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万里【制科】

腊月二十四傍晚,温鸣收到了家里托带来的回信,说他送回去的『药』效果很不错,家中一切安好,让他一定专心考试,不担心家里。

此时,普宁寺客舍的房檐下挂着透明的冰凌,水缸早已结成了冰,温鸣房中烧不起昂贵的炭,屋里屋外一样冷,呼吸见白气。有东西取暖,他便将所有的衣服被衾都裹到了身上。

满是薄茧和冻疮的手指捏着信,温鸣又将信的内容从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才小心地将信纸折叠整齐。

『药』有效就好,温鸣往快冻僵的手里哈了一口气,想着,后日就是制科的考试了,等他考完,先去千秋馆找宋大夫抓副『药』,然后买块适合给妻子和母亲做衣服的花布,正好赶在除夕那日回家,过个好年。

等后有了俸禄,他再多接点抄书的活计,攒下银钱,就把母亲和妻子尽快接来洛京,每个年节都一起过。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脚踏入泥沼也关系,只这次有机会参加考试、盛浩元他们不会从中作梗,他就一定考上,被授官、被陛下派去治河。

往后,若是徐伯明抓着他的把柄不放,强迫他做违心的事,他说不定尽力跟他们周旋,或者,说不定会有别的解决办法和转机。

反正他已经发现,盛浩元和吴祯不过是想作弄他、折辱他,看他摇尾乞怜、放下尊严而已,他不是做不到。至于别会不会看不起他、会不会觉得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他已经有那在乎了。

咬了一口冷硬的馒,混着凉水尽力咽下去,缓和了腹中的饥饿,温鸣继续看起书来。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终归还有希望。

武宁候府,陆骁正站在库房前,为送什给谢琢做年礼发愁。

上次送的白兔耳坠,是借着亲手雕刻的理由,阿瓷应该不会起疑。但胭脂、步摇这些东西,他现在还不是很敢频繁地送去,说不定一送去,阿瓷马上就发现他已经什都知道了。

思来想去,陆骁从库房中,把他这几年从各宫的赏赐里陆陆续续攒下来的东珠和南珠全翻了出来,又另找了一个精致的锦盒装好。

他想着,珍珠首饰类的东西,阿瓷现在扮作男子,还用不上,但他先把珍珠送过去,等后,阿瓷就用这些珍珠做个十几件首饰,正好组成一套完整的珍珠面。

心里了了一件大事,陆骁去院子里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枪法,但却越练越心烦——虽然事先想好,除夕当日才把礼物送出去,但陆骁发现,自己有点忍不住了。

于是张召刚过来,就被自家侯爷迎掷来一把枪:“拿好。”

“是!”见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张召连忙出,“侯爷,你去哪儿?”

陆骁脚步一滞,又闷往外走:“……去送礼物。”

书房里,谢琢正在回想今日碰见二皇子李慎的形。

今日,他去文华殿面圣,正好在殿外遇上二皇子前来问安,他原准备恭敬避让,想到二皇子主动跟他闲聊了几句。

二皇子李慎继承了母亲德妃的,容貌偏俊秀,『性』温和,便是对宫女内监都颇为客气。平日里喜欢文志趣,身上不见金玉,曾说自己若非生在帝王家,一定寄山水,做个闲。

而不管是洛京的文士,还是朝中的文臣,都很吃他这一套。

不过,依照入殿后父子间的对答来看,咸宁帝信不信李慎这一套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像是来故意弄出的动静,谢琢侧耳,几乎是立刻辨认出了来是谁。

陆骁站在窗外,刚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抬手敲窗户,就发现面前的窗户被从里面打开了。

谢琢应该才沐浴过,已经散了发,灯烛为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薄光。陆骁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担心多看眼,心口的猛烈动静就藏不住了。

见陆骁不说,谢琢疑『惑』:“陆小侯爷?”

陆骁清了清嗓子,语调还算正常:“除夕快到了。”

“嗯。”谢琢耐心等着他后面的。

“我家中库房里存的东西多,快过年了,下午时我大致清了一清,清出了一盒珍珠。”陆骁根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一说完,立刻把锦盒打开,往谢琢面前一递,“给你,就当是……过年的礼物。”

盒中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晶莹,在烛光下,彩『色』的光晕虹。

谢琢有马上接下:“都送给我?陆小侯爷,这份年礼过贵重,我不。”

陆骁有点懊恼,是不是一次送多了?他尽量学着沈愚的口气:“这很多吗,哪里贵重了?用来给你打弹珠玩儿的,数量也才刚刚够吧?”

打弹珠?

谢琢眼里浮起笑意:“那陆小侯爷会和我一起打弹珠吗?”

陆骁一怔:“……也不是不。”

答完,他将整个锦盒都塞到了谢琢手里,耳根微红,不过正好有夜『色』遮掩,不会被发觉。

像是为了遮掩什,陆骁改问起:“谢侍读除夕准备怎过?”

