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第二百零五章

宁康二年,九月

慕商时节,秋高气爽。

建康城内,秦淮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交织,艄公撑起船杆,船工喊着号子,偶尔有士族高门的游船经过,河面飘散隐隐的乐声,商船立即向两侧避开。

飞溅的水浪高过三尺,暖阳映照之下,炫发五彩光芒。

点点水花晶莹,似河中飞起的珍珠。

北岸有几辆牛车经过,是出城登高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郎君身着大衫,相貌俊朗,兴致起来,以手击节,临水高歌。女郎挑起车帘,眺望秋日美景,不时发出几声感叹。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民间登高赏秋,以菊相赠,台城行重九会宴,百官入太极殿朝见,于宫中宴饮。

天子飨群臣,文武贺少帝。

殿前,数人合抱的火盆熊熊燃起,群臣坐于席间,面前设榻,榻上设酒肉时蔬。乐声起,群臣先敬天子,后彼此举杯,虽不及各府宴饮时随意,倒别有一番热闹。

乐人或立或坐,鼓声隆隆,弦瑟阵阵。

歌女展喉,舞女飞旋,歌舞声中,宴会进-入-高-潮。

即便是政见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此时也能举杯邀饮,非刻薄至极,绝不会故意下对方脸面,更要回敬一觞,才不负重阳佳节。

司马曜坐在上首,俯瞰群臣推杯把盏,酒酣耳热,纵然心中早存郁气,也要强装笑脸。

他以为桓温足够跋扈,却万万没料到,桓大司马的嚣张跋扈,不过是权臣缩影。

自登上皇位,他彻底体会到了历代先帝的艰难。

安心做个傀儡,熬死一群老臣?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明知自己被视为摆设,仍要强撑天子尊严,被臣子看笑话,这种滋味实在难言。难怪司马奕会被“逼”疯,难怪父皇在位一年就驾鹤西行。

不是司马家的皇帝没有野心,各个庸碌,而是重重压迫之下,左有权臣右有高门,野心之火尚未燃起就已熄灭。

想到幽州上表,司马曜又是一阵苦笑。

亏他以为能利用桓容,甚至想着用完一脚踢开,顺势接手幽州,当真是瞎了眼,脑袋被石头砸,异想天开!

日前氐贼寇梁州,刺使杨亮不敌,汉中之地危在旦夕。朝中不及发兵,桓容率几千州兵驰援,解城下之围,更一路追敌,连下武都、仇池两地,将氐秦刺使杨安的首级送往长安。

朝中获悉此事,表面称颂皇朝国运,背地都在议论,桓容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桓大司马。

桓温,桓容,桓氏!

司马曜不甘心。

可不甘又能怎样?

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临朝摄政,满朝文武不是郗愔党羽就是士族高门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

更闹心的是,司马道子同他离心,坚持不受琅琊王封号,更不愿列朝,每次见面都是一句话:请归封地。

掰着指头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长姊新安。

桓济身在姑孰,她却带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

实情却是,她抵达盱眙之后,并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购置宅院,每逢十日过府请安,余下时间尽在府内宴饮,要么就出城赏景、入坊市游玩,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馆陶大长公主,在府内养有面-首。

事关司马氏和桓氏脸面,流言未经证实,就很快被压了下来。但是,司马曜却信了七分,更是无比的羡慕。

堂堂国君,过得还不如一个郡公主自在,别提多难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对比太大,伤害更大。

听到的消息越多,司马曜就越感到难受,心被撕开一条大口,哗哗向外淌血。

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将他从王府带入宫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顺带将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换。

看着大长乐得意的样子,司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时一般,狠狠踹上一脚。至于往长乐宫说理,更是想都别想。

现如今,朝廷掌于权臣士族,台城尽握于王太后。

司马曜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别说实现雄心壮志,稍有不对,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难说。

或许司马道子早看穿这点,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琅琊王,甚至从心底里抗拒。

桓容请发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马道子直接入宫请见,执意要归封地。话里话间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马曜没理由不准。

“如阿兄不点头,我便去求见太后。”

此言已经算是威胁。

司马曜气得握拳,终究无奈,唯有点头答应。目送司马道子难言喜意,一刻都不愿多留,像是生怕司马曜反悔,离宫后就打点行装,连仪仗都没摆,坐着马车,带上护卫健仆,急匆匆离开建康。

