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和音

单纯吹个笛子,这种缘由,恐怕申屠谡雪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满座俱默做出洗耳恭听状的时候,他才缓缓执起那通体乌黑的短笛,凑近殷红的双唇,微阖上眼,睫毛在眼底打下浓郁的光影,长眉飞扬,阴柔的轮廓带出了不可思议的妖媚惑人之色。

苏日暮暗道了一句“红颜祸水”。

然后,申屠谡雪的第一个音起了。

不是那种徐徐而进的悠扬旋律,而是尖锐的,高昂的,瞬间刺破人心的笛声,在寂静的大殿里猛地疯涌开来,如同金戈铁马,战场厮杀。

血红的杏花雨蓦地在眼前绽放,凌乱的舞姿划出刀剑的冷锋,不由分说地割破了整个视野,独剩一眸零零散散,苏日暮五指一攥稳住心神,眼前幻象立刻汹涌退去,他压抑着奔腾的血液,面上没心没肺的模样已经尽数敛去。

笛声从悠长的高昂中一滞,倏然转作鼓点一般的密集节奏,将人的心弦一下一下地扯开,拉远,绷紧。

甄侦的手搭在了他紧攥的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个妖莲一般的紫色魅影,低声道:“中招了?”

苏日暮瞥了他一眼,又看看四周,有人凝神静听,也有人恍然失神,他蹙了眉,“怎么回事?”是六韵魔音的威力么?

“不清楚。”甄侦也有些不能确定,他不知道六韵魔音是否还可以针对不同的人。

主位上,阜远舟也是脸色微变。

场中的申屠谡雪微微睁开眼,眼波流转地看他一眼,带着挑衅的傲然,也深藏着某种神秘的不明意味。

阜远舟抿紧了唇。

阜怀尧略带询问地看向他。

阜远舟察觉到了,对他笑笑,示意不用担心,一切有他。

笛音在此刻过渡,慢慢化作哀凉忧伤,宛若战后沙场,负伤独立,目及之处遍地尸骸,白骨横霜,四野荒凉,便不由得徒生悲怆。

大莽之战过去尚且不久,在场官员也有不少家中的好儿郎亲密的挚友折杀在那满目疮痍的边疆,连尸骨都回不了家乡,此刻听来,往事跃上心头,都忍不住潸然泪下,连一些军中的铁血儿郎也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箫音缓缓和了进来,呜咽悠扬,渐渐和笛音呈分庭抗礼之势。

箫声极清,极悠,旋律温婉,慢慢在人们面前展开一幅安宁祥和之画,百姓怀着虔诚的祈祷之心,重建着被战争洗礼的家国,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寻寻觅觅,得以与失散的亲人重逢,浣衣女晾开了新制的布衣,背着锄头的汉子走向插满了秧的稻田……

长衫已湿的人微微愣住,随着箫音去回忆战后朝廷有力的恢复秩序的变革,心头激荡渐渐平息。

阜怀尧眼眸微抬,他身侧的蓝衣男子已经站起了身,十指在箫管上浮动,根根指骨分明,轮廓丰峻面容俊美,低首弄箫的侧影,美好得叫人沉沦。

这本就是心中所念之人,阜怀尧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铃——”

铃铛声毫无预警地响起,就响在笛音每一个停顿的拍子中,不紧不慢,幽幽转转,钻进了人的心底深处,化作一个小勾子,勾出了人心底的掩藏的**,安逸之后,饱暖——思欲。

阜怀尧只觉得心头一撞,之前那个迷乱狂热的吻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身上,从唇延伸到脖颈,真实得叫他的手都颤了一颤,只能撇开看着阜远舟的目光,强作镇定地拿起酒杯灌了数口,用冰冷的酒液护住灵台平静。

他尚是如此,又何况是旁人?

