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有个小孩张小栓

气得爷爷拧他耳朵:“老爷们!哪家的老爷们!我都不叫老爷们,你倒成了咱们家的老爷们!”

1998年的h市第三小学为了争创省级示范性小学,刚换了一批新的投影仪,要求每次上课必须使用,但是老师们还是习惯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于是路过每个教室,投影的大幕布占了大半张黑板,老师们都挤在一侧写字,孩子们仰着小脑袋也都歪到了一旁。小栓嘿嘿一笑,提了提裤腰,用手放在嘴边,吹了个清脆的乡间口哨,尖锐而嘹亮,吓得孩子们齐齐望向了窗外。

小孩子还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做些奇怪的事引起大家的注意,等到大家看向他,小栓便哈哈大笑起来。他掐腰笑得嚣张,孩子们对这个突然冒出的人儿十分好奇。

一年一班的班主任余净从张暨秋手中牵过小栓略略有些粗黑的小手时,就知道自己也许接手了一个大麻烦。坐在第三排的班长宋林在课桌下转了转握笔握得有些酸涩的小手,倒是微微笑了。

张小栓……来啦。

这满眼的碍眼的讨厌鬼,总算有人收拾了。

张小栓的小学生活还算愉快,虽然满班的同学对他神憎鬼厌。尤其是女孩子,提起张小栓简直像是活见了鬼,不对,应该是发自内心地思索,这到底是哪来的鬼,终日不停,挖蚯蚓挖螃蟹挖毛毛虫,逮蛤蟆逮金龟子逮放屁虫,然后丢啊丢小虫,亲爱的小朋友啊,请你不要不要告诉她,我已经轻轻地把它放到她的文具盒里啦。

收获120分贝一嗓。

一年一班小班花冯宝宝叫得尤其惨烈,因为张小栓的鸟大宋林同学格外厌恶女孩子,只要是扎着辫子眼睛水汪汪的小丫头片子,通通厌烦。可是不知为何,却偏偏看上了冯宝宝,喜欢的感觉也格外强烈,因此点名小栓吓唬她,就爱看她花容失色的样子,谁让她是个辫子精大眼睛怪,一副高傲的模样!谁让她长得比那些丫头片子能看些!哼!

小栓是指哪儿打哪儿,外人看着只是讨厌他,宋林还是一副白皙温柔的好模样,与佛陀一样面相的小玉人倒没什么相干了。

“鸟大,我妈妈做的点心,你吃不吃?”小栓用有点黑的小手拿出一块透明的荷叶红豆糕,递到宋林面前。

宋林看着那只粗糙的手,微微蹙眉,往后仰了仰:“我不吃甜的。”

小栓“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大口吃糕,米饭烧肉,风云残卷,颇有梁山好汉的粗鲁劲头。

“栓儿,你什么时候改姓?”宋林慢悠悠地挖米饭,他吃头一向不大好,和同胞妹妹宋四一样挑食,宋妈妈也是操碎了心。

“我爷爷说怕阎王勾命,让我再读几年书,再说。”小栓随的妈妈姓,暂时未改。

“我爷爷说你爸爸去北边疆快一年了,今年过年回来不?”宋林特喜欢听大人墙根,对孩子们的玩意儿却没丝毫兴趣。

:“我也快一年没瞧见爸爸了,爷爷说他拿着枪保卫我们,所以不能天天见面。我爸爸的枪可厉害,出火也霸道着呢,嘣嘣打坏人。妈妈说爸爸那儿下雪早,她要给他做件棉花袄,这两天正在弹新棉花哩。我给他打了好多电话,他说回来给我带酒心巧克力。”

眼瞧着,这是两个极不相同的孩

子,宋林说话颇有条理,直指目的,小栓则是一团孩子气,说话散漫无规矩,脑子里只有男孩爱的枪,嘴里想吃的糖。可是他们相处得极融洽,小栓更是平时谁都不服,只服宋林。

慢慢地,这孩子倒也融入了大家之中,虽然坏,但存在感强啊,再加上说话漏风,忒有特色。

他们刚开始学拼音,小栓幼儿园最后一年没怎么学,第一次考,什么都不会,他急出了一头汗,铅笔一抹,满脸黑,长了胡子一样。宋林跟他同桌,挪过去,扣扣卷子,咳了咳,想让他抄一抄,小栓嚷嚷着“鸟大你挪挪哎呀你挤着我了,你是不是想抄我的呀鸟大,我写完给你抄!”

嗓门大得余老师瞪了一眼,宋林气得收回了卷子,装作无意地挠了挠小脑袋拐回了肘子,懒得再看身边的缺心眼儿一眼。

回家张暨秋颇是担心,问他考得咋样,小栓蹲在树下吃烤红薯,一边吃一边扭头:“妈!瞎操心啥,我能考二百八!”

