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刘怀导演在业界有一个外号,叫作“磨杵行者”,因为他拍戏的时候对每一帧画面、演员的每一个表情要求都极为严格,但凡有半点不满意的地方,都会以铁杵磨针的劲头一遍遍重来一遍遍修改,据说最高记录有一场戏来来回回拍了168次,到最后演员实在受不了了,瘫在地上抱头痛哭。

而余火很快就见识到了他严苛到极致的这一面。

“卡!”刘怀满面怒火的从显示屏后站起来,“说了多少次,情绪不对情绪不够饱满!你们两个一个倔得跟头驴死都不会认错,一个拧得像块钢板把成绩当成命,这么大的冲突对着嚎几嗓子就完了?要激情!要有火花!拿出点十几二十岁愣头青不管不顾的劲儿来!化妆师呢,重新补妆,10分钟之后继续!”

余火从场景中退下来坐在椅子上,呼哧喘气满头都是汗,张敏立刻从泡沫箱里拿出一条冰好的冷毛巾递给他,然后将他身上秋冬装扮的厚重迷彩服解开几粒扣子,举起小电风扇对着衣服里头吹试图给他降温。

江封拿着杯子喂他喝了几口水,心疼得不行:“怎么样,还撑得住吗?”这么热的天,外头地上烫得都能煎鸡蛋,演员们还要穿着厚厚的毛衣外套,前前后后将一场戏拍了十几遍,简直不是人干得活。

余火擦了一把脸,内力运转将燥热散去几分,笑道:“没事,我可以的。”

他们拍的这一场,是程然和袁方昊在告状事件后爆发的第二次激烈冲突。

新兵连的第一次全项体能比赛中,程然所在的3201班从17个班级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团体第一的好成绩。他本人更是在400米障碍赛中,以2.02秒的成绩险胜3205班的一名队员,成为该项目的单人冠军,和其他各项的冠军一起,由上级长官全营广播表扬。

这对于程然来说,当然是一件大喜事。

可是就在比赛之后不久,他偶然间听见袁方昊和其他队友的谈话,才知道原来袁方昊从强兵连的师兄师姐那儿打听来一个消息,教官们用的秒表计时器里有一个是有问题的,会比其他秒表慢几秒钟,袁方昊偷偷将这个秒表换给了3201班的教官,因此他们才能拿到第一。

然后便是惊怒交加的程然,和袁方昊之间的一场激烈对峙。

余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尝试将自己融入程然这个角色当中,体会当他得知这一真相后,究竟会产生怎样的情绪反应。

程然呆板,固执,将军规纪律视为不可动摇的原则,因为在他眼里,违背纪律总有一天会带来像兄长意外牺牲那样不可挽回的后果;

程然刻苦,努力,将成绩和荣誉看得重逾生命,因为只有成为最出色的人,他才有可能当上特种兵,才能实现兄长未能完成心愿,带着属于兄长的那份荣光一起活下去。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可以付出一切,别人训练一倍的时间,他就训练两倍,四倍,八倍十倍,无数咬牙坚持的辛苦,无数默默倾洒的血汗,无数个深夜里训练场上独自奔跑的身影,都是为了能在赛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自己。

袁方昊对秒表动手脚的行为,无疑是将他人生中最看重的两样东西,同时扔在地上狠狠践踏。

“喂……”贺文锋朝着余火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猛然睁开的眼睛里汹涌翻滚的愤恨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情绪回拢,余火缓缓从角色中脱离,呼了一口气后问道:“贺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贺文锋努力忽视旁边江封森冷的目光,望着余火道:“待会儿再拍的时候,你打我一拳吧。”

“唔,为何?”余火有些不明所以。

“咱们俩都想拍好这场戏没错吧,导演觉得之前的不够激烈,那就干脆来个最激烈的。待会儿我骂完那一句之后,你就直接冲过来给我一拳,真打,没事。”然后转头看向江封:“放心,我不会还手的。”

“演员各就各位!”不远处的刘怀喊道,“准备重新开始拍摄!”

