纯仁时，臣听过一个说法，说杨首辅之所以对此案如此关注，有一个原因是，此次押解兵械的禁军中，杨首辅的侄子也在，禁军全数覆灭，此人也未能逃生，杨首辅才会伤心迁怒。”

李忱面『露』讥诮：“伤心？死死还不一定。”他理理己的袍袖，“延龄在宫中太久，能会惹人言，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心中已有数。”

谢琢点到即止，依言拱手后，走出宫门。

李忱拢着袖口，望向文华殿的方向，许久后方道：“确实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第二天的大朝上，百官肃立，咸宁帝坐上御座，让诸位大臣有本上奏。

他的话音刚落，御史便出列，明确弹劾首辅杨敬尧通敌叛国。

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殿中一片死寂。

梁国公原本站着在瞌睡，听见弹劾内容后，立刻睁开眼。

嘶——他隐蔽地抽口气，觉得这天家父子相残的戏码突然上演，还真是让人不太敢看。

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这一次手里还握着明确证据，更是理直气壮，慷慨陈词。

朝堂上立刻议论纷纷，吵闹如街市，梁国公跟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勋贵对视一眼，都决定闭紧嘴不发一言。

现在不单单是凌北兵械被劫的事，是羽翼丰满的大皇子抓着把柄，想要一举除掉父皇脚边最得用的狗，顺便把己走向储位的道路上立着的巨石清理干净。

一旦杨敬尧，整个朝局都会往大皇子手中倾斜。

至于这次宣战，到底是儿子赢还是老子赢，谁都还说不准。

凌北。

落日西沉，夕照缀在草尖。

凌北的风吹得烈，陆骁骑着照夜明疾行至营帐前，银甲后的黑『色』披风被大风扬起，他翻身下马，『摸』两把马鬃，将手中的缰绳顺手抛张召。

“这次耶律真派三千人断马道，想切断前锋部队的粮草补，区区三千人，一会儿我让陆将军点几队人马我，今晚就去削他们。你到时候跟我走，我在前，你绕后。”

陆骁在洛京惯是带的眉目此时显得寒光凌厉，他五官线条本就硬朗，如今风刀、踏过烽火，更显沉稳，像以鞘藏锋的利刃。

张召拍拍拳，应下：“好，这两天兄弟们都正闲得发慌！”他又问，“对少将军，那个阿术列招吗？”

前些时候，陆骁紧盯着阿术列所在的毒狼部，终于寻个好时机，带着六千人马突袭。他一人单枪匹马冲进阵中，在后心差点被箭『射』中的情况下，硬是生擒阿术列，让张召在后面看着差点肝胆俱裂。

人抓回来后，陆骁直接叫来凌北最厉害的刑师，命他必须从阿术列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后来张召才知道，这个阿术列在接手毒狼部以前，一直跟在上一任汗王身边，管着埋在大楚的细暗桩。耶律真登位后，阿术列因为支持前储君，才被放逐到毒狼部。

他猜测，家少将军拼命地都要把这个阿术列抓回来，说不定是因着谢家的旧事。

陆骁颔首，眸中有寒光：“招，问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在军营里，陆骁从不称陆渊为父亲，都是“陆将军”“陆将军”地叫，他思索片刻：“陆将军还好？醒着吗？我准备找他商量个事情。”

张召被留在军营中，才跟着五皇子一起去探望陆渊，开口回答：“醒两个时辰，我出来时，又精力不济睡下，少将军你最好晚些时候再去。”

陆骁闻言点点：“知道。”

“对，少将军，洛京来信。”

陆骁立时转过，一把扯过张召手里薄薄的信：“怎么不早说？”

说完再搭理张召，大步走开。

站在原地，张召拍拍照夜明，嘀咕：“你也问我啊……”

陆骁一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直到周围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响，无人能扰、无人能窥伺，他才停下来。

阿瓷写他的信。

单是这个认知，就令陆骁全身血气都翻腾起来。

有时在绵延的关山下跑马时，挽着弓『射』箭时，在战场上将刀刃砍向敌人时，陆骁都会有些恍惚，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凌北，此前洛京的四，鲜衣怒马，就是一场浮华掠影的梦。

这“梦”里有谢琢，有他的阿瓷，一切就又在瞬变得真实起来。

以至于夜深人静，他枕着刀鞘，想的念的都是心上人，睁眼睡不着时，还能在心里勾勒出月光落在谢琢衣上时的模样。

定定心神，陆骁转身背对着天际吹来的风，展开信纸。

纸上的字雅正秀润，映进陆骁眼底。

片刻后，陆骁心口有燎原般的大火骤起，火焰连天，耳根更是热烫，让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马，星夜赶回洛京，回到他的阿瓷身边。

薄薄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哥哥，抱着你的衣衫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