张暨秋脸都黑了,这孩子连一张卷子多少分都不知道。

成绩出来时,倒是让他预测了个大概,嘿,二十八分。

考一百的不多也不少,正好三个。宋林、冯宝宝跟林迟。

小栓看着宋林的卷子啧啧道:“鸟大,你这不考得比我高嘛,虽然没有考二百八,但是也不赖。”

宋林并没有理他,微微挑着眉毛看向不远处,小脸没有一点儿的表情,像戴着一块奶油做的面具,温和的小脸,慈悲甜润极了。

小栓看向他看的方向,恰好是可爱高傲的小丫头片子冯宝宝,冯宝宝正在跟同桌说点什么,两个人相处得融洽极了,不像对着他们二人,只余下几颗白眼。

宋林拍了拍:“栓儿,一会儿老师按成绩排位,你就坐到林迟旁边,谁叫都不走,知道不?”

小栓挠了挠板寸头,极迷茫:“林迟是谁?我们班有林迟这个人吗?”

宋林简直恨铁不成钢,憋得快内伤了:“冯宝宝的同桌!”

“啊?”

“考一百的那个!”

“哟,考得不错!”

“我没跟你说相声,你这一唱一和的!”

“那鸟大你倒是缩缩(说说)林迟是谁!”

“你说我们班多少人!”

“嗨,每个我都熟,四十一!”

“错了,四十二!”

“多谁?”

“就林迟!”

“所以,林迟……是谁呀鸟大?”

“那个头发黑黑,总是低着头,穿补丁衣服的,穷鬼!”

“哦哦,他呀。”

他呀。

不认得。

小栓不以为意,甚至带了些孩子才有的对结局的漠然轻视。

谁知道呢?

命运之神在此节点耸耸

肩,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对着世间读书的考生划下幽默的考前重点。

排过座位的教室乱哄哄的,这群刚读一年级的孩子尚不懂规矩,和新同桌们互相打量,喜欢或者讨厌,奶声奶气地聊着天,余老师在讲台上敲着教鞭,声嘶力竭地维持纪律,却显然无济于事。

这边,张小栓屁股好似千斤重,在桌子下面不停抖着一条腿,把桌子都快掀了起来,不怀好意地俯视着眼前没声没息的小小男孩。

冯宝宝刚刚被他一把推开,差点掉了眼泪,宋林趁机拾起小美人一枚,拉到一边哄去了,留下一个流氓和一个穷人。

流氓说:“你sei(谁)!报上名来!咱俩从今儿起就似(是)同桌啦!”

左腿抖抖抖,桌子抖抖抖,穷人顺着惯性抖抖抖。

“问你话呢!”一只黑爪子推在一张白皙似雪的小脸上。

穷人放下铅笔,微微抬起雪白的小下巴,有些迷茫,还未说话,小黑人黝黑的脸微微红了红。

张:“嗯哼,你……就似(是)林迟!”

小白人见他凶极了,一愣,然后软软开口:“你……你好哇。”

你好哇,新同桌。

张小栓兴高采烈地跟宋林汇报:“鸟大,林迟是个小结巴,他跟我缩(说)你你你好,哈哈哈哈哈!”

小家伙倒从没意识到自己说话漏风也是一件顶好笑的事儿了。年纪小小,单纯有之,却也残忍得很。

宋林表情却有些不悦,他说:“小娘皮不搭理我,跟余老师告了状,说我们欺负她。”

张小栓替宋林不平:“明明是我把她薅起来的,鸟大没欺虎小娘皮,我去跟余老师说!”

他对真心对待的人倒是百依百顺,宁可折损自己也不舍得朋友受伤。

宋林微微一笑:“不说他们,我妈今儿做了江雪小排和豆沙汤,你一起去吧。”

小栓嘿嘿笑:“今天不行,我二婶和二哥回来了,家里人在接风呢!”

宋林不经意问道:“二叔呢,二叔从b城回来没?”

小栓用肩膀顶了顶书包,说:“二叔没回,妈妈说我小孩儿家家,不让问。”

小栓二叔一家随着二叔外调,已经去了b城三年,小栓跟二哥同龄,俩人打小双胞胎似的被爷爷抱大,性情相近,感情也好。照小栓奶奶的话就是“胜似一胎生的俩要债的,猴到一块儿孬到一起,随爷爷!”。

小栓到了家门前,瞧见一双和自己的一样大的小鞋,欢喜地蹦了进去,来不及换鞋,扑到沙发上,嗷嗷叫:“二哥你可回来了,你几点回来的,给我带北京的酱(炸)酱面了吗?”

二哥指着小栓哈哈笑:“你怎么成这样儿了?”

小栓舔了舔空荡荡的小牙床,晃了晃脑袋,笑嘻嘻:“你就说我帅不帅?”

小栓婶婶抿嘴笑:“我离远就瞧见这么个是谁家的啊,小脑袋圆圆酒窝甜甜,耳朵像两只小元宝,走近了,才瞧见是咱家的小毛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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