贺文锋对着二人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小心点,”江封接过余火手里的毛巾,帮他扣上扣子:“我信不过他。”

“我省得的。”余火从椅子上站起来,酝酿了片刻之后也往场景中走去。

“第103场第19次,action!”

砰。程然重重地将宿舍门推开,满脸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你们,你们对秒表动了手脚?!”

袁方昊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把他拉进去同时将门关紧,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谁说我们动了手脚,是那表本来就有问题!”

程然怒不可遏:“但是你们明知道表有问题,还是偷偷换给了教官,让他用这块表给我们班计时是不是!”

袁方昊梗着脖子:“是又怎么样,有优势不利用那不是傻子么!”

“你们,你们无耻!你们没有半点身为军人的荣誉感!”程然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往外冲,被袁方昊一把抱住:“你想干什么?”

“放开我!”程然拼命挣扎,“我要去报告辅导员!”

“你他妈疯了!”袁方昊恼得飙脏话,喊过来另外一个队员将程然按住:“你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了辅导员,别说第一没了,咱们肯定都要被记过的!就为了一两秒的事情,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吗!”

“把大家拖下水的是你!”程然额头青筋直跳,“不就是一两秒,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们辛辛苦苦训练为得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靠真实成绩取胜吗!非要做这种弄虚作假的无耻行径!”

“是是是!你程然最伟大最清高行了吧!我们都是卑鄙下流的污秽小人,哪能跟您比呢!”袁方昊也被激出火来了,“都别拦着他,让他去找辅导员!让他为了满足自己至高无上的道德感让咱们班彻底沦为新兵连的笑话!最后一拍两散一了百了,谁他妈也别想好过!

只是程然你可别忘了,你拿的那个冠军,也是用有问题的秒表算出来的。风光也让你风光了,得奖的时候也没听你质疑时间上可能有什么问题,哦,现在全营广播表扬过了,你倒想起来要举报大家当正义使者了,我呸!少他妈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啊!”

程然忽然怒吼一声,朝着袁方昊冲过去将他狠狠扑倒在地上,两人挣扎撕扯,很快就从宿舍里面滚到了走廊上。

“班长,昊哥!”闻讯赶过来的同班队友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想将二人拉扯开。

“都别插手!”袁方昊被程然压在地上紧紧揪住衣领子,神色依旧满是嘲讽:“私自斗殴是违反军规纪律的,咱们班长大人不是最宝贝这个吗,大家都站着好好看看,看看在他心里头,到底是纪律重要还是私人恩怨重要!”

程然眼底一片血红:“就算没有那个表,我也能拿第一!”

“或许吧,”袁方昊的脸色逐渐涨红,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只是可惜得很,一旦背上作弊的名头,可就没办法洗清了呢。”

像是被人硬生生拔下了一片逆鳞,骤然从程然身上爆发而出的愤怒和恨意让贺文锋心中一跳,随即便看见他高高举起拳头,迅疾如风挟裹着万钧之力,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狠狠砸了下来。

贺文锋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可预期当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程然从他身上爬起来,眸子里漆黑如墨,右手淅沥沥往下滴着血。

他尤处于震惊之中,不远处就传来辅导员的怒喝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停!”

刘怀从椅子上蹦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要得就是这个效果!哎,工作人员呢,快去给余火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不用他说,早在他喊停的那一刻,江封已经飞速冲了过去,捧起余火的右手仔细检查,目光阴沉可怕,眉头皱得几乎能打结。

也不知为何,见他这幅样子,余火莫名就有些心虚:“江封哥你别担心,其实,就是看着有些吓人,我特意掌控了力道,只是一点皮外伤。”另外催动内力让血流得稍稍快了几分而已。

“不许说话。”江封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仔细确认没有损伤到骨头关节之后,将他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然后在他腿间单膝跪下,从张敏手里接过止疼止血药和绷带给他包扎。

这样的姿势让余火很是别扭,刚想转过身体将双腿合拢,就又被江封瞪了一眼:“不许乱动。”

这下子余火不说话也不敢动了,眸光忽闪不定,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幸好他坐的地方位于角落处,江封明确表示了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忙,身前又有张敏挡着,因此并未有人看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封终于包扎完毕站了起来:“伤口一个星期之内不要碰水。”

“可是我马上就要有一场在雨中的戏……”触及江封的目光,余火识趣地将后半句咽了回去,想了想商量道:“那我在伤口处包几层保鲜膜,保证不碰到水可不可以?”

