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未时中,操演过半。

演武场中,鼓声仍隆,号角四起,杀声震天。

高台之上,朱厚照脸色黑沉,单手扣住玉带,狠狠咬牙,声音几乎从牙缝间挤出。

“这就是六十八卫精锐,拱卫神京的京军?”

骑兵照面,刀锋都未交错,便齐齐坠马。

步兵交锋,嘴上喊得热闹,虚晃一枪,就地滚倒。

先时,以制造兵器为由,兵部请延迟操演。朱厚照痛快答应,以为准备充分,必可重现太宗皇帝军阵的风采。

结果呢?

所谓的“重兵”,全是木头!

所谓的精锐,五成弱兵!

随操演进行,朱厚照的拳头越攥越紧。

要钱,他给。

要人,他给。

要延迟,他也点头同意!

到头来竟是这般?

欺负他年纪轻,不知事,没随父皇简阅过十二营演武?这哪里是操演,分明是是在演戏,糊弄他!

“够了!”

见两名把总纵马相击,长--枪--刚刚擦边,便大叫一声,争先恐后“落马”,怒火终压抑不住,朱厚照当场-爆-发。

“朕今日当真是长了见识!”

留下这句话,朱厚照袖子一甩,转身走下高台。

演武场中,官军仍一心“交-战”,压根没有注意到,天子怒气冲冲走人。

内阁首辅刘健眉头深锁,转向兵部尚书刘大夏,正要开口,被李东阳从后拉住。谢迁同刘大夏颇有私交,却无法帮老友说话。

哪怕不知兵,不通晓军事,只要长眼睛,都会发现演武中的猫腻。

“刘尚书,好自为之。”

刘健脾气火爆,纵有李东阳-调-和,仍丝毫不给刘大夏面子。

京军六十八卫,号称精锐尽出,却成一场闹剧。

先时宣府兵情告急,兵部一力主张从大同太原调兵,主因是否在此?

话将出口,又被李东阳拦住。

无论如何,刘大夏是先帝托付的重臣,巩固边防有功,几番推举能臣,在朝中极有威望。纵然是内阁首辅,也不好当着在场文武和六万京军,让他无法下台。

更重要的,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吵起来,实在不像样。

朝堂且罢,演武场上口舌争锋,传出去,难免流言四起,令士庶笑话。

“希贤兄,京卫如此,实非时雍兄之过。”

京军疲弱,训练无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也非眨眼之间即可解决。当下要务,是规劝安抚天子,消去雷霆之怒。

李东阳劝了两回,刘健依旧怫然,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期间,台上文武无心再看操演。

演武官兵实在不争气。

即便坐营官均是功臣之后,知兵善用,奈何闹剧已成,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

未时末,最后一声鼓音落下,旗官挥舞令旗,喊杀声为之一停。五营军卒,多数竟站立不稳,歪着头盔,拖着腰刀,浑似打了败仗。

此情此景,不提内阁三人,刘大夏亦是瞋目切齿,火冒三丈。

五名坐营官翻身下马,一个赛一个脸黑。

领着这样的兵,怎么打仗?

不等遇到鞑靼,单是操练就会倒下一半。

武定侯老成持重,只摇了摇头,并未多言。怀宁侯同南和伯手按长刀,怒气难掩。永顺伯直接抄-起马鞭,对着几个披着甲胄坐在地上,好似没有骨头的将官-狠-抽。

这些人的祖辈,都曾跟着太宗皇帝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不过几代,竟是凶狼变作绵羊,如此不堪用!

长安伯没有发怒,也没拿鞭子仇人。

秉持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冷着表情,收刀回鞘。行至一名肩扛“重兵”的百户身前,提起长腿,狠狠就是一脚。

木质的狼牙棒当即四分五裂,成了碎渣。百户随之栽倒,半晌爬不起来。

此举实在出人预料。震慑住演武官军,也让其他四名坐营官挑起眉头。

顾卿大步走到高台前,见天子不在,唯有云伞交错,视线扫过杨瓒,微顿两秒,继而向台上抱拳,话不多说,直接转身走人。

演武结束,天子已走,多留无益。闹剧如何收场,与他何干。

至于台上文武会如何想……

总之,没谁会想不开,脑袋-塞-棉花,主动找锦衣卫麻烦。

顾卿走后,武定侯、怀宁侯、南和伯、永顺伯陆续离开。永顺伯向来和刘大夏不对付,临走之前不忘嗤笑两声,嘲讽之意尽显。

兵部向户部要了多少银子,从天子内库也没少搬。

这出闹剧,他倒要看姓刘的如何收场!

