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万里【回礼】

等陆骁从马厩牵走了照夜,葛武看谢琢手里拿的木盒,奇怪:“公子,陆小侯爷为什么要送你耳坠啊?你又不能戴。”

谢琢眼前浮现起陆骁问他喜不喜欢时,满是期待的神情,回答葛武:“不管是耳坠还是别的,都是心意。”

况且,陆骁喜欢收集这物什,从他话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府中库房里有一大箱,数量很多,还会亲手制作,所以,不管是之前用丝绢做的发簪,还是这对用玉雕刻的兔耳坠,陆骁都非常用心。

他将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他,如果他拒绝了,陆骁会不会难?

“也对,”葛武点点头,“公子说很有道理!”

而且多亏有陆小侯爷在。

葛武很清楚,自家公子毫不在乎外物的享受,对自己几乎到了“苛待”的程度,他和老头子不忍,但都劝不动。

所以私心里,他很希望小侯爷能多在公子身边转悠转悠——似乎小侯爷无论做什么,公子都难以拒绝。

“对了,你去信问问衡楼的商队,有没有蜥皮。”谢琢交代很仔细,“是凌北沙漠里一种名叫‘蜥’的动物的皮革,皮质很硬,透气,水火不侵,若有,就找师傅照陆小侯爷的尺寸,做几副护腕。”

陆骁上车时谢琢就注意到,他护腕边缘有磨损和刀尖的划痕,已经旧了。

一听是给陆骁做的,葛武连忙积极地应来:“我这就去问!商队常年在凌北出,八成有这种蜥皮的存货,公子放心,我一定办妥妥当当!”

“等等。”谢琢走书房,铺开宣纸,想了一会儿,用笔尖最细的圭笔蘸了墨,细致地描画出夔纹,等墨迹干了,递给葛武,“按照这个做纹饰。”

夔,上古异兽,其声如雷,用它的皮做成鼓,能震慑敌军。

葛武将宣纸仔细对折放:“是!”

等葛武走,谢琢坐在书房中,忍不住打开木盒,拿出了那副耳坠。

玉的质地细腻温润,从留的刻纹上能看出雕刻者的小心翼翼,指腹轻轻抹兔子的长耳,谢琢忽地想起幼时,陆骁用竹篮提来了两只兔。

他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兔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即便母亲告诉他,兔十分温顺,他依然不敢伸手去碰,只抓陆骁的衣服,藏在他身,忐忑地探出脑袋去看。

来,是陆骁握他的手,引他去『摸』了『摸』兔子的耳朵,又『摸』了『摸』背上软茸的兔『毛』,哄他说“阿瓷不用害怕,你看,兔子不凶的”,他才没那么怕了。

一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当时指的触感。

不单是兔子,来的小猫、金鱼、鸣蝉、蝴蝶……都是陆骁带他一一辨认接触。

他的母亲忧心他的身体,唯恐一阵凉风就会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而陆骁那时还是稚子心『性』,虽然从大人那里知他身体不,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会带他满院子找蟋蟀和蛐蛐儿,会爬上树帮他抓知了,还会悄悄从外面给他带糖画、风车和泥人。

他天天在院子里,满怀期待地等,听陆骁“阿瓷,阿瓷——”的喊声时,总会分外雀跃。

年纪小时他还不懂,现在方,那时年纪还不大的陆骁,每天都努力将他不能到和从未接触的热闹动,尽数带到他眼前。

还会告诉他,阿瓷不用害怕,我陪你的。

来,快要入冬时,因为了雪,路会不走,陆骁即将随陆渊一起启程回凌北。

他记他当时很是伤心,眼尾鼻尖都哭红了,陆骁一直握他的手哄他,说回了凌北,一定会习字,这样就能常常给他信了,又说,等阿瓷以身体了,可以来凌北找他。

他哭声音发哑,说那你要等我,我会吃『药』的,你还要记给我信。

只是陆家返回凌北没多久,他的父亲谢衡就被指谋逆叛国。

没想到,时隔数年,他又从陆骁这里,到了两只兔。

三日,谢琢散衙回家,换官服,又重新用锦带束了头发,乘马车去了琴台。

琴台的雅间里,吴祯确定是关上的,压低声音问盛浩元:“你对谢延龄到底是个什么意向?”