江封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

等二人离开之后,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张敏捏了捏有些发烫的耳朵:余哥和江先生的相处模式,怎么就跟小情侣谈恋爱似的……

这一场剧烈冲突的戏份终于通过之后,接下来的几场相对而言就要轻松不少。

辅导员将程然和袁方昊两人叫到了办公室,责问他们为什么会发生矛盾。

程然不顾袁方昊的眼色暗示,到底还是将秒表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过最后却将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表是我一个人换的,其他人完全不知情。辅导员你惩罚我吧。”

袁方昊震惊地看着他,随即冷哼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需要你装好人。报告辅导员!表是我换的,跟其他人都没关系,您惩罚我吧!”

辅导员气笑了:“感情你们俩是商量好来我这演一出战友情深来了?怎么,以为法不责众,都争着揽责任我就谁都不罚?”

然后转头看向挤挤挨挨躲在门口偷听的3201班成员:“都给老子滚进来,还有谁也想加入他们两个英勇就义的?”

赵舸航扮演的夏轩上前两步,抬头挺胸“啪”的一声敬了个军礼:“报告辅导员!表是我换的!请辅导员惩罚我!”

许曼晴扮演的葛梦瑶紧接着上前两步:“报告辅导员!表是我换的!跟其他人都没关系请您惩罚我吧!”

到最后,3201的25个队员全部站了出来,将办公室里塞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是同一句话:“报告辅导员!表是我换的!请辅导员惩罚我!”

结果毫无疑问,被辅导员一并论处,全班记大过一次,取消比赛成绩,罚跑50圈,并在整个军营内通报批评。

按照剧本里写的,为了烘托气氛,3201班成员被惩罚的那天刚好下了一场暴雨。奈何D市少雨,整整大半月连滴雨的影子也没见着。

剧组一合计,干脆找D市消防局借了八辆高臂喷水车,将整个操场围了一圈,底下水龙头一打开,炙热的阳光底下,立刻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第114场第六次,action!”

随着刘怀一声令下,饰演3201班队员的25个演员又开始围着操场奔跑起来。

不远处的喇叭里正在循环播放着针对秒表一事对3201班的严厉批评,旁边不时还有其他班级的队员路过,神色各异指指点点。

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磅礴大雨之中所有人只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往前跑。摇臂上的摄像镜头追随人群移动,缓缓自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啊,”场景外的显示屏之后,忽然有工作人员低声惊呼起来:“余火是不是在哭啊?”

准确来说,应该是程然在哭。

连绵不绝的雨水从他身上冲刷而过,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淋得湿透。脸上湿漉漉全是水渍,按说应该看不出来是不是在哭才对,可是从他通红的眼睛,从他不断鼓动的鼻翼,从他肩膀上强自控制却依然掩饰不住的细微颤抖,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他此时正在放声痛哭。

这个剧本里不过刚满19岁的执拗青年,借着这一场哗啦轰响的瓢泼大雨,将所有的难过和委屈,所有的愤恨和不甘,通过不会被人察觉的眼泪通通发泄了出来。

江封心中微微抽紧。而刘怀导演则笑了起来:“这小子,真有他的。”

这一段并不在剧本要求当中,可此时此刻以这种方式将人物的情绪表现出来,无疑是再恰当不过。

操场一圈下来是500米。20圈之后,逐渐就有人坚持不住了。

雨湿地滑,程然脚下一个踉跄往旁边一歪,就被身后不远处的袁方昊及时扶了一把:“喂,你没事吧。”

程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胳膊上一个用力将他的手使劲甩开,重新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跑。

袁方昊蠕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咬咬牙跟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暗,雨势越来越大,湿冷的泥浆漫过脚踝,每一步都仿佛要费尽所有的力气,很快,摔倒在地的人就越来越多。

“都他妈给我站起来!”作为班长的程然头一次骂了脏话,“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就算是一点点往前挪,也要把这50圈给挪下来!”