阜远舟此时已经顾及不到兄长的反应,而是专注地投入到这场对决里,藏在睫下的曜石双眸已然俱是肃然,唇边箫音如细细秋雨,像是佛经梵唱,万丈尘世,红颜——枯骨。

心境乍乱的大臣们如醍醐灌顶,方觉失态。

即使被屡屡压制,申屠谡雪也不懊恼,唇角反而勾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意。

笛声,变了。

似是白日瞬间倒转成黑夜,繁星眨眼被乌云覆没,黑暗的气息侵孔而进。

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里,憋闷的感觉瞬间占据了在场人的胸腔——无论是谁。

铃铛声还在继续,高高低低的,但是谁也不知道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挪动的申屠谡雪身上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是觉得这声音无孔不入,听得人心头烦躁。

阜远舟脸色轻变,箫声紧随着也变了。

铃声激越,他就低沉,铃声暗淡,他就清啸,举殿之内唯闻乐声激荡,紫衣和蓝衣无风自动,袖袍鼓胀,长发翻飞,这般场景连外行之人都已经看出,阜远舟和申屠谡雪在用内力拼上了。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谁也奈何不了谁。

有些年纪大些的臣子已经有些受不了了,急促地呼吸着,脸色泛白。

连晋急忙使小说些结束。

但阜远舟低眉专心抵、制着对方袭来的攻势,申屠谡雪似是有心拖着他,他根本腾不开空来回应连晋。

连晋正想着要不要武力介入中止这场古怪的斗法,耳边冷不丁的传来玉箸敲击酒碗的清脆响声,奇异又和谐的拍子,在密集的笛声箫音中硬是撕开一个口子,强行跻身进去。

他一愣。

阜怀尧顺着声源看去,正好看见那个一身正气浩然的官服都能穿出潇洒不羁的苏大才子正百无聊赖似的用玉箸敲着面前的酒碗,唇角挂着没心没肺的弧度,这一幕宛如当日酒楼初见苏日暮戏耍薛天的情景,他不禁啼笑皆非地勾勾嘴角。

阜远舟和申屠谡雪也同时朝他看了过去,前者是会心一笑,后者则是眉头微挑。

申屠谡雪的笛铃诡异,阜远舟的箫音幽婉,苏日暮的击乐却是曲调华美,拿着玉箸的手像是蝴蝶一样翻飞,带出的拍子都似在无形的空气中跳着妖娆的舞步,配合着阜远舟的调子,在他退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压制过去,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将那股笛声里的阴郁黑暗之气渐渐抵消了去。

三者乐音交缠,一曲终了的时候,曲音绕梁三日,叫人好半天回不了神。

申屠谡雪放下笛子,似乎回味了片刻,然后对着他们二人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说不上真心不真心,叹道:“玉衡人才济济,申屠不虚此行!”

他的声音是如水绵软,好听得简直能用勾人来形容,瞬间惊醒了殿内听众。

掌声如雷响动之时,甄侦伸手去拿苏日暮那边的点心,宽大的袖袍恰好遮住了眨眼化成糜粉的玉箸和酒碗。

苏日暮没事人似的打首一扫,把这些粉末都扫到了地上。

甄侦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阜远舟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在刚才的乐音中出事后才返身坐下。

阜怀尧低声问:“还好吗?”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莫担心,我没事。”

阜怀尧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分明感觉到他掌心的汗湿,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回身叫寿临拿份炖品过来。

阜远舟心里一暖。

申屠谡雪已经回到原本的座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会儿两兄弟的相处方式,不知为什么,眼底突然闪过一抹略显诡异的神色。

“申屠先生高才,朕今日见识到了,甚是佩服。”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阜怀尧淡然地抬起头,道,好似刚才他和阜远舟剑拔弩张的交锋完全不存在似的。

申屠谡雪掩唇而笑,“陛下过奖了,不过是些许雕虫之技,您听得高兴就好。”

