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太平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北平西直门。
大雨从早上开始下,哗啦哗啦的直到中午也不见势缓,天上阴云密布,透不下一丝阳光。火车站里又是水又是泥又是人又是车,开了锅似的闹成一片;日本兵还在站内勉强的维持秩序,然而人潮汹涌,雨水也汹涌,秩序早已大乱,岂是人力可以轻易恢复的?
蒙政府的一列火车缓缓进入站内。车门开后,黄为玉一个箭步跳了出来,随即又一个大跳蹦了回去,口中叫道:“这雨也太大了!”
雨大也没法子,车内之人都是逃亡而来,出发的匆忙,此刻找遍全车,也没有翻出一把雨伞。无奈之下,黄为玉只得把他身上那件大元帅服翻过来扣在脑袋上,急急忙忙的带着随从又冲出了车厢,战场突围似的往外飞奔去了。
他前脚一走,车内众人也就紧跟着跳出车厢,各奔前程。日本兵知道这列火车的来历,便聚拢过来站成两排,尽可能的为这些人挤出一条道路来通过。于是在旁人眼中,就见一小队日本兵围着车门,而一帮蒙古人撩着袍子,兔子似的窜出车来,很快便冒着大雨融入了人海。

何宝廷觉着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经过这么大的雨了!大雨点子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幸而随行的沈卫士趟着水跑到一处路口,为他找来了一辆人力车。天上雨大,地上水深,车夫也不愿意跑;可是接了何宝廷扔过来的三块银元,他身上就又生出了力气来,弯腰弓背的探着头,在那没膝深的水里拼了命的做奔跑状;那沈卫士也没闲着,跟在后面吭哧吭哧的帮着推车。
何宝廷坐在车上,觉着这行进速度实在是慢,一急眼就自己跳了下来:“这他妈的得哪年能到?还不如我自己走呢!”沈卫士赶忙拦了他:“别,您走一会儿就累了,到时候误在街上可怎么办?您还是上去吧!”
他这话音一落,那锅底似的天上咔嚓一个闪电,紧接着闷雷从天边滚滚而来,简直就有点山崩地裂的架势。何宝廷见状,便拖泥带水的又回了车上;一身袍子早被雨水打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冻的他瑟瑟发抖。
车夫和沈卫士趟大河似的走了好几里,终于抵达了位于什锦花园的何府。

阿拉坦同何宝廷分别了不过七天而已,然而就他的感觉,仿佛是分别了七年!
何宝廷在大雨中几乎要被冻僵了,进门后便被阿拉坦推进浴室去泡热水澡驱寒。热水放好了,何宝廷站在浴缸前一边脱衣服一边吩咐道:“王爷,把门关上!”
阿拉坦答应一声,把门关上了!
何宝廷哆哆嗦嗦的将身上的袍子扒下来扔在地上,然后精赤条条的抬腿迈进浴缸,“扑通”一声坐进了热水里。缓缓的伸展开身体,他就觉着体内的寒气顺着十万八千个毛孔一起发散出去,登时便打了个很舒服的寒战。
惬意的长叹一声,他微微扭头向门口扫了一眼,结果受了一惊:“哎?你怎么还在?”
阿拉坦答道:“你、你没让我走、走啊!”
“我不是让你把门关上吗?”
“关、关了啊!”
阿拉坦这人是不说谎的,门的确是关的很严,雾气氤氲的浴室之内,就只有他和何宝廷两个人。
走到浴缸前,他蹲下来以手托腮,直勾勾的凝视着何宝廷的眼睛:“你怎么才、才到?我、我、我特、特别担、担心你!”
何宝廷伸出湿淋淋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用的着你来担心?承凯还好吧?”
“好、挺好的!政、政府倒了,你、你就没事做、做了吧?”
何宝廷皱了一下眉头:“问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没事做才、才好,我陪你玩、玩!”
何宝廷在他的脸上扭了一把:“王爷,你消停会儿吧!我用得着你陪我玩?出去出去!”
阿拉坦就不出去:“我给你拿啊……拿香皂!等你洗完、完了,一起出、出去!我挺想、想、想……”
何宝廷实在等不得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挺想我的,其实我也一直在惦记着你们!尤其是你,傻头傻脑的,还带着我儿子,真是让人不放心!别说话了,让我安安静静的想事情!”

