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画 山海(8)

越接近死亡,时间似乎就流逝得越快,好像就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天色就又黑了下来。

众人在帐篷里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风声渐起,越刮越猛,呼啸着,旋转着,由小变大,从地到天,像是竖起了一根根擎天的风柱,卷得砂石枯草跟着它一起疯狂地旋转翻腾。

今夜没有下雪,但暴风的声势依然浩大磅礴,从远处的昆仑群巅一路狂飚而至,将整个峡谷笼罩在漫天的飞砂走石之中。

幸好众人提前用巨大的石块为帐篷做了加固,饶是如此,几顶帐篷仍然被风摧得几乎变形,大家哪怕在帐篷里躲着,也不得不带起防风眼镜和口罩,帐内的气温仿佛瞬间又降了十几度一般,让人从肺腑向外透着切肤的寒意。

柯寻蹲在帐口处,用手指拨开一道缝隙向外看,然而漫天扬卷着的砂土草屑令能见度几乎只有一两米,两米开外一片混沌,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柯寻转头商量牧怿然:“我想出去看看。”

牧怿然挑起眉尖看着他,等他做出解释。

“我想去岩石台子的位置看一看,看它究竟是怎么凭空出现的。”柯寻说,“或许能从这个过程里窥到一点幕后的机窍。”

“这样太危险了,”华霁秋经过一白天的休息,此刻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好了许多,严肃地扶了扶眼镜外面套着的防风镜,“这风实在太大,龙卷风的威力尤其可怕,风力大一些的甚至可能会将你抛上高空。小柯,我知道大家虽然都是抱着赴死的心态来的,但只要有一线生还的希望,我们就不要轻易涉险。”

柯寻看了看这位本该安享着自己平静清逸的后半辈子的长者,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没机会享福的老爸。

扒下自己的口罩,柯寻冲着华霁秋咧嘴笑了笑:“听你的,华老爹。”

华霁秋怔了怔。

不惑之年就被人叫老爹,这种感觉竟有些奇妙。

可能是我过于正经了……华老爹自省,这小伙子刚才明显只是在和他的好朋友商量。

柯寻的好朋友牧怿然收回望着柯寻的目光,抿了抿嘴,把本来要说的“我和你一起去”几个字抿了回去。

这近乎要摧天毁地的狂暴龙卷风不知肆虐了多久,直到像昨夜一样过了峰值后就又慢慢回落、消散,风平沙静之后,那座岩石高台果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而随之出现的,还有那遍野尸横的景象。

众人出得帐篷,谨慎地来至岩石下。

这座岩石高台昨夜大家已经检查过,然而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它竟有可能是异世界之物,所以即便检查,也有些流于表面。

卫东环顾四周,一边搓着胳膊一边用有些哆嗦的声音道:“所以……咱们现在已经是在另一个世界了?”

罗勏一个激凌跳了一下:“所所所,所以,咱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都都,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死寂的夜空,沉默的群山,荒凉的大地,入骨的森寒,死去的生灵,和一个幽灵般鬼魅阴慝的岩石高台。

“别去管那些,”柯寻制止了卫东罗勏不停转来转去胆战心惊的张望,“先查岩石。秦哥,小春,方菲,萝卜,你们四个拿好枪,站到岩石四个方向,注意着点远处的动静,其余人检查岩石,一寸都不要错过。”

众人闻言忙收敛心神,立刻分散开来,各找了岩石的一面,从上到下细细检查。

柯寻摘下手套,用手摸上冰冷的岩石壁细细地摩梭,自语了一句:“这是什么石头?”

“应该是花岗岩。”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岳岑接了他的话。

“花岗岩?”柯寻疑惑,“我记得花岗岩是很坚硬的一种石头对吧?怎么这岩石感觉这么脆呢。”

说着伸手一掰,竟是将岩壁上一块略突出的地方给掰了下来。

“大概是年代久远,所以风化了。”岳岑难得地汗了一下,就算岩石被风化得变脆了,柯寻的手劲儿也忒大了些。

“岑姐你说,我这么掰啊掰的,会不会就活活把这个岩石台给拆了啊?”柯寻边说边继续连掰带剥地扒拉岩石壁松脆的外皮。

“……”岳岑禁不住又汗了一次,“你这个想法也很有创造性,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柯寻重新戴上登山手套,开始大刀阔斧地扒岩石。

“柯儿你干嘛呢?”卫东发现柯寻这厢折腾得飞砂走石的,忙走过来看,“卧槽你牛逼,这是要徒手拆岩山啊?!”

“如果答案就在岩石里头,就只能这样了,”柯寻说,“过来帮忙。”

“我车上带着工兵铲。”牧怿然在旁边道。

“我去拿!”卫东连忙跑过去,抱了好几把铲子回来,“大佬你想得太周到了,后备箱里真是要啥有啥。”

众人领了铲子,一起动手扒岩壁。

扒着扒着,忽听柯寻“咦”了一声:“这岩石壁上好像有划刻过的痕迹!”

