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番外（二）

夏日,教室里四个大风扇在上头慢吞吞地晃悠，降温作用微乎其微。高温和暑气使学生们各个萎靡不振。

下课铃响，才终于有了些许改变，几个学生站起身来,商量着要下楼买冰淇淋。

纪燃坐在最后一排,翘着二郎腿，校裤被他拽到了膝盖上。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不大好。

一个女同学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手里还拿着一个登记表：“纪同学……你现在有空吗？”

纪燃皱眉：“没有。”

女同学吓得一噤，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学校的运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要报完全部体育项目，班里的男同学数量不够,你可以帮忙报个名吗？”

她忙说，“就，就凑数也行。去报到一下就好了,不然老师会被骂的……”

想起班主任前两天的棍棒教育,纪燃讥笑：“不去。但要是校领导不知道该怎么骂蔡老头，我倒可以帮忙出一份力。”

蔡老头就是他们的班主任。

女同学脸一白：“那,那算了，打扰你了！”

她前脚刚走，纪燃前排两个女生就开始窃窃私语。

“我昨天去办公室帮老师整理桌子的时候,看到了一班的运动会报名表！”

“啊啊啊！秦满参加了吗？啊,不过他是理科班，男生人数肯定够了，应该不会报名了……”

“参加了！还是三千米！！我还特地记下时间,到时候我们去终点等他给他递水好不好？”

三千米？

就那个只知道读书的小弱鸡？

纪燃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嗤了一声。前面两个女生还以为自己吵到小校霸睡觉了，瞬间停下议论，不敢再说话。

纪燃起身，走到那位女班长跟前，中指曲起敲了敲她的课桌。

“我要报名，不过我只跑三千米，别的不去。”

蔡老头知道这件事后，自习时特地把纪燃从教室叫了出来。

“你要跑三千米？”

纪燃两手插兜，打了个哈欠：“是啊，班里人不够，我不跑你跑？”

“……”蔡老头忍着气，“你确定你能跑？这次三千米比赛会有领导来观看，很重要，不能缺席。而且班里的体育生已经报了这个项目，不然你报八百米吧。”

纪燃啧了声，目光往下一挪，瞬间定住。

教学楼下的花圃边，秦满校服穿得齐齐整整，背脊挺直，正在跟一个女同学并肩走着，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

他头发刚剪，清爽又帅气，五官比许多人要优越百倍。一眼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在拍什么校园青春疼痛偶像剧。

像是感应到什么，秦满一个抬头，两人对上了视线。

一个冷漠寡淡，一个漫不经心。

这个对视有些猝不及防，纪燃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秦满就率先收回目光，转头跟女同学说了句话。

靠？

“我就跑三千米。”纪燃收回目光。

蔡老头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头一回遇到纪燃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听见纪燃这么一说，他心上一计：“……你要真想跑，也不是不行。但你比赛必须拿到前五。”

纪燃想也没想：“没问题。”

“那万一没拿到呢？”

“怎么可能。”纪燃冷笑。

蔡老头背着手道：“这样吧。没拿到前五，你就写一封道歉信给上次你揍的那个男同学。拿到了，那件事我也就不追究了……”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那孙子——”

“那就算了。”蔡老头道。

“……行。”纪燃一咬牙，“前五就前五，你记着。”

“前五？！”体育课。听完纪燃说的，岳文文愣了愣，“纪燃你疯啦？你知道这次报名三千米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四个体育生，加一个秦满——”

纪燃皱眉：“四个体育生？”

“是啊，个个都很猛，其中两个都因为体育被保送上x大了！”

操了。

纪燃一口咬断手上的冰棍。

就知道蔡老头没那么好说话。他们学校的体育生都不是吃素的，前四基本别想了。想要第五名，那约等于他得拿普通人里头的第一。

不过既然应下了，那当然得赢。

当天下午，纪燃就到操场跑步去了。

纪燃身体素质很好，打架嘛，靠的就是劲儿和体力，他战绩显赫，也算是个练家子了。三千米跑起来轻轻松松，就是速度上还是有些欠缺。

跑完一次三千米，纪燃坐到地上，拼命地大喘气，撩起衣角抹汗，刚放下衣服，就见一个熟悉又欠揍的身影从自己面前跑过。

秦满刚走进操场，一眼就看到了纪燃。

小学弟穿着校服坐在地上，汗流浃背，整个后背抵在主席台前面的白墙，衣角被他扯起，露出健康的线条和白皙的皮肤，伴随着主人的沉重呼吸正在一起一伏。

周围的女同学，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秦满同样。

跑步路过的那一刹那，他还能听到纪燃的呼吸声。

用嘴发出来的，不轻不重，像在吐气，在四周无数杂音中被他清晰捕捉到。

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肩膀就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撞。