伸手架住身旁一个摇摇晃晃就快倒下去的队员,硬是带着他一起往前跑。

在他后面的袁方昊眸光闪了闪,也伸手架住一个:“都他妈听见班长说的话了!全给老子拼了命的跑!”

“热血不凉!军魂不死!”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口号,很快,整个操场上都是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嚎声:

“热血不凉!军魂不死!3201,天下无敌!”

连绵的雨幕倾泻而下,不曾完全隐没的夕阳穿梭折射,在操场边缘处铺下一道虹光。

50圈全部跑完,众人脚下一软,横七竖八在泥水里躺了一地。半晌之后彼此对视一眼,像是傻了一样带着满身的泥点子大笑起来。

“停!”

刘怀导演站起来鼓掌:“很好!这一条过!今天收工!”

水龙头关上,雨幕停止,江封从张敏手里接过一条大毛巾,大步跑过去将余火从泥浆里拉起来,包住脑袋细细擦了一遍,末了伸手在他通红的眼角摸了摸:“你做得很好。”

虽然50圈不是真跑,但演员们又是淋雨又是滚泥浆的都累得不行,由助理扶着回去休息,剧组的工作人员也开始收拾东西。

刘怀将这几天拍摄的影像大致翻了一遍,忽然招手将余火喊过去:“我发现你拍戏的时候经常会做一个剧本里没有的小动作——就是把手放到左边胸口处,比如说升旗的时候,受到表扬的时候,情绪波动特别大的时候,还有刚刚跑步喊口号的时候,特意加这个动作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余火脸上微红,心里有些忐忑:“是这样的,因为程然参军是因为继承兄长的遗志,想要完成兄长没能实现的梦想成为一名特种军人。所以在我的设想中,程然左边胸口处的口袋里装了一张兄长的照片,这个摸照片的动作是在和已经过世的兄长对话,并提醒自己不忘初心,不能让兄长失望。”

“有点意思。”刘怀摸了摸下巴:“要不然这样,我专门给你加个镜头,你把兄长的照片拿出来看一回,这样呢效果会更加明显。”

不过用谁的照片当作兄长,倒又是一个问题。毕竟剧本中是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顾忌。

“用我的吧。”江封忽然开口道,“我比余火年长,又都长得特别帅,看起来不会有太大破绽。”

工作人员都笑起来,刘怀问:“江先生不忌讳这个?”

“本来就是枪.口上讨生活的,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哪有那么多忌讳。”

“行,回头电视剧播放了给江先生加个特别演出。”刘怀笑道,“我记得学校门口就有拍证件照的吧,几分钟就能洗出来。咱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劳烦江先生换身军装过去拍一张,今晚就把这个镜头给搞定,大家觉得怎么样?”

一个小时之后,刘怀等人开始在学校里寻找最适合拍摄这个镜头的地点。

最后选中了在教学楼后头的一片小池塘旁边。

池水清浅,倒映出满池的细碎星光;池子边有棵合抱粗的柳树,翠绿的枝条倒垂下来,在晚风中微微摇晃。

幽深,静谧,最适合用来怀念感伤。

“啪!”刘怀又打死一只叮在腿上的蚊子,出声拍板:“行,就这了。余火啊,你把照片揣到胸口,就坐到那棵柳树下面,好,手搭在膝盖上,头再往这边转一点,对对对,就这样,侧脸正对着水里头的星星,完美。灯光摄影准备,第115场第一次,action!”