牧怿然走过来用手电照向柯寻给他指的地方,果见有几道不似天然形成的划痕。

“大家下铲注意一些,不要破坏下面的刻痕。”牧怿然叮嘱了众人一句。

陆续地,众人又在岩壁的不同地方发现了刻痕,并且随着剥落面积变大,露出来的刻痕变多,已越来越可确定,这些隐藏在岩石表皮下面的痕迹,都是人为刻上去的。

有了这一发现,大家的动作更加谨慎和迅速,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将所有伸手能及范围内的岩石表皮全部清除干净。

手电的光照下,一幅幅古老朴拙的图案,露出了它们神秘的面目。

这些图案线条简利,构图诡奇,似字似画,而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每一个图符都像是一种生灵,可每一个生灵,都似乎是已经死去的生灵。

这岩壁上的图符,就像是,在展现一群活跳尸的行为。

它们做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动作,身处在令人无法想象的场景里,每一种动作都扭曲古怪得不像正常人类能够做出的姿势,每一种动作都了无生气。

众人直看得从心底里往外泛着寒意。

华霁秋努力克服着画面带来的心理上的强烈不适,边扶着眼镜凑近了细看边道:“这些岩刻的风格,和我曾经随单位应邀去进行工作交流时,看到过的大麦地岩刻风格有部分相似。”

“大麦地?”柯寻问。

“是一片岩画带,”华霁秋道,“遗存着一万多幅史前岩画,那些画的时间大概距今约一万三千年到四千年左右吧,咱们眼前的这些岩画符号,我看着有些像……”

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在手机相册里翻了一阵,然后递给围上来的大家看:“喏,当时我拍了些宣传彩页上的图,你们看,这一张照片上的岩画是被推测为夏朝时期的岩画,上面有一些图符和咱们眼前的这些图符的风格,是不是很相似?”

“的确。”邵陵率先点头,然后看向牧怿然。

牧怿然虽然不是画家,但他是个画商,也是个出色的鉴画者。

“没错,”牧怿然的回答肯定了华霁秋和邵陵的判断,“的确是同一种风格,也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个时代。”

“这些图符,似乎在描述一种厌祷的场面。”华霁秋收起手机,打着手电重新将脸凑近了岩壁上的刻痕细看。

“啥是厌祷?”柯寻问。

“就是以巫术祈祷鬼神的意思,”华霁秋伸手轻轻抚了抚刻痕,抹去上面的灰尘,继续仔细查看,“你们看,这些图符,有的像人,有的像兽,有的像植物,有的像文字,而其中这些像人的图符,动作非常诡异,它们的肢体扭曲的角度,根本不是活人能够做出来的。”

“所……所以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不知几时围过来的李小春哆嗦了一下,问。

华霁秋转过脸来,往回收着下巴,低着头,从眼镜片的上方望过来:“说明这些‘人’,是被强行折断脖颈、四肢,甚至躯干,摆成这样的姿势的。”

罗勏“扑通”一声腿软坐到了地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草:“它们……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霁秋摇了摇头:“我的研究方向毕竟只是年俗,只不过偶尔随单位出外交流才对其他历史方面了解过一些皮毛,所以,我所知也仅此而已,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敢妄言。”

“舞蹈是最古老的巫祷方式,‘巫’这个字的原义,就是人在跳舞。”邵陵接了话道,“巫祷之术也分着无数的流派,我想,或许在某一种流派的‘文化’里,活巫跳的舞是用以通天、通神的,而……‘死巫’跳的舞,可能就是通地、通鬼的。”

“小邵此言有理。”华霁秋点头。

“那么……这岩壁上所刻画的,就是一种通鬼的巫祷场面?”卫东忍不住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向着旁边迈开两步。

明明不过是冰冷的一片壁刻,却让人瘆进了骨子里。

“这些图为什么会被刻在这里?”朱浩文提出了关键的问题,“而且,岩壁风化后,为什么没有风化掉这些刻痕?”

“通常这种东西被刻在岩洞或是山石壁上是为了记录或流传,”邵陵道,“另外,也会被刻在祭祀用的器皿上,可能会起到一种加持的作用吧。至于这些刻痕为什么没有被风化掉,我猜测可能是某种力量用某种方法,在刻痕的外面设置了一个保护层的缘故。”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片岩石高台究竟只是普通的山石,还是……祭祀的器皿?”柯寻仰头看向岩石高台的顶端,然后又看向大家,“难道这片岩石就是——九鼎?”

这一猜测让大家齐齐目光一震,“或许我们应该想法子攀到岩石台顶上去看看,”邵陵道,转头看了看车,“可惜车身虽然已经很高了,但距岩石台顶还差得远。”

“我带了攀岩用具。”牧怿然忽道。

“可谁会攀岩呢?”邵陵问。

“我。”牧怿然道。

邵陵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只伸手比了比大拇指。

牧怿然正要去车里取工具,却被柯寻拉住手拦下来:“今晚恐怕来不及,没有多久天就要亮了,咱们也不确定这片岩石台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万一你还在顶上时它就突然不见了,你岂不是要直接摔下来?明天晚上再攀吧,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用。”

牧怿然望着他眼睛里的担心,笑了笑:“好,就明天。”

“明天我要和你一起攀上去,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行动,如果这片岩石台是祭祀器皿的话,上去很可能非常危险。”柯寻又说。

牧怿然再次笑了笑:“好,一起。”

柯寻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觉得自从来到这儿后,男朋友对自己简直百依百顺又宠又温柔。

“那咱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吴悠问。

“把这些图拍下来,”柯寻道,“明天白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仔细研究一下,或许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好在大家手机的拍照功能还能用,于是一张张地仔细、清晰地将岩石四壁上所有的图符都拍了下来。

拍好后没过多久,峡谷间忽然起了浓雾,大家担心离岩石台太近会有危险,重新回到了帐篷内向外看。

能见度只有半米至一米的浓雾里,渐渐地看不到岩石台的影子,直到破晓时天光乍现,岩石台已随着浓雾无声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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