谢琢的除夕向来过得清净,回答道:“会和葛叔还有葛武一起吃顿夜饭。”

听完,陆骁突然发现,连他都会因为和沈愚关系好,在正月初一去梁国公府拜年,谢琢在洛京这久,竟然一个朋友。

不,应该说除了千秋馆的宋大夫及葛家父子外,他身边再无旁。

他不像别的,会在官场中结交友,为自己铺路。不管是与他同时参加科考的同年举子进士,还是一样在翰林院中就职的官员,他从未深交过。

好像只考虑一时,从未考虑一世。

或者,他是担心一旦深交,容易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所才独来独往?

不,陆骁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谢琢在这方面甚少有破绽,果不是那块玉佩,他也很难将谢琢和阿瓷联系到一起去,所应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由。

不知道为什,这一刻,陆骁突然感到心慌。

腊月二十五下午,窗外下着连绵的小雨,温鸣正坐在书案前,不知道第多少遍,在草纸上描画大楚境内所有的河流。

几天前,他已经将自己平日的策论作品上呈,获得了“次优”的评级,有了明日入秘阁参加阁试的资格。

在阁试中,他需一日完成六篇试论,这也是制科中最难的一项。阁试合格的,才进入殿试,殿试则求在当日内完成一篇数千字的策论。

而讽刺的是,明日才开考,他不仅已经知道了六篇试论的题目,甚至陛下的名义出的策论题目,他也已经知道了。

勾画河流的墨笔一颤,温鸣想,无论他自己想不想知道,无论他在心中何为自己辩解,他知道了题目,就已经是在舞弊了。

笔尖悬空,颤动许久,才重落到了纸面上。

这时,一个小沙弥轻轻敲了敲门,在门外道:“温施主,寺外有个『药』童找你,说是城中千秋馆的。”

千秋馆?

“我这就来,劳烦了。”温鸣放下笔,起身去了普宁寺的门口。

小沙弥传了后,就趁着大雨还下起来,拿着扫帚继续扫地。不过他还扫干净多大块地方,就看见温鸣去而复返,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信,失了魂似的,身形踉跄,站不稳一般。

他立着扫帚,犹豫不上前搀扶,就在他犹豫的几息里,雨突然越下越大,温鸣也已经走远了一段路。

不知道什地方传来了敲击木鱼的音,温鸣耳边一直反复回响着那个『药』童的:

“馆中去收『药』材的路过温公子的家,就顺路去看了看,得知温公子的妻子已在几日前病逝……今天早晨邻居看见,去探望,才发现温公子的母亲已经走了,了气息。”

那个『药』童还说了些什,他已经完全听不进耳里。

有风挟着冷雨重重地扑在他的脸上,很快混成水,裹着他的眼泪往下流。

此刻,温鸣全身都在颤抖,却察觉不到丝毫的冷意。

母亲走了……

临走前,是不是仍盼着他榜上有名、衣锦还乡?

他还记得上次离家前,年迈『操』劳的母亲倚在门口,叮嘱他:“出门在外,好好吃饭,娘昨晚给你多纳了双鞋,不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他想到,那竟然会是最后一面。

被一个蒲团绊倒在地,膝盖处的剧痛迟钝地传来,温鸣才发现自己进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经有脱漆龟裂的痕迹,座下烟火缭绕。

温鸣在佛前出神许久,他仰着,模糊间看见明烛高燃,忽地想起,成亲那日也是这样,明亮的喜烛下,四娘羞红了脸,他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四娘花了好几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觉得极好,四娘却生气自己的针脚还不够细密,悄悄躲在房间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发间,她才破涕为笑。

后来,他读书闲暇时,会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十分聪颖,『毛』笔写过一遍后,再用树枝在地上反复描画,就再不会忘。

而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多字,凝成了纸面上的绝笔——只望来生,再与君同。

“只望来生……只望来生……”温鸣双眼通红,泣血般,定定看着纸面上被晕开的墨迹,『逼』仄的字音仿佛从剧痛的胸腔中挤出,“来生,来生为什还遇到我……明明你该想着,来生不再遇见我才对!”

“不再遇见我了,四娘,千万不再遇到我了……即使遇见了,也不再做我的妻子了……”

接连的呜咽在佛堂中响起,又淹在雨中,温鸣突然抬起,直视佛祖垂下的双眼,踉跄起身,将面前的蒲团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哑怒斥:“为什有报应……为什那些不会遭天谴!为什不遭天谴!为什……”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会好好做官,会努力抄书,会把母亲和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会在冬日给她们买炭,会带他们去看大夫……

就算艰难,就算清贫,但,她们不会死,不会饥无食,不会病无医,不会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独自死去!

是,他的妻子病重,连『药』都咽不下去时,他在做什?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更守夜,亲手为他缝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脏污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

他的母亲无无息地离世时,他又在做什?

他知道了试论和策论的题目,正在不断告诉自己,他和那周旋,后肯定等来转机。

转机,转机,

真有了转机,又有什用?

又有什用……

这一刻,佛前,温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烛光摇晃,他撑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着衣襟,单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颤抖,嘶哑哭:“我温鸣,枉为夫……枉为子……”

腊月二十六,谢琢在文华殿轮值。因为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宁帝还特意让高让端来『药』茶给他润喉止咳。

见谢琢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宁帝取笑道:“延龄是因为快过年了,想着回家?”