“并非我有什么意向,而是阁老和二殿。”盛浩元呷了口热茶,“阁老说,翰林院在御前行走的人不少,但陛独独看重这个谢延龄,想来两年入六部,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阁老让我确保谢延龄不会站到大皇子一边去,若能拉拢,则是最。”

吴祯嗤笑:“大皇子?大皇子岳家已经破落成这样了,官职不职权不大,外家更是彻底没了,除了污名,什么都没留。”

他话里满是轻蔑,“除非哪日大皇子妃在宫中暴毙身亡,淑妃能给大皇子重新挑个的岳家,否则,大皇子哪有重新起势的资本?更别说和二殿争了。”

“眼人都知道的事。”盛浩元端茶杯,嗓音徐缓,“你看,谢延龄就是个聪人。以前,大皇子与二殿旗鼓相当时,我去试探,他谁都不站。来远侯府出事,他就接了我的示,有了投靠的意向。”

吴祯从鼻尖“哼”了一声:“我以前还以为他是清流,只想做效忠陛的纯臣。”

“但凡想往上爬的,谁不想结识人脉、有人帮衬?他以前不结识,说不定只是没有路,或者初入朝堂,尚未看清局势,不敢轻易站队。”盛浩元唇角微扯,“现在我都把路铺到他面前了,你看,他哪有不踏上来的理由。”

“还是盛兄厉害!”吴祯恭维了一句,又想起,“那个温鸣呢,一身硬骨头,都折了没?”

盛浩元笑容扩大,悠悠到:“温鸣?腰是弯了,但硬骨头还在,一一折断了、碾碎了,以才能乖乖听话。”

吴祯大笑:“盛兄啊盛兄,你这和驯养牲畜有什么区别?不要我说,温鸣这种人,就该管教,以可别这么不识歹了!”

谢琢时,盛浩元和吴祯正在聊哪家的嫡女又在相看人家了,他解斗篷:“今次只有我三人?”

吴祯自诩风流倜傥,冬日还折扇不离手,笑眯眯地回答:“还有温鸣温兄,不他还没到,延龄可要先喝杯热茶暖暖身?”

正说话,雅间的打开来,温鸣穿上次的士服,似乎更消瘦了两分,半旧的外裳空『荡』『荡』,他低头,一一礼。

谢琢拱手回了礼。

四人坐,不多时,有侍从送上精巧的吃食和茶点。

看了看满桌的菜『色』,吴祯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怪我怪我,听说温兄囊中羞涩,无力支付住宿的费用,一直借住在城外的寺庙中,想必日日吃的都是素斋吧?我该为温兄准备一份荤食才对!”

他又看向盛浩元,“盛兄,你与温兄相熟,知道他口味,你来挑吧。”

盛浩元没说让温鸣想吃什么自己挑,而是直接定了给温鸣的吃食:“就要一份蒸糖肉吧,想来很合温兄的口味。”

温鸣从头到尾没说话,被挑破穷困处境时也没有面『露』窘迫,只在这时开口道了声谢。

吴祯出前,已经在尚书府里吃饭了,他夹了一块点心,提起:“听说温兄要参加个月的制科?”

温鸣谨慎地点头:“没错。”

谢琢手指碰了碰茶杯外壁,问:“制科开考的时间已经定了?”

“再不了多久就要开春了,陛心急,将此次制科的时间定在了月末,时间很紧。”盛浩元回答完,又问,“听说,开制科选拔治河人才的主意,还是延龄在陛面前提议的?”