小学弟喘着气，硬是从地上起来，强撑着超过他。

还非要招惹他一下。

秦满不自觉想笑，面上却崩得特别紧。

纪燃其实累得够呛，他第一圈想看看自己目前的速度，所以用了全身劲儿在跑。三千米下来，命都去了半条。

他正打算松两口气，肩头一阵凉风拂过，秦满加快速度，面无表情地超了他。

纪燃当然不认输，两人你争我抢，一言不发地进行了一场较劲。

岳文文盘腿坐在观众席上，打着哈欠，觉得自己一会儿估计得搀着纪燃回宿舍。

没准还能揩点油。

又三圈过去，纪燃实在跑不动了。

他正想着该怎么退场才不显得是自己怂了，秦满突然回过头，斜睨了他一眼，扯唇。

“呵。”

“？”

“？？”

纪燃气得冷笑，“爷爷比你多跑三千米，你得意个屁！”

秦满表情没变：“要不服，比赛赢我。”

纪燃朝他比了个中指。

然后转身离开操场。

秦满又跑了几圈才走，他拿毛巾搭在肩上擦汗，正想着刚刚的事，突然被一个女同学拦住了路。

“学长……”女同学脸颊红红，递上一个小盒子，“跑步辛苦了！这是我特地买的膏药，你刚刚跑了这么久，腿应该很酸吧……把这个贴在腿上，会舒服很多。很有效的！”

秦满本来准备离开，闻言一顿：“真的？”

“真的真的！”女同学忙点头，“我家人每次有什么不舒服都贴这个，止痛，很清凉。”

秦满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包装。

女同学惊呆了——她听说秦满向来不收别人礼物的。

她心如鼓擂，张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我……”

秦满看清包装上的字，把东西放回她手里：“谢谢。”

“不、不客气。”

待人走远，女同学捏着膏药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不是……他东西也没收，是在朝她谢什么啊？

第二天上学，岳文文立马跑到纪燃座位边。

纪燃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平时没有人敢坐，也就岳文文才会来。

“纪燃，你这么跑多伤肌肉啊，万一到比赛那天虚了怎么办？”

纪燃摘下耳机：“你才虚。”

“我不虚，我海纳百川。”岳文文笑眯眯道。

纪燃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懒得问。他把手机掏出来往课桌里一丢，撞上了什么东西，他皱眉拿出来一看，是个小盒子，看起来像是膏药。

“你放的？”他问岳文文。

“啊，不是。”岳文文看了眼，“这个我知道，好像是止疼贴。估计是哪个女同学看你昨天跑了步，专程给你放的吧？”

纪燃捏着盒子看了一会。

放在平时，他肯定不用。但今天，他腿酸得走路都疼，甚至打算一会去趟医院。

“好用吗？”

“挺出名一牌子，我家也常备着，不过最近刚好用完了，不然我也给你带点来。”

纪燃没再犹豫，直接拆开包装，前前后后贴了四片上去。打算等以后知道膏药主人，再付钱。

膏药挺管用，治不治本不知道，反正到比赛当天，他就已经活动自如了。

纪燃换了身运动服，运动裤刚好到膝盖，露出下面几块白色膏药贴。

在出发点准备的时候，秦满多看了他腿两眼。

纪燃：“看什么看？”

秦满抬眼，眼底毫无波澜，一句话没说便收回目光，继续做热身。

每一轮比赛六个人，他和秦满在一轮，跟他们一起跑的只有一个体育生。

枪声一响，六人同时冲出赛道。

三千米不是短跑，不能一开始就使劲儿，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比赛一开始，体育生、纪燃和秦满就把其他三人远远甩在身后。

纪燃这几天观察过，长跑一向不受欢迎，是被到处推脱的项目，没人愿意跑。速度快的都去跑四百一千了，所以除了体育生和秦满外，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他靠走都比那群人跑得快。

跑到第三圈，体育生已经拉了他们一大段距离，后面就是纪燃和秦满，再往后的，已经没了追上三人的希望，最夸张的甚至落后他们一整圈。

纪燃放慢脚步，准备最后的冲刺。

秦满也放缓了速度，他看着右侧人的背影，想起前天在老师办公室听见的对话。

纪燃班主任提了一嘴他跟纪燃定下的约定。末了，还笑笑着让秦满加把劲，别让纪燃拿到前五。

正想着，后背猝不及防被人猛地一撞，腿也被绊了一下，秦满没防备，加上过度运动腿酸，直接被撞得往前多跑了两步，连带着撞上纪燃，两人一块倒在了地上。

“嘶——”膝盖在地上摩擦，破了皮，秦满吃疼地倒吸一口气。

纪燃倒没摔太重，他坐在地上，回头看那个落后他们一整圈的人：“你他妈有毛病？跑步不会看路？”

看到秦满膝盖上的血迹，他心里那股火更盛，“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检查检查？”

他们跑的不是同一条跑道，白线明明白白隔开，他就不信这人还能越线撞人。

撞人的男同学也吓了一跳，他只想撞秦满，真没想招惹纪燃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那你就是故意撞他了？”纪燃嗤笑。