场中指挥把总面面相觑,都道不好,却是毫无办法。

杨瓒同样想走,奈何诸位大佬不动,只能继续罚站。

至天空开始飘雪,刘健方才发话。操演简阅完毕,群臣可离。

只不过,观看操演的文武能走,参与演武的官军仍要留在校场,不站足两个时辰,不许离开。

“刘阁老,雪渐大……”

“恩?”

刘健眯眼,求情的官员立即闭上嘴,不敢多说。

兵部尚书刘大夏没有离开。

绯红色的锦鸡补服,立在漫天大雪中,格外醒目。

“京卫训练无法,苟安懈怠。老夫觍为兵部尚书,愧负天子,愧对黎民!”

话落,刘大夏撩起袍角,面朝弘治帝泰陵方向,跪在雪中,额头触地。

“刘尚书!”

“刘司马!”

兵部左右侍郎上前,合两人之力,仍拉不起刘大夏。只得狠狠咬牙,撩起官袍,陪刘大夏一起跪。

“我等愧负圣恩,愧对先皇,有负今上,万死难赎!”

两人齐齐叩首,眼圈泛红。

北风呼啸,雪花漫天。

演武场中寂若死灰。

片刻之后,铠甲顿地声骤起。

把总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六万兵卒俱绷紧双颊,面泰陵而跪。

满目银白中,红色的袢袄,黑色的甲胄,仿佛点点血斑洒落校场,终汇聚成河。

演武场外,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无声退去。

演武场中,六万余人跪在雪中,迟迟不起。

闻听回报,李东阳微微叹息,示意家人不必撑伞,负手立在轿前,遥望阴沉沉的天空,脸上闪过一抹忧色。

杨瓒不够级别坐轿,只能戴上雨帽,同谢丕一并步行。

“谢兄可大好?”

“小病而已,累得贤弟牵挂。”

谢丕轻笑,脸色仍有些白,精神却是不错。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刻意避开演武场中所见,话题绕得有些远,时而答非所问,话不对题,也是一笑置之。

申时正,杨瓒回到翰林院。

走进值房,正想唤文吏送火盆,忽见丘聚急匆匆行来,二话不说,只让杨瓒快些随他进宫。

“天子召见,杨侍读快些!“

天子召见?

杨瓒挑眉。

看丘公公的样子,十有八--九,朱厚照正在发火。

挠挠下巴,天子气不顺,乾清宫的中官必到翰林院。

该叹气,还是该感到荣幸?

想归想,天子有召,终究不能耽搁。

放下手头事,向对面值房的谢丕打过招呼,杨瓒戴上雨帽,披上罩袍,随丘聚离开翰林院,直往宫中。

彼时,朱厚照正在东暖阁里大发脾气。

笔墨纸砚摔了满地,金制香炉滚到角落。谷大用和张永轮番劝说,半点效果也无,反让怒火烧得更炽,几乎要从东暖阁烧到西暖阁。

“陛下,龙体要紧!”

砰!

“陛下,小心!”

啪!

“陛下,那是龙山镇纸,您最喜欢的……”

啪嚓!

“陛下,注意脚下……哎呦!”

“陛下,玉如意是先皇留下,不能摔啊!”

砰!

噼里啪啦!

站在暖阁门前,杨瓒除下雨帽,一边擦脸,一边认真考虑:是否等上半个时辰,待天子把暖阁里摔得差不多,再请中官通报?

虽有避事之嫌,至少能保证生命安全。

奈何天不从人愿。

已将杨瓒当成救命稻草的丘聚,不等前者出声,三步变作两步,进-入暖阁通报。

几息过后,暖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青着额角的张永迎出,道:“杨侍读,陛下宣。”

杨瓒颔首,迈步走进暖阁。

半米不到,忽然停下。

恍如台风过境,景象委实太过惨-烈。满目尽是碎瓷断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臣杨瓒,拜见陛下。”

寻到瓷片少的地方,杨瓒勉强近前,跪地行礼。

“杨先生无需多礼。”

朱厚照坐在御案前,双腿支起,双手交攥,肘部搭在膝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张永和谷大用几人不敢出声,小心捡拾地上碎片,尽量清理干净,不留一星半点,以免划伤朱厚照。

清理得差不多,杨瓒又走近些,如往常一般,陪着天子席地而坐。

“陛下唤臣来,可为演武之事?”