听这句,温鸣也抬头,朝谢琢看去。

谢琢颔首:“制科由来已久,当时陛正愁无人可用,我便提了一句。”

他偏头,对上温鸣的目光,语气诚恳,“温兄经纶满腹,此次制科定能被录用。”

温鸣端茶杯的手一颤,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他避开谢琢的视线:“……承谢侍读的吉言。”

吴祯这情景,笑『插』话:“我也觉温兄此次定能被录用,说不定了工部,来年去治理泛滥的洪水,按照温兄之才,必能立功劳,日考评升迁都顺顺利利,还能将家人接入洛京。”

温鸣听懂了。

这是吴祯在给他描画日的美图景,只要他听话,上述的这一切,都触手可及。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吴祯的脸沉了一瞬。

这时,被敲开,侍从将蒸糖肉端了来。

蒸糖肉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块大半为肥的猪肉刷满红糖等佐味料,横三刀竖三刀,切成九块,再一起放入蒸笼中。蒸熟,『色』泽红亮,只不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格外肥腻。

吴祯一看,指点琴台的侍从把菜盘放到温鸣面前:“还是盛兄体贴温兄,知道温兄很少能尝到荤食,这次就让温兄一次吃个够。”

他热情道,“温兄可一定要把这盘肉吃完啊,千万不能辜负了盛兄的一番心意!”

温鸣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块,温鸣尚能吃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块,这三块,几乎已经是温鸣整整一年荤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吴祯都看他,他不敢停筷,只能一口接一口地继续往咽。

时,盛浩元余光里,也在注意谢琢的反应,看他有没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愤怒之类的神情。

谢琢神情淡淡,无所觉般,喝了一口温茶,问起:“盛兄不是说琴台新来了一位琴师,一手古琴技艺卓绝吗?”

“怪我怪我,差点忘了琴师还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温鸣,笑让人去把琴师叫来。

温鸣本就不懂琴曲。

虽然古琴是雅乐,但他家里为供他读书,已经再无余力,他也专注诗书章,心无旁骛。

此刻,他不觉让盛浩元和吴祯都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悦耳,他正在极力地将肥肉往咽,时用尽全力,不让痉挛的胃把刚刚不容易咽去的肉再吐出来。

等几曲,琴声彻底停,温鸣也彻底将盘中的蒸糖肉吃一干二净。

吴祯像是没看他发的脸『色』,抚掌大笑:“看来盛兄点的菜,果然合温兄的口味,看,一点肉渣都没剩,饿成这样,也不知道温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温兄不向盛兄道声谢?”

温鸣缓了缓,吸了口气,才站起身,低声道:“谢盛待诏体恤。”

盛浩元笑意温和:“小事而已,如果温兄真要谢我,可否替盛某敬这位琴师一杯酒?刚刚弹奏的几曲,萧索处,让人差点潸然泪。”

“应当的。”温鸣倒了两杯酒,又端酒杯站到琴师面前。

琴师再是被人夸赞技艺超,说到底不是一个伶人,他起身慌忙道:“我怎当起……”

再看面前端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隐约有几分恳求。

琴师惯了名利场,看出了温鸣的处境,没有再客套推脱,接酒杯,一饮而尽。

这之,温鸣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盛浩元聊二皇子喜欢书画,热衷与有才之士结交,以及许多朝内朝外的消息。

他忍腹内的绞痛和几次涌上来的恶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满前额。

他不由开始想,现在这个时间,他的母亲和妻子,应该已经点起油灯,开始绣花或者缝补衣服。

不知道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银钱和信她收到没有,那点银钱是他抄书攒的,若收到了,她就可以去买布来做冬的衣裳,或者换点米面……

怎么和盛浩元他告别,又是怎么走出琴台的,温鸣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无人注意他,他终压抑不住,将刚刚吃去的肉和喝去的酒全吐了出来,腹痛却依然没有缓解。

喘粗气,他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看站在街边的人,不由苦笑道:“像每次温某无比狼狈时,都会被谢侍读撞。”

谢琢像是没注意到温鸣的狼狈:“我只是想来告诉温兄,此次陛是因为忧心今年冬日比往年严寒,无定河已经结冰,来年开春会发洪水,才开了制科。我相信,这是良机,温兄的才华定不会被埋没。”

温鸣此时全身虚软无力,仍拱了拱手:“劳谢侍读特意前来告知。”

谢琢沉默地回礼,准备离开。

放手,温鸣觉自己有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粗糙的墙面,注视谢琢的背影,突然沙哑开口:“谢侍读。”

谢琢停住脚步。

“若世道污浊,你会如?”温鸣问完,不等谢琢回答,失神地注视地面,再压不住情绪般,突兀地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如哭声,

“我就像……蝼蚁,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一场雨,或者一瓢水,就能将我彻底掀翻、淹没,四面八方都没有我的去路……我曾经以为,我只要能读书、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说出盛浩元科举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让母亲和妻子因他丧命。

况且,他没有证据,更害怕即使报了官,也会如石头入水,毫不起波澜。

他知道自己懦弱,瞻前顾,没有勇气。

可是,他又能如?