司马道子受封东海王,封地本在东阳,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邻。借口同司马道福交恶,司马道子几次同司马曜“纠缠”,成功将封地改成临海郡。

临海地处偏僻,比不上东阳郡繁华,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过,税收绝对不少。

再则,东阳、临海与会稽都在扬州,就地理位置而言,临海相距会稽更远。

司马道子是司马曜的同母兄弟,虽没有改封琅琊王,但在司马曜没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认的皇位继承人。

留在建康且罢,若是离开都城,封地绝不会在扬州之外。

会稽是士族的大-本-营,桓豁遥领扬州牧,州内各郡太守却以会稽利益为先。在扬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权利勉强算作五五开,更多时候,建康士族要压过桓氏一头。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扬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动心思。

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离会稽越远越好。挑来挑去,最终将目光定在临海。

事实上,他更想选择永嘉郡。奈何那里是琅琊王氏的地盘,而王献之素来同桓容交好,司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干脆退后半步,将封地选在临海郡。

司马道子急匆匆离开都城,再没有回头。

司马曜留在台城,更显得孤立无援。

重阳会宴,舞乐充斥耳边,群臣奉酒,表情带着恭敬,言行举止半点不错,司马曜看到的只有讽刺,无尽的讽刺。

宴会结束,群臣退出宫外,热闹散去,恰似繁华将至尽头,再不复得见。

司马曜本想回后殿,却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长乐。后者传达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搁,明日朝会,请天子备好玺印。

“旨意由谢侍中和王侍中拟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顾司马曜难看的脸色,大长乐继续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两年,明岁该行元服,元服之后可成婚立后。”

“太后真这么说?”司马曜不敢置信。

“仆不敢妄言。”大长乐语气恭敬,实则暗含讥嘲,脸上像是罩着一张面具,自始至终仅有一个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视为-成-人,可亲摄朝政。”

话落,大长乐弯腰行礼,得司马曜许可,退出太极殿,往长乐宫回禀。

元服,成婚,亲政?

司马曜坐在内殿,呆呆的望着墙上灯影,不明白王太后为何突然提出这些。想了许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带着苦涩和无尽的自嘲。

“发四州之兵,这哪里仅仅是发四州之兵!”

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从其命,现如今,梁、益、宁三州皆从其调令!再加上江州、荆州、豫州和幽州,还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个晋朝已入其手!

“太后没看到吗?”

不。

司马曜摇摇头,太后想必知道,可她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舍弃天子,舍弃司马曜!

“谢侍中,王侍中。”

司马曜喃喃念着,不相信他都能看清的现实,这两人会看不清楚。他们本该同桓氏水火不容,本该继续站到司马氏一边,如何会改弦更张,助纣为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笑声停了,殿中的灯火变得昏暗。

宦者小心送上灯盏,乍见司马曜瘫坐在地,发髻散乱,口中喃喃念个不停,心中就是个咯噔一声。

“陛下?”

司马曜没有反应。

宦者放下三足灯,小心上前两步,正要再开口,司马曜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一把抓住宦者的衣襟,使得后者踉跄跪倒。

随后,司马曜狠狠掐住宦者的脖颈,双手不断用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宦者眼球上翻,发不出声音,用力拽司马曜的手腕。奈何司马曜生得高壮,十二岁的年纪,身材不下十五、六岁的少年。

很快,宦者挣扎的力气变小,双眼翻白,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再无半点声息。

司马曜恶狠狠的喘-着-粗-气,稍微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全无半分后悔和恐惧,竟感到扭曲一阵扭曲的畅快。

站起身,看着宦者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狠狠的踢了两脚,旋即唤人入殿,道:“拖下去。”

太极殿中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住长乐宫。

听宦者禀报,王太后放下竹简,道:“送出宫葬了。官家那里另外派人,以后行事小心。”

“诺!”

胡淑仪拨亮灯火,看着摇曳在屏风上的暗影,低声道;“阿姊,重阳节后要起风了。”

王太后摇摇头,叹息一声:“风雨早至,不过是大些罢了。”

“南康心信中怎么说?”胡淑仪坐回屏风前,关心的看向褚太后,“淮南郡公当真答应,许可太后和妾的族人到仇池为官?”