谢琢回过神来,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仪。”

“怎就失仪了?延龄年纪不大,心思浮动是正常。”到年关,御案上的事少了许多,咸宁帝有了关心近臣的闲心,“过年会将家里接到洛京?”

谢琢回答:“臣父母早逝,只有一个老仆在清源老家守着老宅。不过老仆年纪大了,冬日严寒,不适合舟车劳顿,所应该不会接他入京过年。”

“这样,”咸宁帝很欣赏谢琢,无父母照拂却高中探花,说明心志坚定,不会轻易动摇,有家族所累,也少了朋党争,让他放心将事务交到他手里,说着,语气也愈加温和,“那你独自在京中过年,多走走多看看,京中繁华,非其他地方比,此一来,你这年过得也不会冷清。”

吩咐完,咸宁帝又问回:“延龄还告诉朕,刚刚为何心不在焉?”

谢琢惭愧道:“臣念着冬日天寒,明年开春,冰雪融化,无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会淹多少农田民舍。又想到今日制科开考,希望参加考试的举子中,有一二用才,解无定河春洪危,所一不留神思绪便远了。”

“你不提这桩事,朕差点忘了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咸宁帝问高让,“这次制科,是在秘阁中进行?”

高让拢着拂尘:“是的,现在应该刚刚开始。”

“主考官是徐伯明和吴真义?他们个倒什让朕不放心的,”咸宁帝心忧无定河已久,被谢琢的挑起兴致,思忖片刻,“延龄有兴趣随朕一起去看看?”

谢琢起身施礼:“臣遵命。”

咸宁帝只是临时起意,有带上仪仗,只领了谢琢并高让和几个内侍,缓缓行去。

文华殿离秘阁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得知咸宁帝来了,徐伯明和吴真义对视一眼,让他继续守着,自己连忙起身去迎。

咸宁帝摆摆手:“不惊扰了里面正在考试的举子,朕在殿中,闲来无事,想起今日制科开考,来走动看看。”他又问徐伯明,“初试的策论都看完了,有看见好的?”

徐伯明走在咸宁帝左后方,落后半步,恭敬道:“是有几个好的,其中一个姓温的考生,在呈上来的文章中谈了几条治河理念,我和杨首辅及几位阁老都觉得这对山川水文详熟,提出的治河法也很务实。”

“嗯,谈治理河道,务实最是难得。”咸宁帝颔首,“挑出一个来也不错,眼见着就过年了,无定河洪涝无常,朕心里挂着,总是不安。”

徐伯明垂首道:“陛下心系百姓,是天下幸。”

进到秘阁的考场中,副主考礼部尚书吴真义已经起身退到一侧,将主位让给咸宁帝。

谢琢一直跟在咸宁帝身后,不经意地抬起眼,很快便看见了温鸣。

温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半不旧的文士服,似乎一夜睡,脸『色』惨白,双眼浮肿。不过在制科前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个,许多都熬红了眼,倒不显得他特殊。

只是看起来,开考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温鸣却端正坐着,纸面上一个字写,无清楚他在想什。

不知是谁抬先发现了身着龙纹常服的咸宁帝,过多久,考场中的举子齐齐俯身,高呼“陛下万安”。

咸宁帝免了礼,温和嘱咐:“朕不过信步而来,诸位认真作答即,莫分心。”

是这说,但普通举子此前根机会得见天颜,重在位置上坐好后,一连几都因为手抖,拿不稳手中的『毛』笔。

咸宁帝也确实他所说,有准备久留,他在主位上坐了坐,表明了对此次制科的看重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谢琢朝徐伯明和吴真义拱了拱手,跟在咸宁帝身后,一步一步朝着秘阁的大门走去,有再回看场中众,也有看温鸣。

就在他踏出第七步时,身后有一道音在寂静中响起:“臣有事奏明陛下!”

温鸣已经通过秋闱,功名在身,自称为“臣”,不算逾矩。

谢琢随咸宁帝一同回身。

只见气氛紧绷的考场中,温鸣独自站起,他极瘦,像是撑不住身上的文士服,似乎有什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身形都在轻晃,但又像立在风雨中的松竹,不会轻易断裂。

所有都看向了他。

徐伯明原低着,循一看,发现是温鸣,心下不禁一跳,厉呵斥:“制科考场,不容放肆!来——”

就在守在秘阁外的禁军亮出刀刃,快步入内,盔甲窸窣碰撞时,跪在地上的温鸣哑高喊:“臣已经知晓殿试的策论题目!臣,科考舞弊,请陛下详查!”

此刻,温鸣目中,恨意炬。

分享到:
赞(35)

评论5

  • 您的称呼
  1. 卧槽,勇!心疼温鸣一家

    蔷薇蔷薇2022/06/25 17:14:39回复
  2. (*`へ´*)

    Kite2022/06/26 18:16:03回复
  3. 阿瓷的这步棋开始起作用了

    阿陈2022/10/17 12:49:14回复
  4. 哎!(>﹏<)

    月不见季2023/02/12 15:12:05回复
  5. ε=(´ο`*)))唉

    天天2023/10/22 09:41:24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