他又可以做什么?

他只能双眼通红,一拳一拳捶墙,惨笑重复:“他会遭天谴的……他一定会遭天谴……”

谢琢温鸣脱力般滑到了地上,左手无意识地在墙面蹭,已经被磨出了不少细碎的口子和鲜血。

他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尘,半蹲-身,对上温鸣发红的眼睛,字句清晰地说道:“天谴?你想错了,这世上不会有天谴,只有人的恨意。”

等谢琢走,温鸣坐在地上,被冷风吹全身发抖。他抬头望墙头的弯月,满脸都是茫然,自言自语般反复低语:“怎么会没有天谴?怎么可以没有天谴……”

第二天清晨,谢琢出时,陆骁已经到了。

像是出某种默契,陆骁每天一大早来蹭谢琢的马车,到了宫附近提前车离开,再迟上半个时辰才去天章阁点卯,不往往待不了多久,就又往宫外跑了。

葛武把马车赶了来,陆骁拍了拍照夜的马脖子:“自己去马厩里待,晚上我来带你回去。”

照夜打了声响鼻,也不需要人牵缰绳,踢踢踏踏地朝马厩的方向去了,熟熟路。

安排坐骑的去处,陆骁跃上车,等谢琢也坐上来,他拿出一个素『色』香囊:“我去找宋大夫要的方子,冬日车内容易气闷,这是提神醒脑的,我试,味道不浓不熏人,清清淡淡,很不错!”

谢琢接,挂到了侧壁上,很快,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香。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车轮的滚动声中,陆骁正悄悄打量谢琢的脸『色』,猜测他昨夜睡不,闻言双眼一亮:“阿——谢侍读要给我什么?”

谢琢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陆骁:“我你的护腕已经旧了,就找人做了三对给你替换。”

陆骁看清谢琢所说的护腕时,没有藏住眼里的惊讶。

凌北的蜥皮因为坚硬轻巧,是做腕甲的上佳材料,极难买到,会鞣制蜥皮的工匠更是难寻。

但现在,锦盒中,三对蜥皮护腕整齐摆放,上面还印花纹,比他自己的护腕精致许多。

小心地碰了碰,陆骁奇:“这是什么纹饰?”

“古书中描述的夔纹。”

描述?心里掠一个猜测,陆骁立时抓住,陡然抬起眼注视谢琢:“是谢侍读亲手画的吗?”

谢琢原本想否认。

曾主动和陆骁疏远的人是他,已经决定保持距离的也是他,可一旦面对陆骁,一切做的决定都会如楼宇坍塌。

“是。”

陆骁紧紧追问:“只我一个人有?”

谢琢不由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是。”

心底窜上火苗,连掌心都跟被烧烫了,陆骁小心地拿起一个护腕,熟练地寸尺:“谢侍读可以帮我戴上吗?”

谢琢微顿,没有拒绝。

他接,套在陆骁腕上,又将黑『色』麒麟服的袖口仔细地扎去,很是耐心。

他的指,是他的脉搏。

陆骁另一只手悄悄握紧,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脉搏狂跳,心如鼓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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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7

  • 您的称呼
  1. 有~人~吗~

    蔷薇蔷薇 2022/06/25 14:20:50 回复
  2. (ノ▽`*)ノ[有人的♪]=з=з=з

    Kite 2022/06/26 13:25:35 回复
  3. 有人的~
    但是人好像很少呀~
    (●°u°●)​ 」

    Letter_ 2022/07/02 22:30:08 回复
  4. 开朗的怜怜 2022/10/27 21:08:43 回复
  5. 自古坏人多长寿
    有几个忠臣能有好结果

    粉笔画 2022/10/28 00:34:30 回复
  6. o(≧v≦)o~~

    月不见季 2023/02/12 13:21:33 回复
  7. 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各位不要学

    匿名 2024/04/06 15:35:3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