“恩。”

朱厚照点头,声音中仍带着火气。

“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时,兵多将广,人才辈出,京卫边军互为应援,横扫北疆-南域,冲坚毁锐,所行披靡,何等精锐!”

杨瓒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说话。

“每观太宗皇帝阵图,朕都觉激动万分。遥想当年,大军行处,旗鼓相望;大纛一起,鸟惊鱼散。何等声势!”

握紧拳头,朱厚照声音渐沉。

“演武之前,朕不是没想过,今日京军,必不如永乐年间。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般不堪……”

接下来的话,朱厚照没有出口。

抿了抿嘴唇,杨瓒完全可以想象,满怀希望的少年天子,看到演武场中的庆幸,无异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愤怒不假,更多的怕是失望。

愤怒可以安抚,失望该当如何?

兵为邦捍,国威出于此,君威借于此,民望仰于此。

当今大明,北有强邻,三天两头叩边打谷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里外勾结,每上岸,必要抢-劫-杀-人,祸害百姓;西南盗匪屡剿不绝,更有土官趁机作乱,官军疲于应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隐患。

思及种种,朱厚照的愤怒不难理解。换成他人,一样会怒火冲天。

京卫疏于操练,将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瞒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拨至军器局的银两不在少数,到头来却是用“木器”搪塞。

钱都到哪里去了?

无需深想,也能猜到几分。

弘治年间,“裁汰京卫老弱”便著为令。

时至今日,该裁的未裁,该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龙骧四卫及武勇武显等营,被兵部言官盯死,几番缩减,愈发显得“精锐”。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条陈,言腾骧四卫之内,军勇冒粮者多,蠹耗国用,宜除其名,发还原籍。节用之饷可充京卫。

不料想,话音未落,就被当面扇回巴掌。

“腾骧四卫乃祖宗设立,宿卫宫城,防奸御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几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们的意。可他们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气之盛,轻易不会消去。

如果有人趁机挑拨,天子和朝臣必将生出更大的嫌隙,对兵部的不满,更是会越积越深。想要弥补,恐是万难。

杨瓒不由得庆幸,一顿金尺将刘瑾抽老实,至少是表面老实了。否则,劝说天子之余,还要防备这位,实在是耗费心力。

杀掉以绝后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顿,是先皇给他的权利,朱厚照不会多想。开口就要杀,却是实实在在超出“职-权”,甚至是冒犯“龙颜”。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龙威之事,傻子也不会做。

杨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朱厚照喷火,一边想着“善后”问题。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断玉也多被收走,不复之前杂乱。

“杨先生,朕觉得累。”

发完火,失望和疲惫袭上心头,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变得沉闷。

“朕想做个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总像被捆住手脚,迈出一步,就会被拉回两步,再前进不得。”

“陛下,”杨瓒轻声道,“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

五个字,在殿中静静回响。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杨先生曾对朕说过,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却是半点效果也无。”

“陛下……”杨瓒预感到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为何不能畅快行事!”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思过了,没用。”朱厚照果断道,“朕讲道理,兵部照样不办事。朕还憋屈自己做什么!”

杨瓒傻眼,彻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训练无法,也需时日改正。”杨瓒道,“兵部刘尚书,为人耿直忠厚,刚毅果决,乃先皇托付重臣,陛下万不可轻动!”

“杨先生以为朕要做什么,罢了刘尚书?”

看着杨瓒,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时这么说了?”

杨瓒:“……”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

“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

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黄绢,伺候笔墨。”

“是。”

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上御笔。

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

“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

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

“今观-操-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

“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操,不得虚应其事!”

“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

“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

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

“杨先生观之如何?”

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

“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

“何处可添?”

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

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

杨瓒:“……”

“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

“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

“谢侍讲,顾修撰?”

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

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

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

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

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

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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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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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此挖坑三人组出现了

    2020/01/25 00:13:11回复 举报
  2. 小帝师好样的~继续

    雁过留痕2020/11/29 08:04:49回复 举报
  3. 朱厚照同志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成功从爱美色爱疯玩的风流浪子变为爱吃豆糕爱吃大米饭的吃货。

    匿名2021/04/07 21:15:45回复 举报
  4. 哈哈哈笑死挖坑三人组
    谢兄顾兄:耳朵有点痒

    墨文2021/11/27 16:12:19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