何宝廷洗过热水澡后,换上了一身月白单绸裤褂,神采奕奕的走进了小客厅内。
哈丹巴特尔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见他进来了,没有起身,只是笑了笑:“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
何宝廷脱下脚上的拖鞋,盘腿坐在哈丹巴特尔身边,又从佣人手里接过了一杯热茶,边喝边道:“哈喇嘛,黄为玉接了蒋委员长的委任状,成了十路军总司令了!他这老小子倒是有点儿运气,哪朝哪代都吃得开!”
哈丹巴特尔用鼻子轻轻的笑了一声:“不是运气,是价值!日本人用他打中央军,中央军用他打八路军!他的价值等同于一把枪。”
何宝廷心里一动,暗道自己先前光顾着羡慕黄为玉了,这一层倒是没有想到。
他向后靠过去,因为比哈丹巴特尔矮了大半个头,所以身子一歪,便能很轻易的枕到对方的肩上:“他是把枪,那我呢?我现在在国民党那里,大概连把枪都不如了!”
哈丹巴特尔抿了一口热咖啡:“当枪有什么好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德王去哪里了?”
“他去雍和宫了!”
哈丹巴特尔转向何宝廷,压低了声音道:“他到现在为止,终于是完全的过时了!”
何宝廷抬起头,轻声道:“他说他要去重庆见蒋委员长,还让我也跟着他去!”
哈丹巴特尔的呼吸很温柔的拂过他的头顶:“不要去。他在中国人的战争中,再也寻找不到力量可以支持他继续建国了!中央政府总会给你一个位置,你要耐心等待;另外那些黄金和烟土——尤其是烟土,应该尽快换成钱存进外国银行里去!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没有力量来保卫财产了!”
何宝廷点头答道:“我知道!我在宣化给老乌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一百人过来,否则咱们家里的卫士都是样子货,真出了事情就不够用了!”说到这里他又仰起头把嘴唇凑到哈丹巴特尔耳边:“库里的枪怎么办?”
哈丹巴特尔沉吟片刻后答道:“夜间派人去库里把枪和子弹运出来,分开藏在咱们的几处宅子里。一旦有变,用着也方便。”
何宝廷点点头,心想还得是哈喇嘛!要是没了他,我这些话跟谁商量去?
此时奶妈子抱着何承凯,跟随阿拉坦走了进来。那何承凯穿着一身蓝地绣金花的小袍子,一头乌黑长发梳的溜光,在后面整整齐齐的编成一根独辫;右耳朵上戴着个小金坠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见了何宝廷,他伸出一只手“啊”的叫了一声,随即招呼道:“阿、阿玛!”
何宝廷先见自己这儿子被打扮的像蒙古老王公似的,就觉着颇不顺眼;等到听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改了,而且还有点结巴,心里就有了数,跳下沙发揪住阿拉坦质问道:“好哇!真把我儿子给教坏了!”
阿拉坦抬手抱住脑袋:“没、没……”
何宝廷不能真去打他,所以恐吓一番也就松了手,转而从奶妈子手中抱过了何承凯,笑微微的说道:“承凯,我是爸爸啊!”
何承凯搂住了他的脖子,汉话夹着蒙古话,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何宝廷又是一句也没听懂,就问:“什么?你要什么?”
何承凯很不耐烦的喷了他一脸口水,然后抬起手就往他的脸上打。何宝廷在受到袭击之后,赶紧将这孩子送到了阿拉坦的怀中,然后连连推着他道:“你们两个赶紧走!我好好的儿子让你给惯成了驴,我不要了,你自己养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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