他这话不知是不是刻意,说得实在暧昧,叫阜远舟一下子寒了眼神。

周围的连晋等人也是瞬间牙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衣冠楚楚斯文败类的登徒浪子……

这场洗尘宴就在表面一派和乐融融暗里唇枪舌剑交锋中结束了,群臣们出宫的时候还对今晚那三人斗乐的精彩津津乐道。

会宴的大殿里,连晋等一众亲信都留了下来,苏日暮也被甄侦拖着往主位那边走去,被楚故他们围观了一会儿。

阜怀尧望向他,道:“多谢苏卿家方才的鼎力相助。”

苏日暮打哈哈,“臣只是随手之举,陛下不必客气。”

周度感慨:“酒才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甄侦笑笑,“能与三爷齐名,总得有这么个实力才行。”

苏日暮白他一眼,径直走向阜远舟,朝他伸出手,边问道:“怎么样?”

阜远舟把那支箫随手递给他,“还好。”

苏日暮用手指一弹,那管上好的箫明显承受不了阜远舟的内力,就和那玉箸酒碗一个下场,瞬间化作粉末了,他“啧”了一声,“这娘娘腔什么来路?”

众人:“……”

这话倒是说出了连晋的心声,他看了看那洋洋洒洒的粉末,大致地说了说刚查到的申屠谡雪的事情。

原来这申屠谡雪在朝的时间并不长,他原本就居于深山,身份成谜,素有山间隐士之传说,这个传说的来历也无人知道,早几个月前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出了山,成为当时的池尤六王子完颜遂简的幕僚,助他登基即位,其后被奉为国师。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他身边只有两个木偶般的美貌随从,他脾气怪异,连完颜遂简都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见,而敢得罪他的人,通常都死得很是惊悚。

申屠谡雪很美,美得像是山里走出来的山精鬼怪,但在池尤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他们都说,这个国师,是带着妖术的。

“妖术?”苏日暮讥诮地挑了挑眉。

“是因为六韵魔音?”阜怀尧问道。

“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连晋摸摸下巴,“还有就是那些得罪过他的人,你们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被暗杀了?还是申屠谡雪让完颜遂简把他们抓起来千刀万剐了?”陈闽猜测。

“都不是,”甄侦接了话茬,“他们是自杀的。”

“咦?”众人意外。

连晋点头,“没错,抹脖子的,跳楼的,跳河的,吞金的,什么死法都有,就在得罪了申屠谡雪的当年,还有人说看到了他在作法,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众人听得后脊梁一阵阵凉。

“真是邪门了,难道这也是六韵魔音搞的鬼?”布磬喃喃。

楚故忽然叫了一声“糟”,“刚才他无缘无故吹笛子,该不会也是想把什么人整去自个儿弄死自个儿吧?”

众人面面相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天仪帝。

阜怀尧面不改色。

苏日暮却在此时懒洋洋插话道:“刚才他没用六韵魔音。”

众人愣了愣。

阜远舟也颔了首,“他已经到了以口惑人的功力了,借助乐器反而会让他束手束脚。”

商洛程不解,“若是没有用六韵魔音,那为什么……”

话意未尽,已经明了,刚才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惊心动魄。

苏日暮嗤了一声,“十八般乐器练到一定地步,以音魅人又岂是难事?”

群臣直勾勾看着他和阜远舟——你们两个的乐技也算是登峰造极,怎么还要联手才能搞定申屠谡雪?

苏日暮给了众人一个白眼,“……我和子诤学的是乐器,又不是他那种专门为了惑人才学的邪门歪道。”

这方面的能力申屠谡雪确实已经是世间少有敌手,他也不怕承认这点。

燕舞却很是不明白,“既然他不想用六韵魔音,那么这么做有什么用意?”没事做拿他们开刷吗?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一直若有所思的阜远舟却忽然开口了,“会宴殿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就是……”他想着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就是,会让申屠谡雪……或者宿天门感兴趣的人。”

楚故蹙眉,“难道说他的目标不在大殿的某一个人身上?”

他话音尚未落,常安就急匆匆地从殿外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陛下,奴才有急事禀报。”

在座的人都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说。”

常安躬身正色道:“伏汹殿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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