夜色清幽,月光洒落满地。程然独自靠坐在柳树旁,衬着周围细微的虫鸣声,越发显得单薄孤寂。

伸手从胸口掏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身着军装,五官英挺俊朗,只是坐在那不动,便能教人感觉到一股铿锵有力的凛然气场。

手指从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上轻轻拂过,嘴角孩子气的一瘪,抬起手背在通红的眼睛上抹了抹:“哥……”

“好!暂停一下。”

刘怀叫了停,然后和副导演站在摄像机后头一边重放,一边商议需不需要进行更改。

江封忽然提议:“我觉得还可以稍微多加点动作。角色和兄长的感情不是特别深厚吗,阴阳两隔睹物思人,心里头应该是极其难过想念的,不如把照片放到嘴边亲一口怎么样。”

亲一口?

刘怀和副导演对视一眼,然后对余火道,“那要不,就先试一遍?”

摄像机对准,再次进行拍摄。

夜色清幽,月光洒落满地。程然伸出手指从照片里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上拂过,眼睛里溢满泪水,然后举起照片贴到唇边亲了亲:“哥……”

“停!”

唔。刘怀导演掩住嘴咳了一声。余火本来就长得好,加上星辉月光柳树池塘的氛围,这么一亲,不像是怀念兄长,倒更像是思念恋人了。

视线不动神色地从江封脸上扫了一圈,转头对余火道:“那啥,前两条都还不错,咱们再拍一条,这次把照片抱在怀里试试。”

按照要求将第三条拍完,刘怀带着一巴掌的蚊子血宣布收工。

返回住处的路上,江封悄摸摸蹭到余火身边,一本正经道:“刚刚第二条,拍得特别好。”

余火脸色唰地通红,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抿起来往上翘了翘。

一个半月之后。

学校正式开学,剧组在D市的场景也全部拍摄结束,接下来需要进入第二个阶段,拍摄队员们作为特种兵预备役进行训练的部分。

因为这部分涉及到学习各种高端的军用设施,包括炸.弹爆破和小口径火.炮射击场景,一般地方拍不了。好在军方财大气粗,直接将H市郊区的一处军用机场划给剧组作为拍摄场地,于是众人离开D市,转而往H市进发。

主演们之前进行集训的时候因为时间有限,真正属于特种兵的训练内容很多都没有接触到,因此一路上都兴奋得不行。

“江教官,”大巴车内刚安静一会儿,又有人开始问:“听说我们还要亲手开坦克是吗!”

江封扫他一眼:“不仅开坦克,还要开飞机呢。”从数千米的高空跳伞下来,到时候吓得别哭就行。跟特种兵真正需要接受的训练比起来,他们之前见过的根本全都是小儿科。

“哇哦!”车子里再次响起激动的呼嚎。

“班长,听说你和江教官都是H市本地人对不对?到了地方可要请我们吃饭啊!”

坐在江封旁边的余火转过头笑道:“放心,一定尽足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大家。”

“先得把戏拍好了,”刘怀导演也跟着开玩笑,“不然饭没得吃,排头倒是够你们吃的。”

车内欢声笑语不断,江封看着余火正要说点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接通之后听了片刻,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怎么了?”等他挂了电话之后,余火凑过去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封也不避讳,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高帆打过来的。你还记得他之前提过的唐珥吗?”

余火很快想了起来:“你的发小——唐森唐先生的未婚妻?”

江封点点头,然后轻声叹了口气:“本来二人好事将近,可是唐珥发生了一点意外,现在正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江封说到做到,抵达H市后果然请全剧组成员去酒店里大吃了一顿,不光吃饭,还在歌厅里包了场,等吃完之后一起去唱歌放松。

因为剧组中只有余火和江封两个是本地人,又是做东,饭桌上自然就成为了众人轮番敬酒的对象。

江封来者不拒,敬一杯喝一杯,不管如此,所有伸到余火那边的酒杯也全被他给拦了过来:“余火明天还要拍戏呢,酒量又浅,你们灌他干什么,想拼酒尽管冲着我来,来多少我喝多少,半滴不带剩的。”

有人起哄:“教官你也太偏心了,怎么光对班长这么好啊!”