怎么他道了歉，这校霸还越来越凶了啊？

“……秦满，对不起，我不小心的。”

秦满感觉得到对方对他的敌意，但他没精力细想，讨厌他的人太多了，理由也千百种，他现在没空跟这人算账。

“你站着干什么？”秦满拧眉，问纪燃，“怎么，就在地上蹭一下，你就跑不动了？”

纪燃一怔，气笑了：“是啊，老子闲着没事，就喜欢拿好心喂狗。”

“毫无意义的行为。”秦满评价。

纪燃心想自己肯定是疯求了。

竟然为这个傻逼停下脚步。

“摔死活该，下次别拖人下水。”冷冰冰丢下这句话，他转身朝终点跑去。

就算中途出了这么一个插曲，没了秦满，纪燃仍旧稳坐第五位。

到了终点，纪燃却一点儿喜悦的感觉都没有。他回头一看，秦满被两个男生扶着退了场，伤得连最后这几百米都跑不完了。

倒是撞他们的那个男同学回来了，他对上纪燃的眼神，不敢多看，低头就要从纪燃身边路过。

纪燃抬手推了他一把：“喂。”

男同学后退几步，吓坏了：“……干嘛，我跟你道过歉了。”

纪燃哼笑：“刚刚撞人撞得这么爽，现在怂什么啊？这么有本事，再撞你大爷试试？”

“我没撞你，我只想撞秦满——”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男同学立刻噤声。

“为什么？”

“啊？”

“我问你为什么撞他。”纪燃脸色很沉，“你听不懂人话？”

“……”

“你说是不说，还是要我换个地方问你？”

男同学敢撞秦满，是抓准了对方顾忌校规，不敢把他怎么着。但纪燃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眼睛都吓红了：“他……他抢了我作文竞赛第一名。”

纪燃听笑了：“他抢你的？你自己没本事……”

“他家长跟那个评审团认识！”男同学道，“一定是走了后门——”

“走你麻痹。”纪燃举起拳头来。

男同学吓得往后一缩：“对不起对不起！”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纪燃看到蔡老头正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啧了一声，松开拳头，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恶狠狠道：“再让我知道你背地里阴他，我把你揍得妈不认……听到没有？！”

秦满在场边坐了一会，最后还是被送到了校医室。

校医正在给他消毒上药，两个女生走了进来。

“天啊，纪燃真的太凶了。我看那男生都快哭了。”

“是已经哭了好不好！”

“唉，不就是撞了一下吗，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啊。”

“咳……不过纪燃长得真帅啊，凶人都这么帅。”

“是呗，不知道以后他会娶个怎样的老婆，他会家暴吧？”

“好恐怖……”

秦满听到最后，不耐烦地皱起眉来。

娶老婆？

……纪燃也会娶老婆吗。

当然会吧。

那得娶个性子好的，不然谁受得了他这脾气。

秦满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了大半会儿。

其实纪燃脾气也不是太差，只是在人前凶了一点，背地里还会蹲在地上跟流浪狗用‘汪汪汪’来交流，傻里傻气。

他还见过纪燃给被混混拦住的同校女生解围，结果他把混混赶走后，把同校女生也给吓走了。

捐款的时候还特别大方，那数字，学校都不敢详写。

这样一个人，应该也会好好疼老婆吧。

想到这，秦满心里就莫名沉得慌。他垂眼，站起身来，打断了校医的动作。

“哎，秦满，我药还没给你上完——”

“不上了。”秦满道。

“不好好收拾一下，伤口可能会发炎的……”

校医还没说完，男生就已经快步离开校医室。

校医捏着棉签，只觉得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就发脾气了？

……青春期的男生可够真麻烦的。

接下来几天，秦满请了假，没上学。

倒不是秦满自己想请，是秦母见了他的伤口，非要他留在家里养着。

再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周一，学校惯例升旗。

秦满站到队列中，下意识在人群里找起惦记了几天的那位学弟。

学弟今天一如既往地没来升旗。

升旗结束，秦满慢悠悠走回教室。

刚坐回座位，课代表就上前来了：“秦满，作业写了吗？写了就交一下吧。”

秦满嗯了声，伸手去抽屉里掏，紧跟着面色微变。

片刻，他嘴角不自觉往上翘了翘。

“我不交了。”他说，“没写。”

课代表愣了愣，这还是秦满第一回没交作业：“……好，那我帮你跟老师解释一下，你腿伤了，老师会理解的。”

人走后，秦满才低头看自己的课桌抽屉。

他的作业本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本盗版《金瓶梅》。

这本小册子旁边，还放了一个塑料袋子。

秦满打开袋子，看见里面满满当当的跌打药酒和止疼药，笑了一阵后又敛下了嘴角。

纪燃未来的老婆是什么样的？

他想不出来。

……但他此时此刻，已经对那个人有了极其浓烈的，名为嫉妒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