“不只。”王太后示意大长乐守住殿门,道,“此次发四州之兵,意在打通西域之路。到时,官缺定然不少。按照南康的意思,仇池不过是暂时,如有真才实干,你我两家必能借势而起!”

胡淑仪攥紧衣袖,几乎控制不住指尖颤抖。

“阿姊……这事真能成吗?”

“成不成,我都堵这一回。”王太后沉声道,“朝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郗方回年事已高,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早不是一条心,琅琊王氏欲重掌权柄,吴姓高门似也在谋算,长此以往,建康必要生乱。”

胡淑仪脸色微白。

“一旦乱起,你我未必能够抱全性命。”王太后加重声音,“看看南康和新安,阿妹还不明白吗?”

胡淑仪抿紧嘴唇,用力点头,“我听阿姊的。”

“其实,先帝早做出决断。”

“先帝?”

“官家登基以来,下诏皆用传国玉玺,天子金印未用一次。”王太后似在说给胡淑仪,又似在自言自语,“之前我不能确定,借清理太极殿,命人仔细搜寻,已有十成肯定,天子金印早不在宫中。”

胡淑仪双目圆整,满脸震惊。

“阿姊是说,官家丢了金印?”

“未必是丢。”王太后道,“先帝病中,新安离开建康,徐淑妃自请殉葬,再加上先帝的遗诏,一件件联系起来,阿妹可有头绪?”

胡淑仪没有出声,事实上,她已经吓得没法出声。

“所以,我才说先帝早有决断,而你我今日所行,是为家族寻到一条生路。”亦或是另一条从龙通天之路。

良久,胡淑仪终于压下震惊,找回市区的声音。

“妾唯阿姊是从!”

与此同时,谢府之中,谢安同谢玄也有一番长谈。

两人谈话时,一封书信摆在榻上,内容并不长,末尾落有桓容私印,却让叔侄俩久久不能平静。

“叔父,桓敬道此举何意?”

“结盟。”谢安言简意赅,道,“顺势瓦解会稽侨姓。”

谢玄眉心拧出川字,再看桓容书信,神情愈发严峻。

“既如此,侄可代叔父写信回绝。”

“为何要回绝?”谢安挑眉,神情淡然,和谢玄形成鲜明对比。

“叔父?”谢玄面露不解,思量片刻,脑中灵光闪过,顿时了悟,“叔父之意,此对族中有利?”

“然也不然。”谢安摇摇头,对谢玄道,“桓氏欲让扬州牧,我若接下,势必压过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纵然是郗方回,对我也要顾忌三分。”

谢玄颔首。

“然而,我与桓氏之盟,亦将现于世人。届时,陈郡谢氏将踏上一条荆棘之路,选对则通天路,更能荣耀百年,若是错了,我将粉碎碎骨,谢氏一族都将元气大伤。”

“叔父,”谢玄迟疑片刻,终开口道,“桓敬道有北上恢复中原之心。”

“我知。”谢安垂下双目,看着已将冰冷的茶汤,道,“汉室存,则士族高门存,一旦华夏尽入胡贼之手,所谓世家传承,祖宗荣耀,不过一场虚话。”

华夏不存,家何存焉?

“桓敬道不是桓元子。”谢安端起漆盏,不顾茶汤已冷,仰头一饮而尽,“他有恢复中原,结束乱世之心,我意助他一臂之力!”

至于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究其根本,打天下和坐稳天下,完全是两回事。

谢玄沉默片刻,开口道:“叔父侄请带家将,随军北伐。”

“决定了?”

“是!”

“好。”谢安点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尽早准备,朝堂之事无需挂心,一切自由我来安排。”

“诺!”

“明日无妨给王子敬送去拜帖。”

谢安突然提起王献之,谢玄一时有些茫然。

“你能想到之事,以王子敬之才,未必不会想到。”谢安笑道,“说不得,你们二人还能结伴北上,路上倒也不会寂寞。说起来,你有玉树之名,终不及子敬之貌,实有几分遗憾。”

谢玄:“……”

容弟口中的“抽风”“不着调”,或许就是叔父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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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ᕕ(ᐛ)ᕗᕕ(ᐛ)ᕗ

    能言青鸟罢衔笺2021/04/11 04:56:39回复 举报
  2. 谢安“抽风”“不着调”,那我算什么…

    2022/03/29 01:10:13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