余火脸上有些发红,江封眼神多尖,立刻就瞧见了,心里美滋滋一乐,面上却半点不显出来,横了起哄的人一眼:“英雄惜英雄懂不懂,余火可是能直接把我打趴下的人,你们要是有谁能够做到,我保证也对你好,怎么样,想不想挑战一下?”

对方嘿嘿笑了两声,权当没听懂:“喝酒喝酒,继续喝酒,教官来,我再敬您一杯!”

江封以一敌几十,等到这顿饭终于吃完的时候,脸色微醺,神态已经明显带了醉意。

余火有些担心,伸手扶了一把:“江封哥,你没事吧?”

江封顺势把胳膊环在他肩膀上,瞧着像是醉了,下盘却稳得很,小心翼翼地不把重量过多压在余火身上:“没事,我酒量好着呢,走,一起去唱歌!”

歌厅离酒店不远,众人决定干脆走过去,就当做饭后消食。众目睽睽之下,江封也不好一直腻在余火身上,走了没多远便松开了。温暖的身体突然离开,心中便很有些留念不舍。

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啊。江封暗暗叹了口气。

他能感觉出来,余火对他是有好感的。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作用匪浅,最起码如今在余火眼里他已经不仅仅是个值得尊敬的教官了,还是个可以信赖和亲近的友人。就像是始终紧紧闭合保护自己的蚌,眼下已经对着他露出了一条缝,可以窥见里头柔软美好的内容。

但想仅凭这条缝让余火接受他、直接跨越到恋人关系,明显是不大现实的。搞不好适得其反,连这条缝都要重新闭合起来。

看来他得想个法子,既能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又不至于让余火对他产生防备才行。

歌厅里被包了场,除了剧组成员没有其他人。众人吃饱喝足都挺兴奋,各自结伴找包间坐进去,随即便开了麦,鬼哭狼嚎纵声高歌。

几位主演和江封一起进了同一间包厢,江封一走进去就开始在点歌机上敲打,片刻后退开几步谦让:“你们先唱你们先唱。”

除了余火之外,在场其他几个主演多多少少都进行过声乐训练,也不怯场,遵循女士优先的原则,从许曼晴开始,大大方方拿起话筒一展歌喉。

许曼晴唱完之后,按照点歌单的顺序屏幕上跳出了下一首歌。

歌名里带个“火”字。

“这是谁点的?”许曼晴四周看了一圈,将目光定在余火身上:“班长你吗?”

余火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不不不,我不会唱,唱不好。”如今的曲目,与他原先所在世界内的宫商角徵羽,差得实在不止十万八千里。

“我点的。”江封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话筒咳了一声,“献丑了。”

赵舸航等人立刻起哄:“教官加油!”

音乐声响起,江封身姿笔挺的打了两下拍子,然后唱了起来。

说实话,唱得十分好听。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音域宽广,尾声带着轻微的颤音,歌声里像是携裹了一股股细小的电流,瞬间便在四肢百骸内引起细密的酥麻感。

而且每唱一句带“火”字的歌词,就要朝余火的方向看一眼。

余火脸上微微发烫,心脏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欢实,掌心里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湿热的汗迹。所幸房间内光线昏暗,其余人都在给江封伴奏和声,因此并没有人发觉他的异常。

江封一曲完毕之后,得到了众人热烈的齐声高呼,随后话筒交到了贺文锋手里。

等到贺文锋唱完,屏幕上再次跳出来一首名字里带“火”的歌。

这回不用人问江封就主动站了起来:“还是我点的。”

许曼晴笑着偷偷跟余火咬耳朵:“看来教官今天是打算一鸣惊人啊。”

余火没说话,心里模糊有个猜测,却又不敢完全肯定。

不过很快那猜测便被证实了几分。因为这一次,江封依旧是每唱一句带“火”的歌词,便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一曲之后,话筒继续在除余火之外的五六人之间轮流转。等到赵舸航唱完第二首之后,屏幕上第三次出现了名字里带“火”的歌。

这一回江封的表现更加直白,直接对着余火开始唱,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氤氲醉意,在昏暗的光线中璀璨生辉:“……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这下就算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是在借歌抒情了。

许曼晴一会儿看看江封一会儿看看余火,捂着嘴巴直笑。就连赵舸航等人眼中也满是善意的戏谑。

余火脸上红得能滴血,最终在江封热烈的进攻下落荒而逃,跑到卫生间里往脸上泼了好几把冷水才终于缓过来。对着镜子踟躇半晌,这才慢腾腾地又走了回去。

幸而江封也知道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确定心意已经完全传达出去了,终于消停下来,没有继续进行才艺展示。

众人一直在歌厅里唱了好几个小时,等到结束之后,外面已是满天星辉。

其他人直接上面包车前往剧组安排好的酒店,余火足足两个月没见丑丑了,所以打算回家住。作为唯二的本地人之一,江封此时已经醉醺醺走路都走不稳了,护送他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余火身上。

和许曼晴等人挥手告别,目送他们离开之后,余火架着江封,来到路边打车。

此时没有多余的人在场,江封立刻像是牛皮糖一样整个黏在了余火身上。两人贴得近,鼻尖便萦绕着一股浅淡清新的好闻味道,顺着鼻腔慢悠悠荡进肺腑里,再在心头缠绵悱恻的绕上几圈。

上了车之后更加肆无忌惮,直接枕在余火腿上抱着他的腰不松手。

也不知是因为考虑到对方是为自己挡酒才喝醉的,还是有些什么其他缘故,余火虽然面红心跳,但到底没有把他推开。放软了声音询问道:“江封哥,你住在什么地方?”

江封闭着眼睛模糊不清的咕哝了两声。

“什么?”余火侧头将耳朵贴向他:“你说大点声,我没听清。”

江封翻了个身,炙热的嘴唇正好从余火脸上擦过。

余火浑身一颤,眼睛扑闪扑闪很快氤出一层水意,只觉得脸上被他碰到的地方像是能烧起来,脑子里晕晕沉沉再也不记得问他的住址了。

半个多小时过后,余火架着江封的胳膊,半扶半抱的抵达了自己公寓门口。

掏出钥匙开锁进屋,来不及先把门关上,搀着他放上了客厅沙发。

正准备将他的胳膊从脖颈上拿下来,江封忽然睁开了眼睛,手上微微用力将余火往下一拉,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半压在自己身上。

谁都没有说话,但室内的氛围却迅速炙热暧昧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能清楚看见自己在彼此眼中的倒影。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彼此交缠,像是逐渐靠近火星的弹药,相互吸引一触即发。

江封似乎还醉着,又似乎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点点拉近余火和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余火,我……”

就在双唇即将触碰、弹药即将引爆的一瞬间,伴随着一连串兴奋至极的吠叫声,一道银白色的身影风一样从门缝里窜了进来,然后笔直插.进二人中间,在余火脸上狂舔。

卧槽!江封心中狠狠骂了一句:如此完美的氛围,就差这么一点!

“丑丑?”余火一愣,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失落,而门外已经响起了周扬的声音:“余先生,是你回来了吗?”

余火立刻抱着丑丑从江封的身上爬了起来,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出去:“是我。”

“我就说嘛,丑丑忽然激动得不得了,一个劲儿的挠着门想要出去,小家伙鼻子倒是尖。”周扬伸手在丑丑头上揉了两把,然后看着余火:“余先生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不会是感冒了吧?我那倒是有感冒药和退烧药,要不要我拿一点过来?”

“不用不用,”余火赶紧摆手:“不是感冒,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段时间多谢你帮我照顾丑丑,我着实感激不尽。”

“这有什么,丑丑这么乖,正好还能给船船做个伴,我巴不得呢。那你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需要直接敲我门就行。”

余火再三感谢,然后相互道别后关上了门。

抱着丑丑靠在门上,抬手捂住疯狂乱跳的心脏,许久之后,墨玉似的眸子里悄悄浮出一抹羞赧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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